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州的五月是個不缺雨水的季節，五一當天，細密的雨絲如織，淅淅瀝瀝地飄落起來。
陳延森上午去了一趟森聯銀行，陪萌潔吃了頓午飯，下午又陪宋允澄去馬場跑了幾圈。
直到天色稍霽，雨勢漸歇，他才乘車返回御景山莊。
一進庭院，便看見葉秋萍坐在八角亭內，單手撐著下巴，怔怔地望著水池里游弋的錦鯉出神。
在她身前，放著一臺橙子Magicbook筆記本電腦，輕緩的音樂從揚聲器中流淌而出。
“遠方有琴，愀然空靈，聲聲催天雨涓涓心事說給自己聽月影憧憧，煙火幾重，燭花紅 紅塵舊夢，夢斷都成空.”
陳延森輕輕一笑，拎著一盒打包好的麻辣兔肉，緩步走了過去。
葉秋萍只覺眼前一暗，下意識地抬起頭，才發現是陳延森回來了。
“想什么呢？”
陳延森拉過一把椅子挨著她坐下，隨手拿起一旁的魚料桶，抓了一大把魚食拋進水池，頓時激起陣陣漣漪。
十幾頭圓嘟嘟的錦鯉，扭著身子，沖了上來。
“在想孩子的名字，翻了大半天《詩經》，還是沒什么頭緒。”
葉秋萍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輕聲說道。
陳延森瞥了眼電腦屏幕，上面顯示著《詩經》的一段內容。
而在葉秋萍的右手邊，還放著幾張紙，上面寫著幾個候選名字：沐禾、星苒、樂瑤、知夏。
“陳沐禾？陳星苒？不愧是葉總，這幾個名字都挺好。”
陳延森點了點頭，笑著評價道。
葉秋萍聞言，嘴角的弧度止不住地上揚。
她真正開心的，是陳延森愿意給孩子冠以“陳”姓。
“可總覺得不夠活潑，不像這年月出生的孩子，反倒有些老氣沉沉。”
葉秋萍笑吟吟地回道，隨即補了一句：“還是你來吧，你取的名字肯定好。”
“時尚就是個輪回，不起眼的名字反而越喊越有味道，我倒是沒什么太高的期許，只希望她這輩子平平安安就好。”
陳延森放下魚料桶，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兩世為人，頭一回給人當親爸，著實沒什么經驗。
雖說以前也有不少小姑娘喊過他“爸爸”，但終究不是親生的，心境完全不同。
“那就叫陳沐禾？讀起來柔緩清雅，還藏著草木生機，寓意挺好的。”
葉秋萍試探著問道。
“不太合適。”
陳延森搖了搖頭。
“那陳樂瑤呢？聽著就討喜。”葉秋萍又問。
“還是差點意思。”陳延森繼續搖頭。
“……那你自己想！反正是你的女兒。”
葉秋萍張了張嘴，到了嘴邊的嗔怪話又強行咽了回去。
男人的話，罵人的鬼！
剛剛還說自己取的名字好，轉頭就接連否定！
陳延森拿起桌上的簽字筆，手指在桌面輕輕敲了敲，稍一思忖，便在紙上寫下三個字：陳安蕎。
“平安順遂，草木繁茂？”
葉秋萍輕聲念出寓意，眼中閃過一絲亮色。
陳延森沒有回答，反而將手貼在葉秋萍的肚子上，笑著問道：“閨女，陳安蕎這個名字怎么樣？要是喜歡，就踢你媽一腳。”
葉秋萍愣了一下，隨即目光瞟向果盤里的水果刀，恨不得給陳延森來一下。
這叫什么話？
踢我一腳？
可念頭剛起，她竟真的感覺到肚子里傳來一陣輕微的跳動，幅度雖小，卻清晰可辨。
“你看，女兒還是喜歡我取的名字。”
陳延森收回手，聳了聳肩，臉上掛著幾分得意。
“我讀書少，當然比不上陳老板咯。”
葉秋萍嘴上不以為意，眼中閃過滿意的神色。
在她看來，陳延森坐擁驚人財富，哪怕女兒將來只分到九牛一毛，也能安穩快樂地度過一生。
不必像她的人生這般坎坷。
年幼失怙，高中剛畢業便沒了奶奶，十幾年寒窗苦讀的成果被人竊取，為了進卓越網，她窩在燕京潮濕冰冷的地下室里苦學英語和市場營銷，舉步維艱、如履薄冰地熬過七八年，日日都擔心學歷和履歷造假的事情被人戳穿。
陳延森笑了笑，緩緩起身，向她伸出右手。
葉秋萍立刻會意，握住他的掌心，順勢站起身，乖乖跟著他回屋休息。
從客廳到八角亭的幾十米路，兩側都裝著玻璃幕墻，能隔絕冷風，可春寒裹著雨氣，坐久了終究會侵著身子。
與此同時。
金思電子老板熊奧華被抓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同被抓的，還有九名橙子科技的涉案員工，以及另外兩家違規供應商的老板。
網友看到報道后紛紛震驚。
沒人想到，陳皓男的一條舉報視頻，竟引發了如此大的連鎖反應。
三家市值超十億的老牌工廠老板，沒得到絲毫通融的余地，深城、閩州兩地的巡檢員聯合行動，直接上門抓人。
網上一片叫好聲，可陳皓男的評論區卻徹底炸了鍋，全是謾罵：
“艸你大爺！裝什么好人？現在工廠停工了，你滿意了？”
“你倒是舒服了，陳延森給你10萬獎金，還有一份高薪工作！我們呢？不用工作、不用吃飯嗎？老子的房貸、父母的生活費、孩子的學費，你幫我交啊？”
“舉報狗！小人！遲早遭報應！”
“其實熊老板對員工不算差，加班的確多，但每個月七八千的工資一分沒少給吧？”
這些留言讓圍觀網友看得目瞪口呆。
昨天還被奉為“打工人英雄”的陳皓男，今天怎么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臭狗屎”？
這幫人怕不是精神分裂？
很快，就有網友跳出來為陳皓男聲援：
“難怪之前沒人敢舉報，原來都是工賊、卷狗！”
“熊奧華內心OS：我都沒想到，一天讓他們干14小時、一天假不給，還有人舔我，早知道連加班費都省了！”
“自己不敢出頭裝慫，有人幫你們爭取權益，你們倒好，反過頭來咬一口？”
“路邊被鐵鏈拴住的野狗是不值得同情的，你想幫它解開鏈子，它還以為你要跟它搶狗飯吃呢。”
網友瞬間分成兩派，在陳皓男的評論區里吵得不可開交，從傍晚罵到深夜，誰也不肯服軟。
屁股決定腦袋，立場不同，觀念自然天差地別。
遠在閩州的陳皓男，也察覺到了工友們的變化。
昨天還對他笑臉相迎的同事，今天看他的眼神全是冷冰冰的敵意。
我做錯了嗎？
陳皓男躺在床上，默默地在心里問自己。
若是昨天，他能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
森哥夸他勇敢，給了他去橙子科技上班的機會，還額外獎勵了十萬塊獎金。
可自從橙子科技宣布停止與金思電子合作、凍結貨款后，工廠岌岌可危。
得知飯碗可能不保后，同事們的感激也變成了埋怨。
“唉，這年頭，做好人的成本太高了。”
陳皓男縮在被子里，心情壓抑地嘆了口氣。
他打算天一亮就先出去避兩天，等五一假期結束，就去橙子科技報道。
這一晚，金思電子和另外兩家涉案工廠的員工都輾轉難眠。
老板被抓的消息初聽讓人解氣，可回過味來，更多的是對失業的恐慌。
再想找個月薪七八千的工作太難了，其他電子廠工資低不說，加班比金思電子還狠，想賺四五千都得拼命。
陳什么浩南是吧？
這狗日的東西，真把自己當銅鑼灣杠把子了？
他倒是舒服了，有錢拿、有新工作，可我們該怎么辦？
第二天上午。
陳延森吃完早飯，走出別墅，坐進等候在外的紅旗L5后排。
司機老黃一言不發，徑直朝附近的威斯汀酒店疾馳而去。
車子很快停在酒店迎賓區，不等黃伯翔下車，孟云已快步上前，為陳延森拉開了車門。
“老板，永輝的章軒寧、章軒松兩位先生已經到了，我安排在頂樓的行政會議室。”
孟云輕聲匯報道。
“嗯，走吧。”
陳延森頷首應道，同時拍了拍身旁郝銳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兩人是老相識，陳延森深知郝銳的能力。
除了愛去商K聽小姑娘講故事、偶爾資助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外，幾乎沒什么缺點。
男人嘛，也就這點愛好。
陳延森自己也不是什么好玩意，自然不會在這些小事上對下屬苛責。
郝銳穿著一身靛藍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四六分，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儼然一副精英做派。
事實上，他在投資、并購領域確實是頂尖高手。
本科畢業于滬城同濟大學金融學專業，碩士、博士均就讀于燈塔國哈佛商學院，畢業后曾任職于埃哲森、摩根士丹利，后來被陳延森挖來森聯集團，擔任投資部總監。
近兩年來，蜜雪冰城、廬州心血管醫院、滬城曜橙之星等中小規模并購案，全是他一手操辦的。
加上兩名安保人員，陳延森一行五人走進電梯，按下了頂樓的按鍵。
“章氏兄弟同意20的溢價收購方案？”
陳延森看向郝銳問道。
“嗯，沒問題！他們答應得很爽快，這兩年商超行業日子不好過，競爭太激烈了。”
郝銳點頭應道，沒有過多贅述。
在陳延森手下工作兩年，他早就看清了一個事實：自家老板掌握的信息量和知識面，遠非他能企及，匯報工作只需說重點即可。
陳延森輕輕一笑，已然明白郝銳的言外之意。
且不說拼唄、夭貓、亰東超市對線下商超的沖擊，單是筷跑閃購，2014年的成交額就突破了4000億。
更何況，家樂福、沃爾瑪、麥德龍等外資超市也盯上了華國巨大的消費市場，就連一些經濟不錯的縣級城市，都出現了家樂福的身影。
像永輝這樣的本土超市，夾在電商和外資超市之間，處境艱難。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再過一年，永輝的股價還會繼續下滑。
此時陳延森伸出橄欖枝，以439億華元的價格收購，對章氏兄弟來說，雖不算高價，卻已是最好的結局。
永輝想要重回600億市值的巔峰，幾乎不可能。！
“踏踏踏——！”
陳延森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緊隨其后，一行人大步流星地向行政會議室走去。
剛走沒兩步，就見兩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一人戴眼鏡，一人不戴，都身著筆挺的西裝。
“陳先生，久仰大名！我是章軒寧。”
“陳先生您好，我是章軒松。”
章氏兄弟姿態放得極低，握手時身體微微前傾，帶著幾分鞠躬問好的意味。
陳延森抬手與兩人依次交握，語氣平淡地回應道：“不好意思，讓兩位久等了。”
“是我們來早了。”
章軒寧圓滑地說道。
他平日里對下屬向來嚴厲，可在陳延森面前，卻是一副極力巴結的模樣，與往日性格判若兩人。
“陳先生百忙之中抽空過來，是我們的榮幸。”
章軒松側身引路，做了個“請”的手勢，嘴上說道：“陳先生，會議室備好了茶水，我們里面談。”
一行人魚貫而入。
偌大的行政會議室內，長條形紅木桌擦得锃亮，兩側擺放著黑色真皮座椅，墻上的電子屏正顯示著永輝超市的核心經營數據。
陳延森走到主位坐下，郝銳、孟云分坐他左右兩側。
兩名安保人員守在門口，身姿挺拔如松。
章軒寧、章軒松坐在對面，剛落座，服務員便敲門進來，為眾人斟上溫熱的茶水。
“陳先生，關于收購協議的核心條款，我們已經仔細看過了。
20溢價、現金支付、分三期到賬，這些都沒問題。”
章軒寧率先開口，從隨身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永輝是上市公司，正式簽訂收購合同前，需先簽署保密協議，防范信息泄露引發的市場波動或違規風險。
后續還需經過多輪核查，譬如財務部門要核查資產負債、利潤真實性、隱藏債務等。
法務部門核查股權權屬，比如是否存在質押、凍結的情況，以及重大訴訟、合規記錄等。
業務部門評估業務可持續性、行業競爭力、資質許可等。
在完成盡職調查報告后，才能排查出潛在的交易風險。
章氏兄弟對收購價格沒有異議，陳延森也沒有壓價的打算，當天便擬好了合同，雙方簽下了初步的保密協議和收購意向書。
至于最終能否成功交割，還要看核驗結果。
若發現對方財務造假、營收支出信息不實，輕則降低收購價，重則直接取消合作。
“陳先生，聽說阿比西尼亞的發展勢頭很好，我們兄弟倆也想過去探探路，就是不太熟悉當地情況。”
聊完收購正事，章軒寧話鋒一轉，道出了真實目的。
“章先生對什么行業感興趣？”
陳延森秒懂，開門見山地問道。
對方識趣又上道，順手拉一把也無妨，更何況阿比西尼亞的外商投資越多越好。
“水泥、磚瓦、鋼筋這些建材行業，還有建筑領域，我們都挺感興趣的。”
章軒寧咧嘴一笑，眼中滿是期待。
搞房地產賺錢嗎？
答案是肯定的。
尤其是在阿比西尼亞這樣的高速增長市場，再加上萊格吉推行的“人均一百平居住用地”計劃，無論是華商還是歐美投資者，都樂意在當地建棟大別墅，每年住上幾個月，當作避寒度假的去處。
章軒寧敢提這事，也是做過功課的。
但讓他獨自去阿比西尼亞發展，他心里沒底。
萊格吉出任大統領才半年，時局能否穩定還是未知數。
可若是搭上森聯集團這條大船，情況就不一樣了，至少安全有保障。
“合資建廠，有沒有興趣？”陳延森隨口問道。
“我們全聽陳先生的安排！”章軒寧與章軒松對視一眼，連忙笑著應道，一副心甘情愿當小弟的模樣。
“郝銳，這事你負責跟進。”
陳延森轉頭吩咐道。
“好的，老板。”郝銳頷首應下。
另一邊。
那些前一天還追著陳皓男大罵的工人，在得知橙子科技要收購金思電子后，頓時狂喜不已，連忙刪掉之前的謾罵留言，換成了清一色的吹捧。
誰能想到，舊老板進去了，卻迎來了更大方的新老板？
要知道，森聯集團旗下的工廠除深藍科技、星源科技外，全是“上五休二”的工作制，底薪3915元，每天最多工作12小時，剔除2個小時的吃飯、午休時間，實際工時也就10小時，一個月累計220小時。
對比之前的420小時，活兒少了一半，工資卻不相上下，再加上豐厚的獎金和福利，一年下來比以前多賺四五萬。
這樣的好事，換誰能不高興？
陳皓男捧著手機，看著評論區里的驚天逆轉，只覺得這世界太過魔幻。
短短兩天，自己從“英雄”變成“畜生”，又從“畜生”變回“英雄”，竟完成了戲劇性的三級轉變。
這幫小可愛！
陳皓男暗啐了一口，頭一次認識到人性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