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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9章 山海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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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賓至如歸?

  從省城到縣城,趙六都感受到各個方面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僑辦不僅派專人陪同,還委托地方尋找他的家人。

  總之,方方面面的照顧簡直有些匪夷所思。

  這就是賓至如歸了。

  上午的陽光軟乎乎地灑在縣城老街上,張紅和僑辦的一名同志陪著趙六夫婦慢慢走,街上聽不見汽車的轟鳴,只有自行車的鈴聲此起彼伏——人們騎著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布包、菜籃子;有些自行車上的后座偶爾載著背書包的孩子,甚至就連自行車橫杠著也坐著孩子。

  行人的衣裳多是綠、藍、黑三色,前胸、膝蓋處常見補丁,有些甚至還重迭的補丁。街道兩側的房子也舊,青磚灰瓦的平房歪歪扭扭,墻面上褪色的標語還能看清幾個字,木門裂著縫。

  “好像還是老樣子?就路面平整些了,變成了柏油路。”

  趙六走得慢,目光掃過兩側建筑,突然頓住,指著前方一處門面,聲音發顫:

  “阿秀,你看!這里,這里都沒變!跟當年一模一樣,你還記得不?”

  春秀順著他的手看去,那是間兩間寬的平房,木門上方的木梁帶著老木頭的紋路。她瞇著眼想了想,慢慢點頭:

  “好像是有點印象……”

  “當年咱剛成親,我特意借了驢車帶你進城,就在這張記布莊扯的布啊!”

  趙六越說越激動,伸手比劃著:

  “你說要做件新棉襖,我給你挑了塊花布,張掌柜做生意實在,扯一尺讓一寸,最后多給了半尺呢!”

  春秀往前湊了湊,盯著門面上方的“為民布店”木牌,又往店里望了望,輕輕嘆氣:

  “唉,可惜張掌柜的不在了……”

  陽光漸漸升高,街上更熱鬧了,小販的吆喝聲、自行車鈴聲混在一起,趙六夫婦的笑聲也裹在里面,軟乎乎的。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車鈴聲從身后傳來,有人大喊:

  “趙老先生!趙老先生!等一下!”

  趙六和春秀都愣了,停下腳步回頭看。張紅也轉過身,只見一個穿藍色衣裳的中年男人騎著自行車沖過來,因為騎得太急,剎車時差點摔下來,踉蹌著才站穩。

  男人喘著粗氣,扶著車把,目光在趙六夫婦身上掃了圈,落在趙六身上,激動地說:

  “您一定就是海外回來的趙老先生吧?我到招待所時,聽說您出來逛街了,好消息!鎮里同志剛打電話,說找到您的家人了!”

  “我的家人?”

  趙六猛地睜大眼睛,身體晃了晃,春秀連忙扶住他:

  “先生,不,不,同,同志,真,真的嗎?”

  “沒錯沒錯!”

  男人點頭如搗蒜,說道:

  “你老家是趙莊,父親叫趙老成,母親趙梁氏,大哥叫趙大,老二叫趙二,老三叫趙三,還有一個妹妹叫趙蘭……”

  趙六的眼睛瞬間紅了,抓住男人的手,聲音發顫:

  “真……真找到他們了?我爹娘,他們現在咋樣?身體都好嗎?”

  拉達小汽車在土路上顛簸得厲害,車身像被扔進波浪里的鐵皮盒,每過一個坑洼,座位上的人都會跟著跳起來。趙六的手不時的攥著拳頭,視線緊緊盯著窗外——土路兩旁的樹光禿禿的,枝椏在風里抖著,迎春的嫩芽帶著一些綠意。

  “回家了,回家了,終于回家了……”

  他嘴里反復念叨著,聲音不大,卻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春秀坐在旁邊,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兩人都沒怎么說話,只有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和車輪碾過坑洼的聲音,在車廂里來回打轉。

  近鄉情怯,趙六心里既有期待,又藏著一絲不安。離開家時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頭發都添了白霜,不知道家里的模樣,會不會早已不是記憶里的樣子。

  汽車突然慢了下來,前方出現一個小小的村莊。趙六連忙湊到車窗邊,眼睛瞬間睜大——村子里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頂上大都是茅草,只有少數房子有瓦片,有些房子的窗戶連玻璃都沒有,只用紙蒙著,甚至沒有糊紙。村子里的人們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大多是灰撲撲的棉襖,袖口、領口磨得發亮,有的棉襖破了洞,烏黑的棉絮像凍僵的棉蟲,從破口處露出來,在寒風里晃蕩。

  幾個小孩追著汽車跑,赤著的腳丫踩在地上,腳底板沾著泥和草屑,臉蛋凍得通紅,像熟透的柿子。他們一邊跑一邊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汽車,好奇的目光里帶著一絲怯意。

  “怎么會……這么窮啊?”

  春秀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她想象過家鄉的模樣,卻從沒想過會還是這樣——沒有像樣的房子,沒有暖和的衣裳,連孩子都光著腳在冬天里跑。趙六沒說話,喉嚨里像堵著東西,心里又酸又澀。離開家時,家鄉雖然也窮,可他總覺得,這么多年過去,日子總會好一些,可眼前的景象,卻出乎他的想象。

  汽車又顛簸了十幾分鐘,終于在一個村口停了下來。趙六推開車門,一股寒風瞬間灌進來,帶著泥土和柴火的味道。他抬頭望去,村口站著幾個人,有穿干部服的,也有穿普通棉襖的村民,都朝著汽車的方向望過來。

  干部們穿著相對整齊一些,但膝蓋肩膀大都也有補丁;村民們的棉襖更破舊,有個大爺的棉襖前襟破了個大洞,烏黑的棉絮露出來一大團。

  他們大多表情呆滯地站著,眼神里帶著一絲茫然,他們并不知道為什么要來這,好像是村干部說,在來迎接什么賓,什么的,好像是個大人物,只有幾個赤著腳的小孩,躲在大人身后,探著腦袋打量趙六,又好奇地盯著汽車,小聲議論著什么。

  趙六的目光在人群里掃過,突然頓住,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人群最前面,有個腰背彎得像蝦米的老婦人,滿頭白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袖口和下擺都破了,烏黑的棉絮露在外面。老婦人被一個中年男人攙扶著,那男人看起來比趙六記憶里的大哥蒼老太多,頭發白了大半,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指頭,棉襖的肩膀和肘部也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娘……大哥……”

  趙六的聲音瞬間哽咽,他快步走過去,腳步因為激動而有些踉蹌。老婦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顫巍巍地伸出手,干枯的手指上滿是裂口,指甲縫里還沾著泥土:

  “你……你真,真的是六子?”

  “是俺,娘,俺是六子!俺回來了!和秀兒一起回來了……”

  “娘,秀也回來了……”

  春秀一下撲到娘的懷里,放聲哭了出來。

  “娘……”

  趙六握住娘的手,只覺得那雙手冰涼刺骨,像握著一塊凍硬的石頭。原本神情怯縮的大哥站在旁邊,這會總算是找回了什么,他看著自家的兄弟,這么多年他看起來好像沒什么變化。

  看著多年不見的兄弟,他的眼圈也紅了,想說什么,卻只是張了張嘴,最后在他伸手想要抱住自家兄弟時,卻又怕弄臟他的衣裳,把手在褲腿邊擦了擦,只是拍了拍趙六的肩膀,聲音沙啞: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村口的人們漸漸圍了過來,孩子們也不再膽怯,湊到旁邊看。趙六看著眼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淚水已經止不住了的流了下來。

  院子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只是更破了——土坯壘的院墻塌了半截,用幾根木頭勉強撐著;院當中那棵歪脖子棗樹還在。

  進了這個院子里,趙六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踏實的暖意。就算土坯房的墻皮掉了大半,這也是他的家,是他走了三十多年還能一眼認出的地方。

  娘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春秀挨著她蹲在旁邊,兩人圍著一張缺了角的木桌。春秀把隨身帶著的全家福照片從錢包里拿出來,指給娘看:

  “娘,這是老大偉倫,他今年三十二了,現在是空軍飛官,這是他媳婦,這是三個孩子,是老大家的……”

  老太太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干枯的手指輕輕拂過照片,生怕碰壞了似的,嘴里不停念叨:

  “好,好,老六一家好啊,子孫滿堂,都長這么俊了,咱趙家有福氣啊……”

  她的手背上滿是裂口,指甲縫里還沾著泥土,卻把照片摸得格外輕柔,風一吹過,她就趕緊用手護住照片,怕被吹跑。

  趙六坐在對面小板凳上,看著娘的笑臉,心里卻空落落的。他掃了好幾遍院子,沒看見爹的身影,也沒看見二哥的,連記憶里總愛跟在他身后的大姐、二姐,也沒出現。只有大哥守在院門口,三哥、四哥坐在門檻上,悶頭抽著旱煙,煙桿上的銅鍋泛著暗啞的光,煙霧順著風飄過來,帶著嗆人的味道。

  “大哥,”趙六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發緊。

  “爹呢?還有二哥,五哥,大姐、二姐他們,怎么沒見著?”

  大哥捏著煙桿的手頓了頓,煙鍋里的火星掉在地上,燙出個小黑點。他抬起頭,先看了一眼站在院門口的干部,又低下頭,抿了抿嘴唇,喉結動了動,半天沒出聲。三哥、四哥也停下了抽煙,頭埋得更低,院子里只剩下娘偶爾的笑聲。

  娘似乎沒聽見他們的對話,還在跟春秀說:

  “等回頭,我攢點布,給孩子們做雙布鞋,咱們家的布鞋,穿著暖和……”

  她邊說邊拍了拍春秀的手,眼神里滿是疼愛。

  趙六又一次問道:

  “大哥,他,他們呢……”

  大哥的聲音突然響起,很低,卻像一塊石頭砸在趙六心上。

  “都,都死了……”

  趙六僵在原地,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干了似的,連掉在地上的搪瓷缸子都忘了撿。他想起離開家時,爹還站在這院子里送他,手里攥著半袋炒面,讓他在外頭好好照顧自己;二哥靠在棗樹下,拍著他的肩膀,說等他回來……

  那些畫面還在眼前,可大哥的話,卻把這些回憶都砸得粉碎。

  娘終于察覺到不對勁,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抬頭看向趙六蒼白的臉,嘴唇動了動:“六子,咋了?咋哭了?”

  趙六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春秀連忙站起身,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他,輕輕拍著他的后背。院子里的風突然大了,棗樹枝椏晃得更厲害,像是誰在低聲嘆息。大哥、三哥、四哥都沒說話,只有旱煙的味道,在院子里慢慢散開,裹著讓人喘不過氣的沉重。

  趙六看著娘茫然的眼神,又想起大哥的話,心里像被刀割似的。他走了三十多年,盼著回家,卻沒想到,回家后要面對的,是這么多親人的離世。院子還是這個院子,土坯房還是那個土坯房,可家里的人,卻少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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