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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芮澤的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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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掀翻的案幾滾下御階,隔著崩飛的碎盞,皇帝一雙怒目看著下方殿中的人。

  聞訊趕來的皇后與太子,被雨水打濕衣衫的芮澤,以及被雨水和血水同時打濕衣衫的劉岐,后方則是過壽的魯侯以及陪同魯侯過壽的靈樞侯。

  混身冰涼的芮澤因為這張被掀翻的幾案,頓時騰起一層冷汗,他趕忙俯身,雙手貼地,再次解釋:“陛下明鑒,臣今日之舉當真是為了捉拿那尚在人世的逆賊凌家子……卻不知那斗笠下看不到面容的人,緣何會變作了六皇子!”

  “好一個卻不知!”皇帝質問:“照此說來,你今日之舉,乃是為特意捉拿凌從南——然而你是如何斷定那個孩子尚在人世,又是如何斷定他會出現在你設伏之地?甚至斗笠下面容不明你卻依舊能夠斷定其身份!——芮澤,你大張旗鼓大動刀刃言之鑿鑿,你所篤信的憑據依仗是什么?倒是說來讓朕聽一聽有幾分可信!”

  芮澤臉色變幻。

  他當然有凌家子還活著的憑據,他當然有凌家子今日會出現的依仗!——以此來證明他沒說假話!

  然而……

  芮澤低垂著頭,余光瞥見皇后的袍服。

  他的憑據與依仗是說不得的家賊同謀,而此事此刻變成了那個死小子拿來反制他的依仗!

  皇后面色惶惶,心中盡是驚濤駭浪。

  而芮澤不得不硬著頭皮回答皇帝的質問:“自云蕩山祝執一事后,四下一直有凌家子還在人世的傳言,臣為替陛下分憂,故使人留意此事……近日臣聽聞有疑似凌家子的人出現,于是令人追查其蹤跡……臣知此事不宜宣揚,未有結果之前也不宜驚擾陛下,因此才打算將人捉拿之后再稟明陛下。”

  他也知道這解釋過于蒼白,若今日將人抓到,自是什么都好說,可沒抓到不說,反而誤認誤傷……于是這一番缺乏實證的說辭,反倒像是蹩腳的開脫。

  芮澤不敢抬頭,也知皇帝是何等表情,急亂下,他唯有去抓對方別有居心的疑處:“此事是臣大意了,然而不知為何,六殿下始終以斗笠遮面不說,全程也未曾喊破身份,否則想來也不會結下這樣深的誤解了!”

  皇帝的目光慢慢轉向劉岐,劉岐看向芮澤,嘴角浮現一點諷刺的笑:“斗笠遮面自是因今日風雨不絕,至于為何不曾自昭身份——恕我愚鈍,我全程竟不知芮侯殺錯了人,這竟是一場誤解。”

  芮澤暗暗咬牙間,只聽那死小子一句句潑出更黑的臟水:

  “還是說,這誅殺反賊子的名目,不過是芮侯在見到我尋得魯侯庇護作證之后,臨時想出的錯認說辭?”

  “芮侯雖有急智,然而臨時編造的謊話到底漏洞百出——莫非芮侯得知的消息中,凌家子也與我一般,左腿恰有同樣傷殘?”

  芮澤幾乎脫口而出——昧地謾天的豎子,還敢提這欺君之罪!

  然而這滿肚子黑水的小子從西王母廟一路瘸到建章宮,他縱捅破這謊話,也不過要變成對方口中的栽贓狡辯!

  什么話都被這毒小子說盡堵死,芮澤臉色發青,唯有道:“陛下,是臣抓人心切,見六殿下所使是為長平侯所不外傳之槍法,便一時未顧得出做出更多分辨……”

  長平侯所不外傳之槍法卻傳給了六皇子,是為某種親密傳承與延續,這句話似意在挑起帝王心結忌諱,以換取帝心偏移。

  然而這句無可辯駁之下的隱晦挑撥,卻換來皇帝一句:“朕歷來知道,凌軻待朕的兒子,一向還算真心。”

  芮澤心底一震,早已嚇得滿臉淚水的芮皇后俯身拜下:“陛下,此事是臣妾的兄長錯聽錯信,糊涂大意,但請陛下責罰,卻也請陛下信他絕無公然刺殺皇子的膽量與居心!”

  看著惶然受驚的皇后,皇帝意味不明:“看來皇后確是不知情。”

  怒氣未消的目光掃向始終沒說話的太子:“那太子呢,芮侯所謂設伏捉拿反賊之子,太子知情否?”

  劉承不敢遲滯地道:“兒臣亦不知情!”

  “好。”皇帝重新看向芮澤:“一個毫無憑據的名目,即可在皇城腳下以兵刃設伏,朕不知情,皇后不知情,太子亦不知情,芮侯還真是一心為朕分憂啊……”

  這聲音已不復起初暴怒,芮澤卻剎那間自心底升起寒意,他依舊維持俯低上身雙手撐地的姿態,此刻忍不住慢慢抬起眼,遙遙上望,見一雙老態龍目,其內藏有忍無可忍的憎惡,憎惡下是一閃而過的殺意。

  頃刻間,芮澤如失去全部支撐,頭顱與脊椎一同卸下全部力氣,一節節悉數貼伏在地上:“陛下,臣知錯!臣不該任性妄為,自以為是,鬧出此等荒誕亂象……是臣大錯特錯了!”

  皇帝定定看著那顫栗認錯的高壯影子。

  起初此人與芮姬重逢相認時,不過細細長長一條馬奴,乍然得了富貴,口腹之欲得到準許,幾乎是以補償心態往這幅骨骼里塞肉填血,因缺乏節制,眼皮也日漸厚重,慢慢就看不清自己該站的位置了。

  食欲與太多欲望相通,乍然放開的口腹之欲不懂得節制,其它欲望似乎也要走上同一條不知饜足的路。

  今日真實目的無論是要抓凌家子還是殺他劉家子,此舉背后顯露的皆是同一張急功近利的貪婪彘臉。

  殺意有一刻在翻騰,視線掃過殿中的皇后和太子,皇帝抿緊了鐵青的唇。

  芮澤惶惶間,上半身直起,稍轉向一側的少年,抬手施禮:“今日是芮某及手下人眼拙,未識六殿下,險鑄成大錯,今日六殿下所負之傷,某愿十倍受之,任憑六殿下處置消氣,以作償還賠罪!”

  今日設局不成反被算計,事已至此,因不想咽氣,只能先咽下這口氣,芮澤微抬起厚重眼皮,對上劉岐投來的視線。

  四目短暫相對,芮澤即覺察到那目光慢慢移動,卻是落在他頸項處。

  身上帶血的少年透著鬼氣,陰冷的視線仿佛薄薄的利刃,憑空便能切斷他的頸骨。

  芮澤渾身汗毛戒備,旋即卻聞一聲嗤笑:“此處并非草莽江湖,而是天子朝堂,陛下尚未發話,我如何能擅定芮侯之罪罰?”

  劉岐面向上方:“今日此處無朝臣,唯有湊巧將兒臣救下的魯侯與靈樞侯。而芮侯話中之真假,兒臣亦無更多實證可以證明,此事是國事亦是家事,無論父皇如何做主處置,兒臣皆不會有任何異議。”

  聽著這番話,皇帝心間不知是松緩還是怔然更多一些。

  皇帝看著那個低下頭,滿身血的孩子。

  醫士已看過,傷勢不算重,血大多是別人的血,但也足可以見經歷了怎樣一場兇險惡斗,而這些年來,在他這個父皇未能看到的地方,這樣的刺殺亦不知發生了多少次……

  此刻卻因為察覺到了他這個父皇的遲疑權衡,而未曾有揪住此事討要公道的舉動。

  皇帝極慢地喘了口氣。

  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又或許是因為親眼目睹過他這個父皇上一次做出的處置……這孩子剛回京時,遭人下毒,他徹查之后,未有揭破什么,只是罰了太子和皇后去往神祠思過以作懲戒警示。

  他不是不想借今日之事重懲乃至除去芮澤,只是秋狩未至,諸王侯還在京中,若在這時候對芮澤下死手,四下必然認定他有廢太子意圖,王侯間必有異心趁機滋生,若在王幾之地挑起異亂……

  但凡會有可能引發動亂的舉動,皆要等到秋狩之后、以及梁國之亂平息才能有所決定……

  皇帝思緒百轉間,仍在看著那血衣少年。

  這是個知父親所慮,因此做出讓步的兒子。

  在這一刻,真正與他站在了同一處。

  恍惚間,借著這狼狽血衣,皇帝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另一個曾經總會為他分憂的兒子……那個孩子,當年在宮門外,是否也是這樣一身血……凌軻究竟為何要拼死帶那個孩子來叩宮門,若那時他不曾吐血昏死,因凌軻斷臂之舉而答應召見那個孩子……

  無可挽回的假設反而錐心,皇帝遏制住那無法正視的情緒,復又看向芮澤,怒氣不受控制卷土重來,現下縱不能將人處死,卻也不可能就此放過,否則劉家尊嚴何在,天機亦在場見證著,須知這天下終究姓劉而非姓芮……也斷無改姓芮的可能!

  “太子監國之際,爾為朝臣亦為國戚,不思安邦,反而因捕風捉影之言而亂動刀兵,傷及皇子,禍亂秩序,殊為可恨……”

  “傳朕口諭,大司農芮澤狂悖妄為,著即——罰俸三載,笞三十,以思己過,以儆效尤!”

  芮澤頓首:“臣……領罰!”

  笞刑是為各刑罰中最輕的責罰,時下縱是死刑犯亦可花錢贖罪,笞刑常被作為替免肉刑的輕責,然而官員受此罰,辱大過罰本身。芮澤深知皇帝被觸怒,不敢再有任何求饒言語,叩首后主動退出大殿領罰。

  隨大父一同跪坐后方的少微抬起眼睛,看著前方劉岐。

  他以身犯險后又以退為進,迫使皇帝對芮澤做出當下最大限度的責罰,三十笞刑打不死人,卻足以打亂部分人心與局勢。

  但不足以打亂少微計劃。

  少微心有分辨,心思不移,只是待收回目光時,不由又看向身側的竹簡奏書。

  皇帝發怒時掀翻案幾,卷起的圓滾奏書滾得到處都是,直到此刻方才有內侍敢跪身過來收撿。

  少微看著內侍將那卷奏書重新卷起,其上內容卻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心知此行與大父入宮,只為見證看戲而已,如此良久跪坐又不必言語,不免熬人,自是無法拒絕身側帶有文字之物,又因目力確實上佳,少微遂偷偷看了幾卷散開的奏書打發時間。

  其中一卷乃宮中官員大長秋所奏,其上列明許多權貴千金家門姓氏排序,曰皆品貌雙全,足與六殿下為良配。

  少微反應一會兒,即知曉,宮中在為劉岐擇選良配,或是皇帝認為劉岐到了成家年紀,又或是有旁的考量,總之劉岐的婚事如今正被人合計著。

  或是前世劉岐乃孤身一人死去的緣故,少微便未曾想過他要成家這件事,而今目睹這卷竹簡,不禁便要憑空想象他與品貌雙全貴女作良配的情形。

  與一人作良配,想來便是成一個共同的家,用同一張食案,分吃同一碟瓜果,熏同一爐香,乃至臥同一張榻,甚至共蓋同一床被?

  這情形如此親密,簡直比她和他在湖上放舟自流時還要親密,如此一來,往后她還能隨心所欲地去見他嗎?

  能不能且不提,單是如此想象,心底竟有一股無名火,簡直再不想去找他了。

  這份惱火絕不是沖著那個只存在想象中的品貌雙全的無辜貴女,似也不是沖著劉岐……好像只因介懷那想象中錯誤的關系。

  少微自認從無棒打鴛鴦的壞癖好,而若這是錯誤的關系,那在自己心中,什么才是對的?

  思索間,前方的劉岐手撐地欲起身,側首之際,露出濕漉漉眉眼,借著收拾奏書狼藉的內侍身形遮掩,對著少微無聲一笑。

  少微腦子里蹦出一道聲音:好像這樣才對。

  內侍們在重新整理布置龍案,在這諸人退場之際,劉承低聲問:“靈樞侯與魯侯可曾受傷?”

  此一問,似君對臣,也似對舅父犯錯后的負責詢問,但劉承眼神里關切過甚,目光看罷魯侯,便長久落在少微身上。

  少微不禁判斷,如此示好關切,她已明確拒絕,劉承仍白白付出,實為錯誤典范。

  魯侯已做回答,少微便不復多言。

  劉承顧不上失落,舅父受此責罰,今日事太過突然,母后同樣受驚,他有太多事和情緒需要處理。

  皇后與太子告退,皇帝面色稍緩,待魯侯道:“今日芮澤胡鬧,驚攪了魯侯生辰,朕代他們向魯侯賠個不是……也多虧有魯侯在場主持局面。”

  魯侯想到當時一眼掃去的血糊糊情形,不禁道一句:“老臣如今最是遲鈍,乃是身邊孩兒先行察覺不對……”

  不多時,即有內侍來稟,芮侯所受三十笞刑已經結束。

  雨水仍未歇,負責監刑的郭食撐著傘上前,將芮澤扶過。

  芮澤眼前被雨水沖得模糊,疼痛卻無法變得模糊。

  清晰的疼痛最易喚醒記憶,上一次這樣挨打,還是做馬奴時,而這些年,他漸以為再不會挨這樣的打了。

  此時才切身體會到,只要有主子,就會有鞭子。

  芮澤咬緊牙關,聲音帶著牙齒磕碰的顫聲:“假的……”

  郭食看著他,什么?

  芮澤也看郭食,一字一頓低聲告知:“跛腿,假的……我看到了。”

  郭食良久無聲,似有若無地嘆了口低低長長的氣,慢慢垂眼,看著幾滴血混進雨水里,緩緩朝自己腳下侵染過來。

  芮皇后在撐傘宮娥的陪同下走過來,伸手去扶兄長,眼底含著情緒復雜的淚。

  郭食靜靜離開,傘下,芮皇后含淚啞聲低問:“兄長為何擅作主張……”

  面色蒼白的芮澤看向妹妹,幾乎咬牙切齒:“這句為何,該我來問娘娘。”

  言畢,他抽出被妹妹扶著的手,躬身一瘸一拐離開,走向撐傘等候的內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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