云上之戰后第七日,云麓仙宗蒙上一層愁云慘霧。
今日是云麓仙宗隕落弟子的葬禮。
二十三位弟子隕落,其中通玄境兩人,其余都是氣海或者煉體的境界。
面對兩位返虛境魔門尊主,這樣的損失其實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但卻是數百年來云麓仙宗最慘痛的損失。
承平千年,以至于修士都忘了何謂正魔大戰,十城九空的慘烈。
即便當年云麓仙宗連云中城都被打碎了,新一輩的弟子依舊無法直觀感受當初的恐怖。
云海之上,原本縹緲不定的云霧被定成了縞素的模樣,如同垂淚般飄搖。
二十三口由白玉雕琢而成的靈柩,整齊地排列在云海祭臺之下。每一個冰冷的棺槨之上,都清晰地篆刻著一個云麓仙宗弟子的名字。
他們曾是師長眼中的驕傲,是同門信賴的伙伴,是云麓仙宗未來的希望。而今,他們化作了冰冷的姓名,無聲地躺在這方寸之間。
祭臺之上,掌門五蘊真人一身素衣,一張臉只有嚴肅,看不出有幾分悲痛。
五蘊真人運轉靈氣,化作渾厚的聲音,念出手上的祭文。
“……弟子林婉,入門七十三載,于云海之上,身隕道消……弟子張遠,天資聰穎,本應有化神之望,為護山門,血染長空……”
他念誦著祭文,每一個名字,都像一記重錘,敲擊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不僅僅是一個名字,而是一段段尚未盡興的人生,一個個戛然而止的求道故事。
世人以為五蘊真人狠心,竟然讓一群修為如此低下的弟子去面對兩位尊主,才會有如此巨大的傷亡。
但只有五蘊真人清楚,當初的正魔大戰,合道境的魔頭殺上云麓仙宗,可不會管你修為是高是低,反掌之間全部化為灰燼。
如今云麓仙宗早有準備,在自己家門口都不敢對付魔門最強之人,那云麓仙宗必將像當年一樣,再次被打得山門破碎斷了傳承。
“彼蒼者天,何妒英才。唯愿英靈長佑仙宗,見證朗朗乾坤復歸。”
當最后一個名字念罷,五蘊真人猛地將祭文焚化,那金色的火焰沖天而起,化作千萬符篆落在二十三口白玉棺槨之上。
棺槨徐徐飄起,飛入那云海深處,沒入虛空門戶之中。
那是云麓仙宗專門開辟的一處小世界,專門為安葬無法長生得道的弟子,但這是千年來第一次同時安葬二十三位同門。
送走這些英勇犧牲的弟子,五蘊真人面向云海之外的無盡蒼穹,緩緩地說:“我云麓仙宗,于此立誓!自今日起,與魔門,不死不休!凡世間魔頭,所見必誅,直至人間再無妖邪,朗朗乾坤重現!”
話音落下,天際仿佛有驚雷滾過。
所有觀禮之人都默默捏緊拳頭,這是正道對魔門的正式宣戰。
從今日開始,過往的太平日子就消失無蹤了。
儀式結束,人群緩緩散去,云麓仙宗這場熱鬧到此為止,散修們也該各奔前程了。如今西境剛剛被云麓仙宗清理了一遍,正是安全的時候,或是聯合,或是遁世,總要拿定主意。
陳業并未離去,在這云海中找了一陣,很快便在祭臺一角,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余慎行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被云霧遮掩了身形,仿佛不想被任何人看見。陳業看到一雙眼睛紅得嚇人,神情也是相當萎靡,估計這數日都被困于悲傷之中。
他靜靜坐在輪椅上,看著云海深處,仿佛完全感應不到周身一切。
陳業默默地走到他身邊,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是拍了拍這位兄長的肩膀。
此時,余慎行才仿佛從夢中驚醒,他緩緩轉過頭,看著陳業,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終,兩行清淚落下。
“賢弟……”他聲音沙啞,充滿了無盡的痛楚與迷茫,“林師妹她……前幾日還與我約定,待此戰事了,便一同去東海觀潮。”
陳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逝者已矣,節哀。”
余慎行卻猛地搖了搖頭,他抓住陳業的手臂,力道之大像是怕陳業會逃跑一樣,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賢弟,我有一事想不明白,希望你能為我解惑。”
陳業感覺余慎行情緒不對,平日的余慎行絕不會如此失態,這看起來像是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陳業只能盡量安撫說:“兄長有什么疑惑,但說無妨。”
余慎行咬著牙問道:“虎倀那魔頭,肉身被毀,元神尚可遁逃,尋一具新的肉身,便又是百年逍遙!飛廉那廝,更是有無數化身!憑什么?!憑什么他們這些濫殺無辜的魔頭可以有無數次機會,而我云麓仙宗弟子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正道中人不能奪舍,這算是潛規則。
因為此例不可開,今天你說自己奪舍的是一個剛剛死掉的乞丐,明天就會有一個“剛好病死”的少年被你奪舍。
人人都知道這是什么借口,所以云麓仙宗不允許弟子奪舍。
但除了奪舍之外,正道之中就少有可以保命的辦法了。
焚香門似乎有將人變成機關傀儡的手段,但因為太過殘忍,最終也沒能被世人所認。
說到底,對正道修士來說,化神之前肉身便是唯一的神魂載體,肉身一旦毀傷,就會斷了前路,甚至身死道消。
這就是正魔之分,像是邪咒靈童這種惡毒手段只有魔門能用,正道一旦用了,那就是罪不可赦。
以往余慎行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
既然自詡正義,那自然不能既要又要,總不能一邊做著滅盡人性的惡行,一邊還說自己是正道中人。
但當余慎行親眼目睹親友的死亡,他才感覺到絕望與無力。
魔頭可以一次次重來,正道卻只有一次機會,這如何算得上公平。
余慎行盯著陳業,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賢弟,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說。”
余慎行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想去你的黃泉宗,住上一段時日。”
見陳業面露不解,他急切地解釋道:“我想研究,你們黃泉宗的道。我想知道,那萬魂幡究竟是如何煉制的,我想學習,你們那人鬼共居建立陰司地府的御民之術。”
陳業疑惑道:“兄長可曾有向師門長輩提過這事?”
余慎行說:“我向師父說過,若是我們能學黃泉宗的規矩,我們正道便有第二次機會。可是師父不同意,他不知道黃泉宗如何分隔生死,他也不敢讓云麓仙宗開這個先例。我想找掌門提建議,但掌門這幾日都在忙碌,根本不愿意接見我。
“而且,我覺得師父和掌門都不會同意,他們認為正魔大戰一定會有犧牲,但我只想讓身邊人都活下來。”
陳業不置可否,這完全是生死觀的不同。
陳業能接受六道輪回與因果報應,清河劍派能理解陳業的宏愿,但其他正道門派未必會認可,最多就是陳業現在做得挺好,不曾見到有什么不良后果,所以就當無事發生。
一旦陳業的黃泉宗出現混亂,或者不可接受的后果,恐怕其他門派就會馬上將這人鬼混居的道路定為禁忌,不允許其他門派重蹈覆轍。
陳業也很理解這種擔憂,正道不是魔門,關乎世間萬民的大事,不可能一拍腦袋就做。
至于余慎行的請求,陳業看他血紅的雙眼,知道此時斷然拒絕容易讓他有心魔,便安撫說:“黃泉宗隨時歡迎兄長到來,我本來就想過將地府陰司推廣到天下各處,兄長想學這些,我自然知無不言。不過如今云麓仙宗正式與魔門開戰,你能在這時候抽身離開么?”
余慎行沉默片刻,然后說道:“我會說服師父的。”
陳業沒有再勸,而是轉移話題說:“我找到了虎倀尊主的行蹤,他中了我的劍氣,神魂遭受重創,如今正準備奪舍。”
余慎行一聽,頓時捏緊拳頭,臉上青筋盡露。
這魔頭正是殺害同門的兇手,余慎行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
余慎行連忙說:“賢弟趕緊告訴掌門啊,此時不斬草除根,更待何時?!”
陳業嘆息道:“我如何不知,我已經告訴了各大門派,五蘊真人也提出要聯手追殺虎倀。只可惜,我的感應并不精準。而且虎倀藏匿在地底深處,我們不能確定冒然闖入地底會遭遇多少埋伏。”
余慎行皺眉道:“魔門被壓制了千年,正道修士難道不是對手?”
陳業搖頭說:“在別人家地盤上斗法,要吃多少虧?兄長你親自經歷了云上之戰,難道你還不清楚么?云麓仙宗的陣法輕易就抹除了大部分的魔門修士,逼得兩位尊主親自來戰,但這兩人對云麓仙宗的陣法其實也無能為力,你可曾看到虎倀用他的倀鬼大軍強行沖擊你們的護山大陣?”
不要以人力去對抗天地偉力,除非你是張奇。
在整個西境被大五行天譴法陣封鎖之后,虎倀與飛廉其實都知道自己必定要丟掉一條性命,陣法的優勢光靠他們兩個根本無法彌補。
地底也是如此,那迂回曲折的地底通道被魔門經營了千年,誰知道自己會不會一頭撞入陷阱。一旦五蘊真人或者其他掌門隕落,正道損失就大了。
余慎行激動地說:“我們可以另想它法,例如直接在地表上往下挖,我們有神通法術,挖到虎倀所在的位置不難,這不就能繞開埋伏了?”
陳業看他情緒激動,也只能搖頭說:“兄長,先不說從地表挖到地底深處要多久,光是那動靜就瞞不住人。虎倀不是愚蠢無知的野獸,他會跑的。只要他在地底跑出數十里,我們就要重頭開始挖,我們永遠追不上他的。”
這幾日陳業也沒放過虎倀,天天用雷劈他,虎倀已經換了十幾個藏身處了,陳業都弄不清楚他現在究竟跑了多遠。這魔頭的藏身點就像是無窮無盡一樣,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年才準備好的。
“總要試一試啊!”余慎行說完這句,自己就先低下頭,無力地說:“賢弟,是我失言了,我心已亂,讓我安靜一下。”
正魔大戰不是過家家,不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追殺虎倀尊主是對的,但若無把握,最終反而會變成壞事。
陳業嘆息一聲,對余慎行說:“兄長,雖然追殺虎倀暫時力有未逮,但我可以讓你出一口惡氣。”
余慎行疑惑地抬起頭,不太明白陳業的意思。
陳業對他說:“我這里有一段真言,你若是虔誠念誦,便可以借助酆都大帝之力見到虎倀所在,能讓你出一口惡氣。兄長放心,不是讓你信奉我的神祇,只是……”
陳業還沒解釋完,余慎行就說:“請賢弟告訴我真言。”
陳業嘆息一聲,然后念誦道:“玄天垂佑,酆都鎮厄。邪祟退散,災劫化塵。九幽敕令,護命長生。心持正法,萬魔不侵……”
余慎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跟著陳業念出了真言。
酆都大帝的虛影在陳業身后顯現,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余慎行。余慎行只覺得一股龐大威嚴落在身上,仿佛要將他內心看得清清楚楚。
念誦酆都大帝的真言,代表你信奉這尊神祇,愿意為其貢獻香火愿力。
但酆都大帝并非什么愿力都收,這尊神祇會按照陳業定下的規矩,仔細審視這個信徒的善惡,遇到那惡徒就會直接懲治,不會吸收這種污染源般的愿力影響自身的神職。
余慎行從來不是什么惡徒,在正道門派里面,余慎行的人品算得上極好,自然查不出什么罪孽。
酆都大帝這才收回了視線,在陳業的控制下,酆都大帝將第五層天譴地獄的神通與余慎行共享。就像是當初陳業將地獄神通與莫隨心共享,救了她一命。
余慎行頓時看到漫天因果之線與自己緊密相連,如此異象讓他目瞪口呆。
陳業也能通過酆都大帝看到余慎行的因果,只是陳業發現余慎行身上的因果線比自己少多了,都不是一個量級的。
數量少也有好處,那就是余慎行很快找到了其中較粗的一根,正是連接虎倀尊主的因果線。不需要陳業提醒,余慎行已經從酆都大帝那里明白了天譴地獄這門神通的用法。
余慎行看著那藏身于幽暗地底的虎倀尊主,忍不住咆哮一聲:“魔頭受死!”
陳業能感應到他體內靈氣飛速消耗,轉化為酆都大帝的神通之力。
余慎行的恨意化作雷霆,在虎倀尊主的腦袋上顯現,轟然劈落。
遠在千里的虎倀尊主反應不過來,被這道雷霆劈得渾身一抽搐,痛得他齜牙咧嘴。
“混賬!狗雜碎!云麓仙宗的懦夫!有種出來出來與本座堂堂正正一戰啊!”
他癲狂地咆哮著,聲音里充滿了被連續羞辱折磨的暴怒和一種無處宣泄的憋屈。
七天了!
距離他從云麓仙宗逃離已經七天了,每天不定時有天雷劈下,這東西不傷人,但卻痛得他神魂都為之顫抖。
虎倀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法術,只能猜測是云麓仙宗的手段,畢竟看起來跟大五行天譴法陣有幾分相似。
這該死的雷法!
逃竄千里、換尸十數具、深入這地脈最幽暗的巢穴,竟然還是躲不開!
擋不住!
甚至連一絲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次的疼痛遠超以往,不再是僅僅令人顫抖的電擊麻癢,而是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腦髓。天雷一道道接連不斷地落下,讓虎倀根本沒有半分喘息之機。
依舊是痛而不傷,依舊是讓他滿腔憤恨無處發泄。
虎倀猛地仰天嘶吼,聲音在封閉的洞穴中撞擊回蕩,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他那雙因劇痛和狂怒燒得通紅的眼睛,幾乎要瞪裂開來。
額角的青筋瞬間賁張如扭曲的蚯蚓,皮膚下的黑氣劇烈翻涌,幾乎要破體而出。
積壓了七天的屈辱、恐懼和滔天殺意,此刻徹底被這連番雷霆點燃,化作徹底毀滅的沖動。虎倀已無法思考策略,只想將焚心的怒火傾瀉而出。
虎倀狂嚎著,濃郁的灰色濃霧從他七竅中噴涌而出,瞬間充斥了整個巨大的洞穴空間。
濃霧翻滾、凝聚,瞬間化作無數形態猙獰的兵刃,巨斧,利箭,長槍,短劍……密密麻麻,鋪天蓋地。
虎倀不再鎖定目標,因為這地穴里除了他自己和巖石,別無他物,他只想破壞,只想毀滅周身的一切。
“死!都給本座死!”
虎倀瘋狂地揮舞著雙臂,實則操控著這由灰霧凝聚而成的億萬魔兵。意念如狂濤,灰霧魔兵隨其意念轟然炸開,向著四面八方、無差別地轟擊而出!
“轟轟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瞬間連成一片,比雷霆還要恐怖!
地面犁出深深的溝壑,巖壁砸出蛛網般的裂痕,粗大的石筍都化為齏粉。
塵土漫天,碎石如雨,仿佛不毀掉一切誓不罷休。
隆隆巨響在地底傳出極遠的距離,直到那酷刑般的雷霆停歇,虎倀停了下來,趴在廢墟之中喘氣。
這種飽受折磨的日子他實在過不下去了,再來幾次,他寧愿沖到云麓仙宗跟他們決一死戰。
歇了好一會兒,就在虎倀準備換個藏身處的時候,一個幽影出現在洞口處。
頭戴鹿角帽的飛廉尊主現身,他身上再次披上了獸皮披風,與當初那件似乎并無區別。
云上之戰對虎倀來說是身受重創,對飛廉來說卻是不值一提的損失。
飛廉看著這滿地狼藉,微笑著對虎倀說:“我的老友,你是知道我來要債,才發這么大脾氣么?”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