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煤礦的黑色煤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一輛三一重工的推土車的引擎剛熄火,熱浪就裹著粉塵撲面而來。
像個黑人似金在道跳下車,摘下沾滿煤灰的安全帽,隨手抹了把臉,指縫間立刻留下幾道黑印。他剛想掏出水壺喝口水,頭頂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轟鳴聲,抬頭一看,兩架白色直升機正從礦坑上空緩緩飛過,旋翼卷起的氣流吹得地面的煤屑四處飄散。
“啊,是黑鷹直升機啊!”
金在道瞇起眼睛,語氣里帶著幾分新奇,在韓國服兵役時,他曾見過這種軍用直升機——它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直升機,南洋航空工業制造。五年前剛服役,用于取代舊型通用直升機。
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就覺得格外威風,比美國的UH1看起來威風多了。
旁邊的樸永忠正用抹布擦著平路機的后視鏡,聞言忍不住笑了:
“就知道你肯定看錯了,這是白色的,是民用的Z5直升機。黑鷹是軍用的,機身大多是綠色。”
他抬頭看了眼直升機,只見它正朝著坑口的停機坪飛去,螺旋槳的轟鳴聲漸漸減弱。
“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還坐直升機來礦場。而且還是兩架!”
金在道嗤笑一聲,重新戴上安全帽,手指在推土車布滿劃痕的車門上敲了敲:
“再大的人物,也和我們沒關系,他們來到這里,也不會給我們多發一分錢。我們就是外勞而已,拿著最少的工資,干著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
這話戳中了兩人的心事,樸永忠擦鏡子的手頓了頓,沒再反駁。他們倆都是半年前從韓國來的外勞,金在道開推土車,每天在排土場把卡車卸下的土石推平、壓實,還要幫電鏟清理作業平臺;樸永忠則開平路機,負責維護采場內的運輸道路,得確保路面平整,不然重載的礦車很容易出事故。
“你看這排土場,”
金在道指著不遠處的土坡,那里的粉塵像濃霧一樣彌漫,說道:
“就算把推土車的車窗關得嚴嚴實實,不到半小時,駕駛室內就全是粉塵,吸一口都嗆得慌。我們這工種,是礦場里‘吃土’最多的。”他都不需要解釋,渾身的黑色就說明了問題。
“可是這個活輕松嗎?在邊坡邊緣推土的時候,得盯著儀表盤一點不敢走神,下面就是幾十米深的礦坑,稍微偏一點,連人帶車都得翻下去,滑坡更是常有的事。”
樸永忠想起上個月的事故,有個外勞開推土車時遇到邊坡坍塌,連人帶車被埋在土石里,最后只挖出來一些破碎的零件。他心里一緊,又聽金在道繼續說道:
“更別說長期待在這粉塵里,以后能不能躲過塵肺都難說。這工作環境的惡劣程度,在礦場里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你以為本地人愿意干?也就我們這些外勞,為了口飯吃才來遭這份罪。”
金在道的聲音里滿是抱怨,他掏出水壺喝了口涼水,喉嚨里還是覺得發澀。來之前中介說礦場工資高,可來了才知道,這高工資是拿健康和安全換的。
樸永忠放下抹布,走到金在道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呀,也不能這么說。這里的工作是辛苦,可是掙錢多啊。”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煙,抽出兩根皺巴巴的煙,遞給朋友一根,自己又點著一根,抽了一口:
“我這幾個月已經給家里寄回去不少錢,在這里,半年掙的錢,在韓國幾年都掙不到的,等一個工期干完,我就可以回韓國老家當財主了,就像那些前輩們一樣。”
他口中的前輩,指的是早些年來SEA做外勞的人,他們無不是帶著大筆的錢回到了韓國,一回國就蓋房子,買地,像財主一樣的生活。
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黃金時代——一個月掙的錢,比在韓國幾年掙的都多。現在,性價比已經下降很多了,不過即便是如此,仍然是很多韓國人所渴望的。
想著讓人心動的薪水金在道,心里的怨氣消了些。他也想給家里寄更多錢,想讓父母過上好日子,想讓孩子能上更好的學校。飛機已經在停機坪停下了,應該是“大人物”下飛機了,可他和樸永忠都沒再抬頭。
“走了,該上工了。”
樸永忠率先爬上平路機,引擎重新啟動,轟鳴聲掩蓋了遠處的喧鬧。金在道也回到推土車上,發動車子朝著排土場駛去。黑色的煤屑被車輪卷起,落在車身兩側,對于他們來說,直升機帶來的“大人物”與他們無關,眼前這條布滿粉塵的路,才是他們每天必須面對的現實——辛苦是真的,能掙到錢,也是真的。
人生并不僅僅只是掙錢,還有消費。
礦場的淋浴間里,熱水嘩嘩地澆在樸永忠身上,沖掉了一整天的煤灰。他搓著胳膊上的污垢,水面很快浮起一層黑沫,連洗澡水都變成了深灰色。旁邊的金在道哼著不成調的歌,正用力搓洗安全帽內襯,那上面沾著的粉塵,搓一下就掉一層。
“總算能卸下這身灰了。”
樸永忠關掉水龍頭,裹上毛巾走出淋浴間。更衣室里,兩人換上帶來的干凈衣裳——樸永忠穿了件亮藍色的花襯衫,領口敞開兩顆扣子,搭配一條米白色喇叭褲,褲腳寬得能蓋住鞋面;金在道則選了件橙紅相間的格子襯衫,喇叭褲是深褐色的,兩人站在一起,倒有幾分時下流行的“時髦”模樣。
“走,去碼頭那邊轉轉。”
金在道把臟衣裳塞進帆布包,拍了拍樸永忠的肩膀。礦場門口停著幾輛破舊的面包車,是專門拉礦工去碼頭“小鎮”的,這是礦上提供的交通車,免費的那種。
車子顛簸著駛出礦場,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路邊的雨林變成了模糊的黑影,只有車燈照亮前方坑洼的土路。
半個多小時后,車子停在碼頭旁的一片燈火處——這里就是礦工們口中的“小鎮”。說是小鎮,其實就是依著碼頭搭建的一排木屋,甚至就連地面都沒有硬化,可即便是如此,這里卻擠滿了飯店、KTV和掛著“特約茶室”招牌的小店。空氣中飄著飯菜香、煙酒味和隱約的歌聲,穿著工裝或花襯衫的礦工們三五成群地走著,偶爾能聽到幾句不同國家的語言,熱鬧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這里啥都貴,一碗雜醬面比礦場食堂貴三倍。”
樸永忠指著一家飯店的招牌說道,卻還是跟著金在道往深處走——畢竟,他們并不是來這里吃飯的。他們今晚的目的地,是街角那家亮著暖黃色燈光的茶室。
推開門,茶室里飄著淡淡的香薰味,和礦場的粉塵味截然不同。紅色的燈光從天花板上的吊燈灑下來,把墻面映得暖融融的,空氣中還混著茶水的清香和隱約的香水味。幾個穿著絲綢旗袍的女仆正站在吧臺旁,有說有笑地整理茶具,旗袍的顏色各異,淺粉、墨綠、寶藍,緊緊裹著她們的身材,領口開得恰到好處,露出纖細的脖頸,不過衣擺卻短的驚人。
“金哥,樸哥,你們來啦?”
一個穿淺粉色旗袍的女仆率先迎上來,她是菲律賓人,名字叫莉娜,國語話說得還算流利:
“還是老樣子,去包廂喝茶?”
樸永忠笑著點頭,目光掃過其他女仆——有爪哇來的莎莉,穿墨綠旗袍,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還有菲律賓來的阿雅,寶藍旗袍襯得她皮膚格外白。這些女仆大多是從鄰國來的,在這里做服務生,靠陪礦工“喝茶”掙錢。
“就去咱們常去的那間。”
金在道跟著莉娜往包廂走,包廂不大,擺著一張矮桌和幾張沙發,墻上貼著幾張老舊的明星海報。莉娜給他倒上烏龍茶,又端來一碟瓜子,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笑著問:
“今天礦上累不累?有沒有遇到啥趣事?”
金在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白天的疲憊好像消散了些:
“還能有啥趣事?除了推土就是吃灰,也就看到架直升機,說是來大人物的。”
躺在軟床上的他,看著正忙活著的莉娜,說道:
“還是這里舒坦,能喝口熱茶,聽你們說說話。”
莉娜笑著應和,然后開始為他按摩著肩膀,包廂里的氣氛漸漸曖昧起來了,而金在道的手也不老實起來,他的動作總會換來莉娜的嬌笑。
茶室里其他包廂也陸續坐滿了人,隱約傳來說笑聲和碰撞聲。樸永忠看著眼前的的女人,又想起白天礦場里的粉塵和邊坡的危險,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在這里,他們不用想明天會不會遇到滑坡,不用怕吸入太多粉塵得塵肺,只用享受這幾個小時的輕松。
“再點一壺茶吧,今晚多坐會兒。”
樸永忠放下茶杯,對著女人笑了笑。窗外的“小鎮”依舊熱鬧,KTV里傳來嘶吼般的歌聲,飯店里滿是劃拳聲,而這間小小的茶室,成了他們這些礦場夜歸人,在熱帶雨林深處唯一能暫時忘卻辛苦,甚至忘記家人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