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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虎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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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筆直的話,似這天地山野的宣判。

  芮澤的身體因失血而顫抖,靈魂因驚懼而崩散,意識因不甘而試圖尋找答案出口。

  太冷了,他下意識想要裹緊些什么。

  應是權力,對,權力可以阻隔一切饑餓,寒冷……

  可此刻卻這樣冷,難道是他的權力不在了嗎?不,他的護衛死了,但他依然是芮侯,他的妹妹是皇后,他的外甥是太子……

  那她怎么敢殺他?她到底怎么敢的?

  ——他太清楚權力的用處了!

  幼時他為救妹妹而被大水沖走,那場大水沒能奪走他的命,而是將他沖去了更大的洪流中,他在亂世洪流中被數次販賣,與人為奴,活得豬狗不如。

  他的父親樣貌很好,他和妹妹自幼便生得比身邊孩子好看,沒了母親彪悍的庇護,他身為奴隸一路備受欺凌奚落羞辱,他恨極了這卑賤的身份,可他不知如何反抗,身為奴隸,無暇他顧,唯活著才是最要緊事。

  直到他隨主家去往長安,竟意外與妹妹重逢,他的妹妹竟成為了皇帝宮里的人,那可是皇帝,皇帝啊。

  一夕之間整個世道都變了,他改回原名,成為了芮姬的兄長,許多人圍上來,昔日的主家成了瞇著眼睛夾著尾巴的狗。

  這變化實在太神奇了,只因他有了權力……原來有了權力,就可以讓這權力覆蓋之下的人都變作搖尾或夾尾的狗,若有不愿低頭者,便可以打,若打不乖,甚至可以殺!

  倘若有馴服不了卻也殺不掉的,那便說明權力還不夠大!

  他一點點領悟感受著,他向心軟的妹妹反反復復毫不保留地傾訴自己經受的魔難——而他之所以會經受這一切,都是因為當年為了救妹妹啊。

  他緊緊抓著妹妹應有的感激與愧疚,索取,侵占,一點點將妹妹和外甥凌駕。

  他吃很多東西,身體逐漸壯碩雄偉,五官變得厚重傲慢,覆去往日恥辱,夠取更多權力。

  ——他眼看就要夠到最大的權力了!

  芮澤流血的身軀痙攣,雙手迫切而徒勞地抓攥,但能抓到的只有草屑與泥土,這些早就不被他看在眼中的塵埃碎屑一直存在,相比之下,權力仿佛只是一場幻覺。

  幻覺無法被抓取,他變成了赤手空拳乃至赤身裸體的動物,就要被宰殺。

  那在他看來只能憑借裝神弄鬼來興風作浪的小巫,今日推開面具,以一張比鬼神更加兇猛可怖的真面目來殺他。

  當日那一碗盲信權力可操縱一切的毒藥,百倍返還灌入他體內,變作鮮血涌出來。

  那少女撿起了他掉落的短刀,刀柄上鑲嵌著寶石的刀,亦是他眼中權力象征,此刻化作最直觀的反噬,要刺向他。

  不行,不能……

  一條腿被鐵棍固定的芮澤仍試圖起身,他無論如何也不該死在這山塢野地處,太陽還在照,風照常地吹,有人吃果子,有人在用樹葉擦蹭手上的血,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因為他即將到來的死亡而停留側目……如此荒誕狼狽的死,乃賤奴死法,他縱要死,也該轟轟烈烈地死!

  下身無法移動,他試圖仰起上半身的動作反而逼近了那被握住抬起的短刀,芮澤失力,遂倒回,咬牙側身,想爬離。

  他的掙扎不被少微看在眼中,少微握緊刀,預備以一刀封喉的方式收取祭品,她還要回去跳舞。

  “好大的貍。”

  墨貍突然瞪大眼睛開口,他一只手拿著咬了一半的野果,另只手指向草叢中。

  趙且安看去,糾正:“虎。”

  少微握刀的手懸停于半空,轉過頭。

  將死者的殘吟與風聲,一度將那屬于這山林本身的來客聲息掩蓋。

  皮毛斑斕的龐然大物藏身于半人高的草叢后,露出一雙窺視的虎目。

  受傷的母虎逃離后沒有藏身不出,而是穿梭山石林草間,一路奔襲索兇,旁觀了一場血腥的屠殺復仇。

  蹲在血泊里的家奴糾正過此物的本名,即已摸過一把弓弩,三支箭矢。

  弓弩的威脅,少女投來的危險對視,讓虎露出了鋒利獠牙,發出第一聲低吼。

  少微腳下蹲姿悄然發生改變,匕首改作防御橫握,眼底動物本色暴露無疑,遇強則強的倔戾之氣呼之欲出。

  對峙間,家奴的視線在那對視的二者之間看罷,只覺這同屬貍的二者皆兇神惡煞,兩只大貍,狹路相逢。

  一個是獸身,卻似通曉些人性。

  一個是人身,但仍有獸性殘留。

  到底是人的那個未經過真正馴化雕琢,歷來保有最靈凈的覺知,危險對峙間,少微分辨著這只猛獸的意圖。

  色彩斑斕的威猛大虎極度符合少微的原始審美,而那熔金般的一雙虎瞳,野性,威嚴……憤怒。

  少微深知上林苑中無有散養虎,此地不可能是虎的地盤,既非她侵入,虎又因何而憤怒?

  若說饑餓,草叢里散落著許多現成的食物它卻盡可以叼走,她不會吝嗇追奪。

  仗著極好的目力,又似某種感應共通,少微視線微微下移,看到了虎腹處有一道筆直的、似人為利器造成的帶血傷口。

  而因少微目光移動,對視短暫中止,那只虎的視線也發生了變動,卻是看向少微身側草地里蠕動的人影。

  大虎憤怒欲撲,再次發出低吼。

  片刻,芮澤只見身前的影子站起,拔出扎穿他右腿的鐵棍。

  人起身動作,虎戒備嘶吼,因見那格外危險之人手持鐵棍,遂又齜牙退入草叢兩步,但虎目依舊緊盯不去。

  少微提棍,卻走向一棵大樹,棍在樹下插入土中,她縱身一躍,攀住樹干,提身上樹。

  無需交流,家奴抓起一旁仍盯虎的墨貍,啞聲教一句“不能摸”,帶著墨貍飛身攀上了與少微相鄰的另一棵樹。

  少微坐在高大而樹葉稀疏的樹干上,雙腿垂蕩,朝那又冒出頭來的大虎微抬下巴,神情慷慨大方。

  山君從不輕易分享獵物。

  但同類除外。

  玄黃大虎見狀,不復猶豫,如巨箭般騰撲而出,爆發一聲嘯叫,聲震山塢。

  芮澤拼盡全力挪支起上半身,卻見大物迅猛襲來,咆哮著將他撲倒。

  巨大的恐懼籠罩,更加荒誕的死法降臨,芮澤發出求救的慘叫。

  “少主——”隔壁樹上的墨貍張口喊,卻并沒有真正發出聲音,唯有口型而已,行動前少主有過交待,不能以少主相稱。

  只發出口型的墨貍,將一顆果子丟送向少主。

  少微伸手接住,揪下幾片金黃的梧桐葉擦拭果子,隔葉托在手中,咬了一口,觀賞下方猛獸撲食。

  厚重利爪刨出黑腸爛肚,甩動頭顱撕咬時,可見脊背肌肉在皮毛下虬結滾動,兇殘,暴力,充滿力量。

  少微若有所思的視線下移,看向那虎腹部的傷口,餓了數日的虎,于此動作細看之下,腹部卻有一點隆出。

  這應是只有孕的母虎。

  此虎有幾分靈性,不是莽撞傷人的瘋虎,不知芮澤如何將它威脅冒犯,或因懷有虎崽,因此爆發出了雙重的恨意反擊。

  “喀嚓——”

  樹下的骨骼碎裂聲和樹上的果肉被咬下的聲音似乎重迭。

  少微丟開果核,在樹干上站起。

  停下了撲咬的大虎轉頭,嘴巴下細白的毛染成了紅色,銀針般的胡須上一顆血珠滴落,它仰頭看那樹上之人,神情仍有戒備,但沒有了攻擊跡象。

  金色虎瞳緊盯樹上少女,注視著,似烙印。

  少女從樹上躍下,將面具拉下戴好,拔出鐵棍的同時丟下一句:“趙叔,依計劃行事,這里交給你們了。”

  言畢,她沒有奔上山路,而是直接躍向山林更深處。

  縱身躍過一道窄而深的峽谷,將手中行兇鐵棍丟入深谷中,少女的身影變得更加輕盈暢快,像一只真正山靈,逐著西斜的碩大落日而去。

  赤金色斜陽照射下,萬物熔金似火燒。

  金色四目面具被金陽映照著,繪制四目的金漆灼灼發亮,迸發出迫人神光。

  面具下的人卻果真要被落日灼傷一般,焦急,忐忑。

  大祭將在入夜后開啟,巫者在此等待,需要靜心寧神的大巫神獨處靜室中,卻未有靜坐,一直望著窗外山林與日光。

  面具下的人頭一回做頂替的事,只覺這靜室變作亂室,心大亂,不能靜。

  神面遮臉,寬大衣裳掩體,只要不開口說話,便唯有近身的虔誠者才能察覺不對,然而虔誠者過度虔誠,雖不明情況,仍隨時隨地自愿淪為幫兇。

  虔誠的幫兇郁司巫一直守在靜室門外。

  另有一只聽令的幫兇躺在靜室的小案上睡大覺。

  扮作大巫神的身影仍翹首盯著窗外。

  就在金色夕陽徹底滑入山間的一瞬,一道飛影掠來,如同終于在天黑前歸家的貍,從窗外無聲撲進。

  青塢立刻將面具推上去,露出一顆心落定的神態,她沒有訴說自己一整日的不安,也未及真正慶幸地松一口氣,待稍看清少微破裂的衣袍及血跡,即險些驚叫出來。

  “少微……你究竟去了何處?怎么這樣多的血!”強行壓低聲音,青塢顫聲冒淚問。

  怎好似家貍出門一趟,卻不知與外頭多少只壞貍撲咬惡斗了一架的可怕可憐模樣?——只說出去辦些事,卻未說要流許多血呀!

  “阿姊別怕,只有一點點是我的血。”少微的神情有一些得意、許多痛快。

  青塢稍松口氣,又反復查看,確定少微沒撒謊,才趕緊拉著少微去銅盆旁凈手洗臉。

  少微伸手扯開衣袍腰帶:“阿姊,我們快快換回來吧。”

  青塢忙脫下大巫神的衣物,自己只披上一件外衣,先幫少微穿上那層迭繁復的廣袖巫服。

  待少微穿好,青塢認真整理一番,最后扶住少微的腰,讓她轉一圈來看有無遺漏。

  寬大衣袖拂起,層迭袍服翻動,身前珠玉與腰間巫鈴隨之蕩起,昏暗靜室已變成山林環繞的高大祭臺,數不清的祭火在黑夜中燃燒,一面面玄朱色旌旗被夜風鼓動著獵獵作響。

  帝后與儲君率王侯百官跪坐參祭,偌大的祭祀廣場周圍禁軍肅立把守。

  無數視線仰望祭臺,百余巫影與鼓樂吟唱聲將祭臺合圍成另一方天地,于人之上,天之下,為天人使者。

  正中央的大巫時而傾身作驅退態,時而仰首,旋身,踏步,隆隆鼓音仿佛并非是被鼓槌擊出,而是自她腳下被踩踏發出,古樸的祭臺被她喚醒、生出心臟,隨著她的步伐,與天地同律。

  下方,身著祭服跪坐著的劉岐眼中浮現笑。

  是她。

  她果然趕回來了,果然做成了。

  只有她才能跳出這樣的巫舞,她總說自己在行騙,可在他看來,這至今仍不知從何處來的山君,神秘又赤誠,頑固而靈性,早已成為這世間最稱職的巫。

  而觀她今次之舞,與先前卻又有不同,她并非在舞,而在揮灑。

  她殺死了攔路的惡徒,碾碎了傲慢的象征,她在慶賀揮灑自由。

  這自由源于逐漸掌控,她不懼血腥,親手開啟這由她定義的殘酷祭祀,她是局勢的塑造者,是氣機的重列者,天地理應與她相通。

  神祇面具上的金色四目似虎瞳,她之虎瞳所見之處,不忽視,不看低,在完整了自身與意志之后,即坦然揮灑由自我主宰的俠義。

  祭臺后方的山林似巨大的獸,獸的軀體上棲藏著數不清的生靈精怪、山魈木客,風聲如生靈涌動,鉆爬出來,注視這場巫舞。

  她以此舞召喚萬物,強令天地同賀,見證屬于她的大祭。

  風聲催得鼓點越來越快,少微亦越舞越快,小巫們躬身四散,而又向她圍聚,祭壇下方的無數視線也隨著巫者們而動,無人不被牽動著心神。

  皇帝亦看得入了神,劉承的神態掩藏在冠冕陰影下,芮皇后神情入迷卻又惶惶,不覺間抓緊了交迭在身前的廣袖下的手指。

  她的兄長白日入山巡看,不知為何,至今未歸……兄長帶了許多人手弓弩,縱有猛獸也可應對,身邊的人都讓她不必擔心。

  可終究缺席了大祭,是否會有不好寓意?

  察覺著前方皇后的不安,劉岐依舊只看著祭臺,他眼中笑意被火光映照著,有一種粲然的頑劣。

  芮澤不會缺席這場大祭,只是他參與的方式要由鬼神來定。

  真正的大祭,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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