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夠了嗎?”
賀天然的嗓音穿透墻壁,像是一只戳破窗戶紙的手指,帶著被雨水浸透的疲憊和一種卸下偽裝的冰冷,清晰地鑿入隔壁雅室的沉默里。
溫涼詢問似地望著向曹艾青,卻見對方閉合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仿佛一切都早有預料。
但她,就是不回應。
隔壁包廂,陷入一種比之前更令人不安的沉寂,那不是無人的沉默,而是一種充滿存在感的、等待著的安靜,溫涼仿佛能想象出賀天然就站在墻邊,或許靠著墻,或許低著頭,周身散發著一種近乎無力的倦怠。
就在溫涼幾乎就要耐不住性子,詢問曹艾青現在究竟是什么情況時,雅室的門外傳來了一陣幾乎被雨聲掩蓋的敲門聲。
“篤,篤篤——”
敲門的人節奏恭敬而克制。
曹艾青和溫涼同時一怔,望向那扇木門。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名穿著沉陳會所素雅制服的服務生微微探身,他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訓練有素的謹慎:
“兩位小姐,打擾了,隔壁包廂的賀先生……托我過來問一聲,若是二位方便,可否請您二位移步一敘?”
“知道了。”曹艾青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跟他說,我們現在就過去。”
服務生如蒙大赦,恭敬地應了一聲“是”,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軒榭內,只剩下兩個女人和窗外無盡的雨聲。
溫涼看著曹艾青,對方已經站起身,正動作輕緩地整理著并不需要整理的衣擺,她的姿態很從容,但溫涼分明能看到,曹艾青垂眸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極其復雜的微光。
她的神情里有決然、無奈,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
怎么回事?
他們的感情不是很好嗎?
就算是分手了,曹艾青也至于展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而且,對于這次見面,她似乎比自己都要緊張一些,可從情況上分析,他們應該是早就約好的呀!
“走吧。”
曹艾青整理好儀容,看向溫涼,眼神已然恢復了慣有的沉靜,她只說完兩個字,率先向門口走去。
一場始于窺探的暗涌,終究被擺到了明面,而曹艾青表現出來的一切,都讓溫涼產生出一種在墻的那一邊,仿佛等待她們的不是賀天然,而是另一個陌生人的錯覺。
這兩個女人一前一后走出原來的包廂,一陣錯落的腳步聲與衣袂磨擦的窸窣聲只持續了數秒后又再次靜止,服務生側身,恭敬地推開門,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兩人已經立在賀天然包廂的門前。
包廂內的景象映入眼簾。
與方才想象中的劍拔弩張不同,此刻的包廂竟有種異樣的平靜,賀天然獨自坐在那張寬大的太師椅上,他整個人陷在椅子里,垂著頭,雙手捧著茶壺放在大腿上。
他肩膀微微塌陷著,方才那個讓繼母與弟弟都顏面掃地的男人,此刻只剩下一個透著無盡疲憊的輪廓。
聽到開門聲,賀天然并沒有立刻抬頭,他只是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從某種深沉的思緒中被驚醒。
曹艾青的腳步在門口頓了頓,隨即坦然步入,溫涼緊隨其后,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個略帶著一點陌生感的賀天然。
這個男人終于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沒有了面對陶微時的冰冷算計,也沒有了應對余鬧秋時的譏誚防備,甚至沒有了剛才隔墻質問時那一絲外露的疲憊,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曹艾青身上,那眼神里有再度見面的欣喜、也有一種傷害了對方后的擔憂和歉疚。
男人看了曹艾青幾秒,沒有說話,然后目光移向溫涼,面上終于是露出了一縷意外的復雜神情,他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像是不敢多看般的挪開了目光。
“坐。”
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曹艾青依言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態依舊從容,只是在桌下,那只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
而相比起前者不露痕跡的局促,溫涼倒是跨步坐在了側面的位置上,然后她又左右望了望,似乎是覺得這樣大家坐的挺遠挺生疏,于是就在賀天然想要重新開口時,她又站了起來,抓住椅子的一邊扶手,往男人的方向拖了拖,椅腳摩擦地面,發出“吱——吱——”的刺耳聲響……
在場的兩人默默地看著她的動作,直至溫涼把位置挪到了賀天然的身側近前,隨后她一把坐下后一側身,就這樣一手抵著臉,對賀天然抬了抬下巴,示意對方繼續說話……
面對姑娘眼中的炯炯目光,賀天然咽了咽口水,眼神再次回避了一下,嘴里找著說辭:
“就是……我沒想到……就是……”
“你先收拾一下你臉上的工傷,賀總”
“啊?”
溫涼面無表情的在自己臉頰上的同一個位置點了點,她說的是拜玲耶先前留在賀天然臉頰上的唇印。
“啊……”
男人反應過來,拿起桌上的紙巾快速地擦了擦,溫涼看著他略帶滑稽的模樣,這才皮笑肉不笑地擠兌了一句:
“對了嘛,知道的,是賀總剛談妥了一筆八千萬的賠償款,工作辛苦;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倆是來抓奸的呢,讓人產生誤會多不好。”
“咳咳……”
賀天然咳嗽了兩聲,房間里原本某種沉重的氛圍似乎都被沖淡了不少。
感受到對面曹艾青的目光多了一絲幸災樂禍,賀天然開口問道:
“你怎么……把她給帶來了?”
曹艾青瞇著眼,“你指的‘她’是誰?”
一旁的溫涼也故意囔囔著諷刺道:“對啊,你這話里感覺像個不速之客的‘她’是指誰?到底是個什么事兒,比八千萬還重要,得徹底關起門來說。”
賀天然趕緊擺手,算是求饒,“沒指誰,沒指誰,我只是不想事情變得更復雜而已,看來我沒來之前,你們已經聊過許多了。”
他這話帶著點試探,眼神在曹艾青和溫涼之間逡巡,試圖從她們臉上找出些蛛絲馬跡。
曹艾青沒接他的話茬,只是端起服務生剛剛悄無聲息送進來的新茶,輕輕吹了吹熱氣,她這副置身事外的模樣,讓賀天然心里更沒底。
溫涼可沒那么好打發,她維持著那個手撐臉頰、側身對著賀天然的姿勢,眉毛一挑,接話接得飛快:
“聊?何止是聊啊賀總,我們是聽了一場價值連城、跌宕起伏的現場直播!從商業估值到家族倫理,從威逼利誘到母愛如山,嘖嘖,比看電影還精彩。”
她語速快得像機關槍,每個字都帶著小小的倒刺,“就是結局有點倉促,差點意思,怎么著,是怕我們聽眾買不起VIP票,不給看大結局?”
賀天然被她噎得一時語塞,只能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跟溫涼斗嘴,他好像從來沒占過上風,他下意識想去拿茶杯,卻發現自己的茶壺還放在腿上,姿勢顯得有些滑稽。
“溫涼,”曹艾青終于開口,聲音溫溫淡淡的,卻成功止住了溫涼后續的揶揄,“說正事吧。”
她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向賀天然,“你今天讓我來,總不是專門來聽她擠兌你的吧?”
賀天然松了口氣,感激地看了曹艾青一眼,趕緊順著臺階下:“當然不是。”
他正了正神色,將腿上的茶壺放回桌上,雙手交叉置于桌面,那個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的賀天然似乎又回來了一點。
“首先,”他看向溫涼,語氣誠懇,“今天的事,謝謝你。”
溫涼一愣,沒料到他會先道謝:“謝我?謝我什么?”
賀天然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弧度:
“謝謝你……之前給拜玲耶支招,讓她來找我,同時也把她今天可能會來公司找我這件事,提前告訴了艾青,雖然我沒料到艾青會帶上你……但客觀上,你確實讓這件事以最快的速度擺到了臺面上。”
他頓了頓,補充道,“也謝謝你……剛才插科打諢。”
最后這句,他說得有些別扭,但意思到了。
溫涼那番胡鬧,看似不著調,卻恰好打破了三人之間最初那種幾乎要凝固的尷尬,給了他一個喘息和調整的機會。
溫涼眨了眨眼,臉上那點故意裝出來的刻薄收斂了些,她撇撇嘴:
“哼哼,知道就行。”
賀天然又將目光轉向曹艾青,“艾青,更要多謝你。”
他聲音低沉下去,“謝謝你……愿意來,也謝謝你……信任我。”
曹艾青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抿了抿唇,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請你們過來,”賀天然深吸一口氣,進入了正題,神情變得嚴肅,“一是讓你們真正了解我身邊發生的情況,二來……也是有些話,必須當面跟你們說清楚。”
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最終定格在曹艾青身上,“尤其是關于……余鬧秋,以及我的一些……情況。”
他提到“情況”時,語氣有微不可察的停頓,眼神也閃爍了一下。
溫涼立刻坐直了身體,嗅到了關鍵信息的氣息。
賀天然看著她們,緩緩開口:
“余鬧秋這個人,比你們想象的更危險,她接近我,目的絕不單純。我懷疑她……”他斟酌著用詞,“……跟我現在身上發生的狀況有很大的關系,這也是為什么,我之前……”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之前那場突兀的分手,與余鬧秋的出現和他自身的秘密脫不了干系。
但這些過于簡略的言辭,也只是屬于他跟曹艾青之間的心照不宣,溫涼之前雖然也猜出個大概,但那都是基于對眼前兩人的了解,缺少了許多細節的她,依舊聽得云遮霧繞。
“不是,你現在說話怎么沒頭沒尾的?來,我問你答……”
“什么?”
“你……那次節目錄制完帶著余鬧秋回家,是故意演的?”
“你怎么知道這些……”
“你別管,是演的,還是真的?”
“故意演的,我通知了艾青那天要回家。”
“那……你跟曹艾青分手,是……真的假的?”
提及這個,溫涼都有些難以啟齒,可這個問題,她必須知道一個答案。
而賀天然,不知怎么,也沒有一個準確回答。
包廂內剛剛緩和一點的氣氛,因這番對答,再次變得凝重起來,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又密集了些,敲打著屋檐,像是為這場即將深入核心的談話,奏響了序曲。
就在這片沉重的寂靜中,曹艾青忽然動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起身。
椅子與地面輕微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吸引了賀天然和溫涼的目光。在兩人略帶詫異的注視下,她雙手扶住自己那把椅子的扶手,沒有像溫涼那樣拖出刺耳的噪音,而是穩穩地、輕輕地將椅子抬離地面少許,然后步伐從容地繞過了桌角。
她沒有選擇坐在溫涼那邊,而是將椅子安置在了賀天然的另一側,與他和溫涼形成了一個微妙的三角。
這個位置,既不似溫涼那般近乎逼視的親昵,也遠離了最初對面而坐的疏離。
坐下后,她依舊沒有第一時間去看賀天然,而是微微垂下眼簾,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裙擺褶皺,仿佛只是做了一個再自然不過的調整。
然后,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望向男人,那張臉一如往常地顯得柔和卻又堅定。
這個無聲的舉動,勝過千言萬語。
她沒有追問,沒有質疑,甚至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情緒。
只是用這個簡單的行動,清晰地傳遞了她的立場——
無論賀天然將要說出怎樣難以啟齒的秘密,她都在這里……
不是在對立面,也不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而是在他身側,一個觸手可及的距離。
賀天然怔怔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側影,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準備好的那些關于離奇、關于迫不得已的解釋,忽然間都顯得沒什么意義。
他意識到,曹艾青或許比他想象的,更早、更深刻地理解了他的處境,甚至理解了他那笨拙而傷人的——
“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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