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籌餉數字落地,南京城中立即哀嚎聲一片。
名義上是讓他們出去籌餉,可問題是坐困南京城中,除了自己掏腰包外還能去哪兒籌餉啊!
最慘的是一眾閑散官員,本身手中就沒有實權,日常進項有限。
可韃靼人沒心情理會那么多,反正任務攤派下去,那就必須完成。
完不成任務,該抄家的抄家,該殺頭的殺頭。
身家富裕的官員,同樣高興不起來。
自從北虜打過來之后,名下的產業就受到了嚴重沖擊。
利潤再怎么豐厚,也經不起亂兵禍禍。
尤其是投奔北虜之后,地方官也不再過來拜碼頭,原來的冰炭孝敬也給斷了。
坐吃山空,還要面臨北虜勒索,大家的心里都很慌。
官員尚且如此,地方上的士紳、百姓,日子就更慘了。
為了湊齊軍糧,韃靼人拼命搜刮地方。
拿不出來錢糧的,立即享受抄家滅門套餐。
縱使交齊了錢糧,要不了幾天,也會有新的征糧隊上門。
以至于決戰尚未開啟,就有大量百姓從北虜的控制區逃離。
見識到了北虜的暴行,勤王大軍這邊的籌餉工作,一下子變得順利起來。
原本被北虜畫餅吸引的地方士紳,瞬間被打回了現實。
兩害相權取其輕。
同樣是被搜刮,勤王大軍還講究吃相,多少還能留下點兒。
北虜那邊不光吃干抹凈,還要碎骨抽脂。
杭州府,勤王大軍營地。
“啟稟侯爺,北方傳來噩耗,北虜在五天前攻破了南京城。
六位內閣大學士、楚國公、魏國公、威遠侯等上千名忠義之士,帶著天子投江殉國。
左都御史舒經綸、戶部侍郎翟從霜、兵部侍郎谷天佑……率領百官投降了北虜。
蘭林杰一臉激動的匯報道。
左等右等,終于等到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
南京淪陷,天子崩殂,傳承三百載的大虞帝國覆滅。
壓在自家侯爺身上的最后道德枷鎖,就此煙消云散。
沒有了枷鎖束縛,接下來爭奪天下,那就是各憑手段。
從當前的局勢來看,參與天下的爭奪的,一共就三股力量。
盤踞陜西、山西、河南、湖廣北部、江西北部的反王聯盟。
盤踞遼東、北直隸、山東局部、南直隸部分州府的韃靼人。
以及占據南洋、中南半島、兩廣的漢水侯。
這個勢力分布,隨著大虞帝國的覆滅,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北虜覆滅大虞看似威風八面,但真正繼承大虞帝國遺產的,卻是起兵勤王的李牧。
閩浙、湖廣、江西和南直隸部分州府名義上是大虞地盤,可隨著勤王大軍進入,實際控制權已經轉移到了李牧手中。
“傳令下去,讓后勤準備祭壇和孝服。
明日全軍披麻戴孝,孤要為陛下和一眾忠義之士送行!”
李牧一臉悲痛的下令道。
眼睜睜看著,傳承三百年的大虞帝國走向末路,他的內心十分糾結。
回想起自己剛出仕,為大虞拋頭顱、撒熱血的畫面,一時間是五味雜陳。
“侯爺,那幫亂臣賊子的家眷,該怎么處理?”
項星翰開口詢問道。
接收了大虞的遺產,南京城中那么多官員投奔北虜,自然有人的家眷在治下。
亂世中站隊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大虞帝國雖然沒了,但不等于他們的背叛,就無需被追責。
“按照大虞律,謀反是要誅九族的。
先抄沒一眾降官全族的產業,一干涉案人員全部羈押起來。
如果有人棄暗投明,戴罪立功,可免其家小的死罪。
倘若跟著一條道走到黑,等到收復南京之后,就用他們的人頭祭奠先帝。”
李牧面無表情的回答道。
王朝末年,官員變節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相對來說,大虞帝國官僚集團表現還算好的。
在帝國危難時刻,幾度發起救亡圖存改革,盡管以失敗告終,但大家確實努力過。
到了帝國覆滅之時,依舊有那么多忠義之士,愿意陪著皇帝赴死。
或許這背后,還隱藏著各種算計,但君子論跡不論心。
忠義之士需要褒獎,反賊也需要嚴懲。
食君俸祿,為君分憂。
天下人皆可降虜,唯獨王公貴族和文武百官不可以!
大虞沒有能力對他們進行清算,他這個帝國繼承者可以。
南昌府。
“完了!”
“天塌了!”
收到南京淪陷的消息,柴天佑腦子瞬間宕機。
做了一輩子大虞朝的官,大虞帝國突然一下子沒了,這樣的結果他根本接受不了。
“巡撫大人,國難當頭,您需要振作啊!”
一旁的王師爺急忙勸說道。
朝廷沒了,生活還要繼續。
江西雖然不需要直面北虜的威脅,但南下的中原叛軍,也是一個大敵。
“振作又有何用?”
“為了大局著想,本撫把省內的軍隊指揮權,全部交給漢水侯統一調度。
你覺得現在朝廷沒了,這些權力還能拿回來么?”
柴天佑一臉苦澀的說道。
本以為只是例行配合,萬萬沒想到一時的配合,直接把手中的籌碼全部送了出去。
朝廷在的時候,大家是同僚互相配合。
現在朝廷沒了,那就是各行其是。
以漢水侯在軍中的威望,送出去的軍權再想拿回來,純粹就是做夢。
沒有軍權的江西巡撫,在亂世之中是沒有選擇權的。
“巡撫大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亂世已經來臨,放眼全天下最有可能奪取天下的,也就漢水侯、北虜和叛軍三家。
叛軍和北虜是什么貨色,天下人盡皆知,為了您的名聲著想,也不能和他們攪合到一起。
漢水侯本身就是唯一選擇,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搶先一步投奔過去,博取一個從龍之功。”
王師爺笑著勸說道。
大虞帝國在的時候,大家就算有想法,也會壓制自己的野心。
現在帝國一下子沒了,無論漢水侯是否愿意,都會走上前臺。
亂世全面開啟,又到了新一輪權力洗牌的時候,這種時候站隊比努力更加重要。
作為一名師爺,他沒有選擇的權力,但是柴巡撫有。
甭管對哪一方來說,巡撫這種封疆大吏投奔,都能帶來積極的正面效應。
不說封侯拜相,最起碼能博取一個從龍之功。
倘若運氣好,再立下點兒功勞,沒準還能混入開國勛貴的隊伍中。
至于更進一步,成為創業團隊的核心,他們已經晚了好幾步。
“這……”
到了命運抉擇的時候,柴天佑突然變得遲疑起來。
亂世之中,各種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決定天下走勢的大戰,眼瞅著一觸即發,此時站隊也是需要承擔政治風險的。
“大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見自家老爺無法下定決心,王師爺當即催促道。
坦率的說,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他也不想跟著李牧混。
安南都護府那套玩法,對儒家士大夫的沖擊,實在是太大了。
四書五經雖猶在,但對經典的具體解讀,許多地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讀書人的特權,更是被廢除的一干二凈。
怎奈站在漢水侯對立面的競爭對手,著實不給力。
北虜一路南下,就是一路屠戮。
同這幫野蠻人討論圣人大道,無疑是對牛彈琴。
擁有充分造反經驗的反王聯盟,至今思維都停留在流寇階段,控制區區內的士紳直接團滅。
在競爭對手的襯托下,搞改革掘讀書人根基的漢水侯,反而成為了最好選擇。
改革了科舉,重新解讀了儒家經典,但考試選拔人才的方式沒有變。
讀書人的底線是科舉入仕道路暢通,至于科舉具體考什么,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
從科舉制度誕生至今,幾乎歷朝歷代,都會對考試內容進行調整。
那么多開國皇帝都干了,漢水侯無非是調整的更深入一些。
胳膊拗不過大腿,他只能這么自我安慰。
“罷了,師爺替我起草奏折,本撫要擁立漢水侯為帝!”
柴天佑回答,把王師爺嚇了一跳。
剛才還在猶豫要不要投奔漢水侯,轉眼的功夫就打起了擁立之功的主意。
“巡撫大人,這會不會太快了。
先帝剛死,漢水侯就算有想法,也不會這么快。”
王師爺忍不住勸說道。
想要撈取擁立之功,他可以理解,但這么急切就過了。
小皇帝尸骨未寒,就急著換主子,傳出去名聲可就臭啦。
“放心好了,自古以來有因為各種原因獲罪的,但從未聽說勸進獲罪的。
本官既不是漢水侯的嫡系,又沒有經天緯地之才,想要讓漢水侯記住,唯有不走尋常路。
現在上折子,本官就是第一個勸進的封疆大吏。
哪怕被漢水侯責罰,也不會影響勸進帶來的政治意義。
晚些時候,等各省督撫反應了過來,這種好事就輪不到我啦!”
柴天佑胸有成竹的說道。
多年的官場經驗告訴他,政治站隊要么不干,站了就必須全力以赴。
因為顧忌自己的名聲,該表明立場的時候畏首畏尾,那是為官大忌。
至于會不會落得幸進小人的惡名,主要取決于漢水侯對他的看法。
畢竟,公文內容是嚴格保密的,只要漢水侯不想傳出去,外界就不會知道。
隨著南京淪陷的消息傳來,類似的一幕不斷在各地上演。
各地官員在渡過最初的惶恐期后,一個個紛紛尋找起了后路。
尤其是勤王大軍所在區域的官員,更是第一時間向李牧表忠心。
少數大虞的死忠,面對帝國覆滅帶來的人心沖擊,也是無能為力。
宗室子弟表現的更為惶恐,一個個爭先恐后的改名換姓,唯恐被當做前朝余孽清算。
為了在亂世中茍全性命,許多人不惜打折出售家業,加入到下南洋的隊伍中。
在這一過程中,同樣有宗室子弟選擇逆流而上,企圖力挽狂瀾。
可惜大虞的政治聲望,在上一輪十帝凌空中,就被消耗殆盡。
不等拉起隊伍,就先遇上了地方衙門的鐵拳鎮壓。
皇權更替講究合法性,更講究實力。
僅憑一個宗室子弟的身份,想要獲得天下人的擁戴,純粹是癡人說夢。
如果力挽狂瀾這么簡單,歷史上那么多大統一王朝,也不會只有一次光武帝中興。
南京城。
隨著勤王大軍的不斷逼近,韃靼王國高層也感受到了壓力。
“大單于,敵軍分兵四路來襲,完全是自尋死路。
戰場上兵貴神速,只要我們打的足夠快,就能逐個擊破!”
阿魯坦萬戶信誓旦旦的進言道。
從地圖上來看,韃靼王國和反王聯盟看似占據了廣闊的疆域,可架不住這些地方民生凋零。
經濟繁榮、農業發達的地區,基本上都在漢水侯的控制區域內。
現在勤王大軍,圍繞著南京鎮江一線,正在構建一個戰略包圍圈。
時間越往后拖,包圍圈就越扎實。
明明雙方還沒開打,在精神上已經給韃靼王國造成了巨大壓力。
“阿魯坦萬戶,你想的太簡單了。
現在的溫度,我們在大殿內都覺得悶熱。
讓士卒身著鎧甲,頂著炎炎烈日同敵軍廝殺,你覺得可能么?
就算士兵能克服困難,戰馬也受不了啊!
哪怕每日安排人給戰馬澆水降溫,入夏的兩個多月時間里,依舊有上千匹戰馬中暑而亡。
在此時和敵軍決戰,不等一場仗打下來,騎兵就先被折騰廢了!”
內相薩日娜當即反對道。
在酷暑季節決戰,壓力最大的就是騎兵,偏偏他們優勢最大的也是騎兵。
此時發起決戰,相當于放棄了騎兵優勢。
更糟糕的是他們放棄騎兵優勢,不等于敵軍的騎兵也不能用了。
北方的戰馬剛過來,還適應不了南方的氣候,但從小在南方長大的戰馬可以。
類似的問題,昔日蒙元帝國南下也遇到過。
解決方式有兩種,要么給士兵戰馬留下充足的適應時間,要么換個季節發起進攻。
不顧實際困難強行發起大戰,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們的騎兵就會變成步兵。
“哼!”
“我們按兵不動,敵人可不會閑著。
前面你們就說只要拿下南京城,覆滅大虞帝國,就能瓦解虞軍的抵抗士氣。
現在南京拿了下來,大虞帝國也被滅了,可最終結果呢?
各地的虞軍不僅沒有崩潰,反而在倒向了漢水侯之后士氣倍增。
如果再不采取行動,我不惜代價發起的南征,就全部替李牧那賊子做了嫁衣!”
阿魯坦憤憤不平的說道。
拿下南京城之后,大虞帝國確實涼了,可預期中的戰略目標,一個也沒有實現。
隨著盤庫的深入,他們無奈的發現,腐朽的虞朝官員連自己人都騙。
儲備的物資數量不及預期也就罷了,質量上也存在嚴重問題。
倉庫上面裝的是糧食,到了下面卻變成了泥土。
審問負責看管倉庫的官吏才知道,在南京城被圍期間糧價暴漲,為了謀取暴利,這些人把庫糧倒賣了出去。
以前這種行為,坑的是大虞帝國,他們樂得看笑話。
現在這些物資成了他們的戰利品,韃靼高層一下子就笑不出來了。
盡管賣糧換來的錢,最后還是落到他們手中,但現在這種時候把糧變成錢容易,想把錢變成糧可就難啦!
大虞帝國覆滅之后,最主要的產糧區全部落到李牧手中,對他們采取最嚴苛的物資禁運。
運一粒米過境,都得人頭落地。
商賈只是貪婪,不是活膩了。
走私糧食這種大宗物資,想要保密難度實在是太大。
加上北虜的信譽堪憂,愿意干這種買賣的人太少了。
“阿魯坦萬戶,局勢失控主要是戰場進展不順。
按照最初的預期,現在這種時候,我們早就奪取了整個江南大地,而不是被困在兩府之地。
如果占領了江南大地,需要為錢糧發愁的,就換成敵軍啦!”
薩日娜面不改色的回懟道。
論起耍嘴皮子辯論,十名武將也頂不上一名文官。
大虞帝國是如此,韃靼王國也不會例外。
南下之初,大家對這次南征,都抱有極高的預期。
制定的戰略計劃,自然也是偏樂觀的。
韃靼高層都叫囂著一戰而定江南。
萬萬沒有想到,江南的氣候和地理條件和北方天差地別,嚴重制約了騎兵的發揮。
預想中的一路橫掃沒有發生,反而變成了慘烈的攻城戰。
如果不是虞朝內部出問題,他們連長江都打不過去。
“夠了!”
“今天叫你們過來是解決問題的,不是聽你們在這里吵架的。
接下來的仗該怎么打,今天必須拿出一個章程來。
沒有破敵之策的話,現在都給我們閉嘴!
施將軍、曹將軍,你們和漢水侯接觸過,說說你們的看法。”
見爭吵升級,呼格吉勒當即訓斥道。
隨著韃靼王國的發展壯大,內部矛盾也變得日益尖銳起來。
以往的時候,還能靠對外掠奪來調和內部矛盾。
現在戰事受挫,一下子讓問題暴露到了臺面上。
尤其是大量虞朝官員的涌入,更是加劇了這種矛盾。
相較于這些虞朝降官,韃靼高層的政治斗爭手段,簡直單純的不像話。
投奔過來的虞朝官員,不光充當狗頭軍師幫忙出謀劃策,還放大了隱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欲望。
當然,在這一過程中,也少不了借刀殺人。
韃靼將領入城后的暴行,虞朝官員明面上是忍了下來,但不等于這些文人就不會復仇。
直接報仇沒希望,那就投奔敵人的對頭。
“大單于,李牧那賊子就像一團迷霧,讓人看不懂。
此人曾多次力挽狂瀾,對大虞江山社稷有大功,偏偏又不愿入朝輔佐皇帝。
在朝野上下的口碑,更是好的不像話。
真要讓末將評價,那就是大忠似奸!”
施世昌一臉忐忑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