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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只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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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等何人,膽敢在上林苑作亂!”芮澤厲聲質問。

  回答他的是手持墨刀站定的青年,然而說是回答,更像是一絲不茍的宣布:“奉地祇山靈之命,誅殺奸邪芮澤,收取其性命為祭品。”

  青年的聲音無有任何情緒,也不帶故作神秘的腔調,只是無比平靜平直地告知:“其他人,可以走。”

  如此不帶感情,如喪失情緒的癡兒,像本相未知的怪物,面具與山霧的渲染下,反倒給人另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眾護衛戒備交換眼神間,芮澤已冷笑出聲:“區區三只只敢裝神弄鬼的螻蟻走獸,竟唬到了本侯面前來!”

  歷來選擇裝神弄鬼者,無非是自身實力不夠——不敢、亦或沒本領在這皇家林苑中出動太多人手,因此便拿這鬼神伎倆來唬人壯膽,著實天真可笑!

  芮澤越發不懼:“給我揭下它們的獸面,剝去它們的皮,取獸首者賞百金!”

  “諾!”

  二十精銳護衛其聲應答之音渾厚有力,震蕩山塢內。

  起初驚馬下的混亂不過暫時而已,眼見弩箭耗盡的背后僅此三人,此刻正面迎戰,人多勢眾者自是不懼。

  這些護衛皆是百里挑一,相互間協同有序,那渾厚應答聲還未散盡,即有四名護衛縱身飛躍,疾奔出那三人范圍之外,占據高石或大樹,動作迅疾地張弩上箭。

  芮澤周圍的護衛也開始變幻位置,似要列出某種攻守兼備的軍陣。

  而他們動作的同時,那拖著長棍的刺客也已邁步。

  鐵棍拖過枯葉,發出呼呼沙沙的聲響,像磨刀。

  上林苑是最宏大的獵場,眾生的狩獵在明日,少微的狩獵在今天。

  今晚大祭正式開始之前,她要親自收取她早就選定的祭品。

  廣袤山林間,萬物皆藐小,利弩飛射如針,刺穿山塢間被不速之客攪亂的山霧。

  利箭離弩的一瞬,拖著長棍的身影驟然加快步伐,并非后退閃避,而是迅猛沖撲,腳下落葉騰飛,她提起手中沉重鐵棍,臂膀發力,由前向后揮掃,擋落側面飛來的利矢,腳下不停,目不斜視,盯著那只被團團圍護的獵物。

  面具下的眼睛看不清眼瞼形狀,隨著逼近,芮澤只見一雙眼珠黑白分明,似帶著蓄勢已久的肅殺,爆發般沖撲而來。

  本能先于理智,他腳下不禁微微后退,恍惚間仿佛又一只虎向自己撲來。

  又一只試圖僭越犯上的賤畜,如此賤畜,只該宰殺!

  芮澤定住腳步,攥緊手中刀,他身前已有四名護衛持刀迎去,兩人沖在前,其余兩人在后,分作左右圍去。

  然而前方二人未及近身,來人倏忽壓低身形,手中長棍自下方橫掃而至,勢如長虹貫日之變,寒風颯起,力似排山倒海,猛擊二人腹部——本為一記最簡單不過的橫掃千軍之式,卻因出棍者氣力悍然,當即將那二人連人帶刀掃飛倒退,二人佝僂著身形撲通墜地,口中皆嗆出血絲。

  棍勢收落之際,棍尾被少微順勢斜插入覆著枯葉的泥土中,借此一撐之力,少微單手握住棍末端處提身而起,騰至半空,腰腹與腿部發力,旋身重重踢向左側圍來之人的頭顱下頜,那人眩暈斜撲出去,少微矯捷落地之際,立時改雙手握棍——

  插在泥土里的棍尾被少微撬掀而出,如同遁地的黑龍現形,濺出泥土,帶起殘影,隨著她的腳步逼近,捅入右側圍來者的胸膛,一捧血霧逆風蕩出。

  少微未及將棍拔出,左側倒地者強行甩了甩頭,嘶吼一聲,竟再次提刀從后方砍來,少微側身避開,那人因暈眩而動作稍慢,而少微極快,她閃身繞至那人身后,一躍而起,一手橫臂環抱敵人脖頸,另只手迅速反推其頭顱,只聽“咔嚓”一聲,男人頸骨被生生絞斷。

  斷頸者頭歪斜,刀離手,人被踢飛出去,刀被空手殺人者彎身接住。

  少微一手提刀,一手抽出還插在尸體胸膛中的帶血鐵棍,再次迎殺上前,那戰利品大刀被她當作前鋒,大力橫擲而出開路,幾名涌上來的護衛紛紛閃避。

  最快閃身的一名護衛持刀迎來,少微雙手攥棍,縱身一記全力直劈,這兇暴的殺氣迫得那迎面而來的持刀者從攻勢緊急改為防御,橫刀于面前格擋,“當”地一聲,鐵器震鳴之音刺耳,護衛手中刀身凹陷變形,他用盡全力方才不至于令刀脫手,虎口震裂出血。

  然而未及慶幸躲過這一擊,又有原封不動的一擊復砸落下來,這次凹陷變形的是他的顱骨,紅白之物滲出,淌過震駭的眉眼,這臨死前的震駭之色如迅疾病氣,瞬間傳染貼附在其余護衛的臉上。

  那身量不如他們高大,擰人脖子還要躍起來的持棍者應是個少女,而這少女身量骨骼下,藏著的卻似悍力吞天的猛獸!

  弩箭已停下,那其余二人猶如某種牧羊之犬,替她掃清了外圍的“羊只”,四名弩手死相各異,那持墨刀的青年殺招如切瓜砍菜,殺掉之后,不知為何還撿起弓弩好奇查看。

  余下那持劍者縱隔著面具,縱身血霧中,竟也給人一種情緒極其穩定的淡然感,不同于持棍少女的兇猛悍勇,他如秋風般飄逸,此刻解決罷弩手,即朝著他們刮來。

  途中遇攔路者,他腳下側移極快,根本看不清動作,瞬間避開長刀,閃至敵人身后半步,頭也未回,反手將長劍推入敵人后心,拔劍之際,人已同時離去,身法比身后血霧更加飄灑。

  風一般的家奴向少微掠去,二人在以少欺多這件事上早已培養出無上默契,無需交流,即是對方背后的刀,亦是身前的盾。

  昔日在桃溪鄉屠殺十數名酷吏繡衣衛,少微與家奴曾受下不輕的傷,而從那之后,少微已有許多實戰經驗增長,今日又兼多了墨貍這個幫手,三人衣袍下另著有墨家軟甲,縱然仍要全力以對,少微卻終不似從前首次試煉時那般狼狽,家奴看在眼中,邊揮劍殺人邊滿意地想:一名出色且成熟的俠客已經養成。

  今次獵殺行動,是由此成熟俠客親自制定。

  自靈星臺找回姜負后,少微即如脫籠之虎再無顧忌,只因同時找回阿母,計劃心路有變,要以長安為家,加之姜負反復叮嚀“今已家大業大,好貍當稍加圓滑”,才叫少微壓下了與芮澤立即算賬的想法。

  自南山刺殺后,芮澤即異常戒備,日常出行以及府邸居院附近皆有精銳者護衛在側,凡他出現之處,必是人多眼雜地,貿然殺之,很難善后。

  少微之殺心無有打消可能,縱然芮皇后給了她一個可以和解的理由,但她經受過的痛苦憤怒真實存在,此類事她既論跡也論心,當日她所服之藥,在芮澤看來是毒,在她看來是毒,那她便不可以背叛那個受屈服毒的自己,芮澤此人,她必殺不可。

  并且很快選定秋狩的上林苑作為獵場。

  家奴提前多次潛入探路,之后少微也曾攜雀兒前來記路畫圖,選定多處地點作捕獸陷阱,只看到時哪一處更順路順手——

  一切只為今時這場圓滑的獵殺報復。

  家奴亦深覺此舉甚是圓滑,回想當初剛離開桃溪鄉時孩子一路提刀狂殺、不計后果的做派,如此天大進步,不免讓他欣慰。

  二人眼中的圓滑獵殺,在被獵殺眼中卻是一場天地變色的驚亂,突兀程度猶如天災。

  隨著護衛不停地倒下,芮澤已不復起初的鎮定睥睨。

  他的護衛已死傷過大半,而那二人不過受些輕傷,那打頭陣之人面具上全是血,近身之下棍已換作奪來的刀,她來時沒帶刀,那粗糙無鋒的鐵棍曾讓人想要發笑,然而此刻看來,她根本是篤信自己不會缺刀用……

  她正面拎刀走來,那持劍者已至他們身后,二人合圍,要對他們進行最后的絞殺。

  那癡兒怪物般的青年則負責阻攔清理試圖逃走搬救兵的護衛。

  到處都是殘肢鮮血,被染紅的枯葉被風吹動翻滾,凹陷的山塢好像成了流動的血湖。

  在雙目猩紅之人眼中,連山霧也變作了淺紅顏色,霧氣成了鮮艷毒瘴,吸入口鼻中,誘發死亡的恐懼。

  芮澤終于感到恐懼,但仍竭力強撐著不露怯色,他看著逼近的少女,已清晰分辨出她是主謀,遂出聲問她:“……你是何人,究竟為誰辦事!你想要什么!”

  起初已宣布過要取他性命做祭品,那少女并不空答廢話,也全無談判打算,抬腳踹開一名被手中長刀貫穿的護衛,再次揮刀迫近,專心收割她的獵物。

  芮澤眼皮顫抖,身后亦有護衛發出痛哼倒地。

  他清楚感到權力化出的鱗甲在被一層層剝落。

  一片在芮澤眼中的殘破鱗甲努力爬到草叢中,口中不停喃喃:“……山鬼山靈索命!山鬼山靈索命!”

  負責圍牧收割的獸面墨刀青年走近。

  詭異的遭遇,詭異的殺人者,詭異的山塢山霧,詭異的仿佛提前勘破了侯爺居心的誅邪獻祭宣言……

  心膽俱被這詭異一切嚇破、斷了一條腿的護衛見狀更是加重了癲狂,失聲哭喊:“請山靈使者饒命,饒命啊!”

  舉起刀的青年猶豫一下,道:“你信了?那好吧,你可以走。”

  護衛叩首道謝,快速往外爬,倒下,再爬。

  鱗甲已盡數被剝落的芮澤也已倒在了枯草叢中,他抱著一側流血不止的臂膀,坐撐著身體,向后方挪移。

  他的護衛大多死去,為數不多重傷者奄奄一息,口中發出催化恐懼的死亡呻吟。

  芮澤不停后退,定定地看著那個不知何時又換回了長棍的少女,一步步朝他走來。

  她的同謀此刻已結束戰斗,一個竟爬樹去摘果子,另一個蹲在不遠處,正擰著喂飽了血的衣袍下擺。

  過于怪誕的一切,讓芮澤疑心自己身在夢中,然而下一刻,那逼近眼前的少女倏然彎身,單手將鐵棍插入了他的左肩胛中,巨大的疼痛令他大叫出聲,卻不見夢醒,不是夢……不是夢!

  “你……你……”芮澤聲音巨顫:“你究竟是誰?!”

  “還沒猜到嗎。”

  芮澤痛苦猙獰的神情有一瞬凝滯,這個聲音……

  那少女保持身體前傾的動作,一手握著插入他肩胛的鐵棍,另只手將獸面向頭頂推去。

  出現在眼前的臉,在這方血腥天地間顯得尤其干凈,沒一點血跡,只有耗力獵殺之下的細汗,本就靈氣的眉眼被汗水浸得閃閃發亮。

  芮澤不可置信。

  “你……”

  怎么會是她?到底怎么會是她!

  巨大驚異下,眼前的眉眼忽然同那日西王母廟中躲在魯侯身后探出的眉眼重迭。

  芮澤想到當日的尸首血跡……原來那天的殺人者非是魯侯,真正可怖的真兇藏在了魯侯身后!

  莫名又想到倉山,他的人,當初在南山中,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告訴你我是誰了。”少微不理會他的情緒,以公平的語氣下達命令:“那你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凌皇后母子及長平侯當年之事,背后是否有你的手筆?”

  她曾向劉岐承諾幫他找出仇人,自當說到做到。今次獵殺芮澤,順口一問,并不費事。

  芮澤卻只顫顫望著她。

  少微面無表情,換手拔出鐵棍,扎透他另一側肩胛,幫他醒神。

  芮澤疼得渾身痙攣扭曲,如同一尾被扎在地上的蛇,張著猩紅的嘴,顫聲答:“不是我……不是我!我當年不過是個小人物,哪里敢算計皇后太子和長平侯……”

  “但我知道……我知道郭食和祝執他們沾了手!”

  “祝執死了!郭食,你去找郭食!”

  “噗”地一聲,鐵棍拔出,卻又扎向他亂蹬的一條腿。

  一個個血洞,扎穿他引以為傲的權力,截斷他勢在必得的雄心。

  身體劇痛,腦中嗡鳴,芮澤覺得不應該……

  不應該這樣,他明日還有那樣緊要的事要做,怎么會死在就要付諸行動的前一日?怎會有這樣的事?

  “我知道你想弒君。”少微看出他的不甘:“放心,我只要你的命,不會抹殺你的反心罪名。”

  芮澤瞪大眼睛。

  她知道?她為何知道?

  她還打算做什么?

  他聽到那少女的話語霸道無禮,毫不守序,她像是所有人計劃之外的異類,亦不回答他的疑問,她所做一切只憑她直白的意志:

  “你想一想就可以了,做就不必了。”

  “我只能留你到今日,否則你總要找麻煩。”

  少微腦海里閃過那關于亂世來臨的畫面,以及此人一直徘徊劉承身側緊攥權力、不顧她所在意之人死活的倨傲模樣,最后道:“你真的不適合再活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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