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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皇后面色蒼白,久久未動,看著兄長狼狽離開的背影,隔著傘下雨簾,眼前閃過的卻是少年道袍染血的情形。
她已分辨出今日兄長在設怎樣一個局,那斗笠道袍下的少年原該是哪一張臉……
為何還是要回來?
為何還是要回到這被詛咒的長安城來?
縱有雨傘遮蔽,鋪天蓋地的雨絲還是被風裹挾著斜斜吹濕衣衫,芮皇后低頭看著濕掉的層疊衣袖與金線絲履,又慢慢抬頭看向傘外晦暗蒼穹,聞風如神泣,見惡云盤空,心頭不禁浮現極其悲觀不祥的預感——只覺詛咒將至,誰也無法脫逃。
芮澤領完責罰后,帶傷堅持返回駘蕩宮,在殿門外跪伏,再次向殿中高高在上的帝王叩首認錯。
他未曾進入殿中,殿內已改為側方跪坐的少微轉頭將他注視。
他抬起頭顱時,也短暫望向殿內,殿宇高大,他看不清殿中人面龐神情,也篤信殿中人無法將他看清,眼神未經許多掩飾。
受過一場責罰,他混身濕透,發絲凌亂,目色通紅,闊面橫肉堆出陰天的黑影,落在少微眼中,隱似煙熏火燎過的猙獰豬首,像一只祭品。
芮澤退去后,魯侯婉拒了皇帝欲安撫彌補他壽辰被驚擾之失,因此留他用晚膳的提議。
有如此孩兒在側,魯侯全不認為自己需要被安撫彌補,真正需要被安撫的是這位陛下,今日若從家事層面出發比較,魯侯自認內心威風光彩之程度,已達將皇帝霸凌的地步。
不愿留下霸凌天子,也不愿摻和對方這糟心家事,魯侯滿心回想孫女殺人的無限風采,恨不能即刻趕回家中掄刀開練,以求下回切磋時盡量不要太掃孩子的興。
起身施禮,魯侯保證:“陛下放心,今日事既為陛下家事,老臣定不會多言多語。”
少微:“陛下,臣也一樣。”
祖孫二人告辭去,皇帝看向殿內僅剩下的兒子,這才問:“思退,今日你為何事去西王母廟?朕記得你并不喜歡拜神求鬼。”
劉岐抬起頭:“是,兒臣本意是為向魯侯賀壽道謝。”
“哦?”
“當年宮門之外,魯侯為阻止兒臣,傷了兒臣一條腿。兒臣離京時仍對此事耿耿于懷,乃至幾分懷恨于心。”
少年說到此處,微垂下眼睛:“此番回京后,見遍人心廝殺,方才明白魯侯當年之舉是出于憐護,不愿那夜宮門外再多添一條冤魂。”
皇帝微微收緊手指,冤魂,當著他的面,仍堅稱他的兄長舅父是冤枉的……這一點,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
這份不掩飾的孤勇固執,反而讓那少年顯得格外坦蕩赤真:“兒臣自知身負許多麻煩,明面上拜訪或會給魯侯帶來不便,于是獨自去往西王母廟,只為借此機會當面道一句謝。”
“為了不驚動不必要的注視,兒臣未曾攜帶任何護衛。”劉岐帶些自嘲:“卻不知為何,還是被芮侯知曉了行蹤。”
皇帝一時未語。
芮澤聲稱是為追捕凌從南,然而磕磕巴巴拿不出半字證據,他縱然是閉上眼卻也沒辦法相信這空口說法。
“上次被人在藥中下毒,你便該再警醒些,身邊的人要好好地查,該換便換了吧。”皇帝道:“若人手不夠,朕給你一些。”
給些人手作為安撫,卻不提解決真正源頭,劉岐對此早有預料,應一聲“多謝父皇”。
“好了,今日事你受驚了。”皇帝道:“醫士還候在偏殿,你過去上藥治傷,也換身衣裳。”
劉岐:“多謝父皇,兒臣自覺傷勢不重,路上已大致包扎,回府自行處理即可。”
皇帝:“怎么,還怕朕這里的人會給你下毒不成?防備到朕頭上來了?”
劉岐露出笑:“兒臣豈敢。父皇尚在養病,兒臣血氣四溢,不免會有沖撞,便不給父皇添麻煩了。”
皇帝也嗤笑:“你少沖撞朕了?回京后,這已是第幾回一身血氣來見朕……”
說到后頭,皇帝笑意漸收住,劉岐臉上笑意卻不減反增,一邊手撐地站起身,一邊道:“父皇教訓的極是,兒臣往后定當多加留意。”
皇帝看著全身上下就剩臉上這個笑容最干凈的兒子,道:“想回去就回去罷,好好養著,不要誤了秋狩,朕還等著你來伴駕。”
劉岐一笑施禮:“是,兒臣定不辱命。”
看著兒子一瘸一拐披著血衣離開,皇帝心緒萬千,低低嘆口氣:“這小子,還是怨朕了……”
怨他包庇芮澤,罰得太輕。
有期望才會有埋怨……縱然聰明到理解并配合他這個父親的做法,心里卻也不可能不委屈。
而回想當年出事時,這小子尚是稚子,為他求過藥剛歸京,即目睹母兄舅父慘死,而在不久前,還與他用桃木劍過招的父皇連見他一面都不肯,即將他遠遠拋去了武陵。
時隔多年再回京,長安里遍地試探與殺機,明明也是皇帝的兒子,卻動輒一身血氣……
皇帝慢慢閉上眼,面前閃過今日事,心中已有明晰答案,若他這個皇帝死了,芮家必不可能容得下劉岐。
而若他剪殺芮家,劉承又是否能夠自立?還是說,他務必要做出另一個考慮,然而那同樣會引發爭議動亂……
皇帝靠著憑幾,手指慢慢叩著案幾,發出“嗒嗒”輕響。
郭食回到殿中,無聲行禮,未敢攪擾閉目養神的皇帝,然而那似乎充滿考量的叩幾聲鉆進郭食腦子里,被無限放大,密集震耳,仿佛是隨時要將他分尸的馬蹄車輪。
“嗒嗒”馬蹄車輪聲駛出宮城范圍,奔進大雨里。
兩輛馬車相隔不遠,后方一輛坐著少微與大父,驅車的墨貍一手趕車,另只手拿著一顆黃澄澄的秋梨咬著,汁水淌進指縫里。
梨子是少微從建章宮里摘來給墨貍,建章宮多果林,果子常被拿來賞賜官員,帶路的全瓦認為靈樞侯可以自取,因此小聲提醒哪一片果子太陽曬得最足最甜。
少微伙同大父摘果喂貍,走得慢了幾步,便叫乘輦而出的劉岐走在了前頭,此刻馬車也在前頭。
察覺身后少主打起車簾鉆拱而出,墨貍頭也沒回,扭讓開身體,放少主出籠。
少微估算過距離速度,踏著車轅,縱身飛躍,掠向前方馬車,從馬車后門撲進車內。
她速度迅猛,像極不速之客,車內鄧護大驚,霎時間拔刀,下一刻即被來人按住手腕,一股強橫力氣代他將刀壓回鞘中。
這瞬間,鄧護已將人看清,雖仍心驚,到底松口氣,叉手行禮:“姜君。”
行禮罷,見姜君驚愕瞪圓眼睛,鄧護倏忽又反應過來,轉頭見,上半身完全裸露的六殿下正稍顯慌亂抱臂遮擋前胸。
鄧護不免自責,身為下屬,六殿下的安危未能保證,清白也未能守住。
無顏逗留,鄧護逃避鉆出,與車夫同坐——既已失職,不如貫徹到底,還能勉強解釋為有眼色。
少微因驚愕而瞪圓眼睛,反倒看的更清,只見對方抱臂之下,白皙手臂肌理線條凹凸起伏,似帶有暖意的玉塑,倒不知雙手掐一掐是何觸感,與她比起來是軟是硬。
但見劉岐局促,脖子跟著耳朵一起變紅,并不具備讓人來掐的氣氛,少微遂背過身去:“我不看,你快些穿上!”
她是估算過時間的,原以為他該更過衣,誰知好似突然闖入對方臥帳,不可謂不失禮。
說罷又恐他太著急會牽扯傷口,少微又趕忙補充:“也不必很快,我不是很急。”
“好。”劉岐應一聲,一邊慢慢穿衣,一邊幾分懊悔自己反應過度,事出突然,他第一時間只想著不可驚擾到她的眼睛,卻不知是否會讓她覺得自己太過戒備見外。
但就這樣見她背過身等待,也覺這背影十足威風可愛,真如猛虎闖入,卻又秉承人的禮節。
少微等了好大會兒,也沒等到背后人開口,她按捺不住,悄悄扭頭,只見劉岐已換上一件鴉青色寬大袍衫,好整以暇,正笑望著她,身邊堆放的血衣如褪下的傷羽,又是一只干凈兇禽了。
“你換好了怎也不說一聲。”少微扭轉回身,對他相對盤坐,問他正事:“你去西王母廟怎也不說一聲?”
“今日是臨時將從南替代,來之前已來不及告知你。待進了廟中,四下皆是芮澤耳目,為保不露破綻,更加不便傳話。”劉岐答罷,問:“但我特意經過前殿,少微,你看到我了吧?”
少微沒否認:“可若我不曾看到,你豈不危險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看到。”劉岐眼底有笑:“就算看不到,必也嗅得出,風雨欲來,山君必有察覺。”
少微坐得很端正:“雖然你說的是事實,可你這樣實在冒險。”
“嗯,既識破陷阱,避開才是明智之選。”劉岐道:“但他們既已盯上從南,經今日此事,才算絕了對方借此做文章的后患——”
說著對少微一笑:“況且讓芮澤挨了一頓打,難道不值嗎?”
又解釋道:“放心,我雖孤身前往,鄧護他們不便跟隨靠近,卻也并非沒有準備,至多來得遲一些,我總歸不會輕易死的。”
少微本人對冒險的接受程度本就奇高,她好強好斗,從不喜歡忍氣吞聲被動躲避,骨子里自也欣賞劉岐陰險勇敢的反擊,見他如此解釋,當然再無話說。
見劉岐臉色發白,想來傷的不重,冷的卻不輕,少微抓起一旁的羊毛織毯,傾身披在他身上。
此舉似乎是對他此行冒險反擊的認可嘉許,又似對待負傷同類的守護照料。
毛毯表面毛烘烘,她的氣息暖烘烘,她身上沒有任何熏香,唯有日常浸染的香火氣,似接受萬民供奉的吞天猛獸,但此刻只認真將他庇護。
微小的觸碰,洶涌的暖意,讓劉岐心中感德雀躍,幾乎迷亂暈眩,他裹著毯子,長睫微微低垂,像是數夜高燒不退的人,笑微微說出古怪混沌的話:“少微,你砍人時真是好看。”
尤其那人是為保護他而砍。
又道:“少微,我如今不想死了,你一直救我吧。”
做過不知多少大膽搏命的事,如今在她面前變作天下第一膽小鬼。
少微有些臉熱,坐得越發端正,盡量從容點頭:“嗯,好說。”
劉岐仍裹毯望著少微笑,少微只覺此人笑意晃眼,那高燒不退的迷幻感仿佛要將她傳染。
幸而她是靜坐定心的高手,加上心中困惑好奇仍未結束,在心中念了幾句清心咒,便繼續追問:“芮澤拋下了什么誘餌,竟險些釣出你們家中真正的大魚?”
“芮皇后。”劉岐答:“當年在宮中,是芮皇后趁亂救下了從南——此事我亦是今日才知,尚未來得及細細追問。”
少微很覺意外,但又覺得確是芮皇后能做出的事。
已知真相答案,少微未有去評價旁人做法,很快將重點回歸自身:“芮澤將陷阱設在西王母廟,絕非偶然,他想一石三鳥。”
今日事她并非局外人,芮澤也在將她算計,此人不敢再正面沖著她來,便欲趁機將魯侯府拖下水,提醒她的軟肋,掌控她的弱點。
少微臉色逐漸嚴肅,她看著劉岐:“你冒險赴約不止是為了絕后患,你還想逼皇帝不得不對芮澤翻臉,又將自己腿疾是假的秘密透露給芮澤,借此威嚇倒逼他們。”
劉岐點頭,即見少微正色問:“劉思退,你想要什么?——除了替你阿母兄長翻案之外。”
劉岐慢慢而認真地答:“少微,我想要傷害過我們的人都務必付出代價,我想要有朝一日再無人能夠欺負逼迫我們和我們身邊的人。”
“我想要來日無論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盡興,安心,快意,不管想走哪一條路,都可以從心挑選。”
美好的愿景,注定要沾染血腥,但少年眸光在此刻明亮澄澈,于這狹小顛簸馬車里,說出驚天動地的宣言。
“你從前卻沒有想過這些長久后路。”四目相視,少微有所感知,問:“你從何時改變了想法?是那一日嗎?”
劉岐:“是那一日。”
少微印證:“哪一日?”
劉岐:“你出城治疫,卻告訴我你飲下了芮澤所備毒藥的那一日。”
他答對,她猜對。
他露出一點笑,眼尾隨笑意下垂。她有一點得意,眉梢微微揚起。
“你想要的也是我如今想要的。”腦海里閃過桃溪山莊夢中所見,少微宣布般道:“劉思退,我們想要,就要得到。”
穹頂風云愈發奔涌,馬車飛濺起雨霧,仿佛騰著風云前行。
龍行必有云隨,虎嘯必引風至,云從龍,風從虎,天地氣象一旦開啟,勢必難以收束。
“我知道你接下來都要做什么了。”車內,少微道:“但有一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劉岐:“好,如有沖突,以你的事為先。”
這是早在武陵郡時,她即定下的準則,他一直遵從著。
以她的事為先總沒有錯,這世間岐路千千萬,他從前不思退,遇到她之后更加不必思退,任憑岐路萬重,他只需將她跟緊,無論盡頭是什么,縱粉身碎骨,魂靈卻絕不會淪為厲鬼,如何都是最好歸宿。
他內心自認是得益一方,只是今日見劉承又對她靠近關切,不免借此道:“少微,你我相識以來,我當真很不聽話嗎?你不妨仔細回想。”
少微有些窘迫,避開他目光,道:“我知道的,先前是氣話……”
劉岐稍歪斜上身,追隨她:“那你想好了沒有?”
“快了!”少微穩坐,立即答:“就要想好了。”
她如打坐般鄭重,神態一絲不茍,仿佛對自己的人生具有絕對掌控,有關自我意志的思悟不容許有分毫閃失,井井有條,毫不馬虎。
劉岐只好將這神諭繼續靜等,當下能做的只有倒一碗熱茶,獻與打坐人。
少微返回家中時,天色將晚,姜負正與家奴于廊下煮茶,小爐上的茶壺蓋被咕嘟嘟的茶水頂得當當響。
姜負歪頭瞧那大步回來的花貍,輕“嘶”一聲:“不是過壽去了,怎身上好似又背了幾條鼠命。”
家奴也看一眼,繼續盯茶壺:“想來不過順手的事。”
小魚帶著雀兒跑出來行禮,少微隨口交待:“雀兒晚些隨我出去一趟。”
雀兒端正叉手:“諾!”
小魚躍躍欲試:“少主,那我呢?”
“看家。”少微踏過門檻,進屋換衣。
同一刻,劉岐亦踏過門檻,走進了屋中。
等候已久的凌從南立即從席墊上起身,快步迎上:“思退……我聽說你受傷了!”
“輕傷而已。”
昏暗屋內沒顧上提前點燈,鄧護入內,將案上一盞燭燈點亮,退出去,將門關上。
劉岐與凌從南在席墊上對燈坐下,凌從南一再問了劉岐傷勢,滿面慚愧地道:“竟果真是陷阱……思退,若非你及時將我攔下,我自身生死事小,卻還要將你連累……”
今晨他欲赴約后再做決定,出門不遠,卻被思退的人攔下。
原來思退已察覺到了他的隱瞞,也留意到了他在與人秘密傳信,思退一直在等他開口坦白,但今日察覺他行動有異,到底與他正面揭破了此事。
思退先與他道了聲抱歉,繼而與他道,監視他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他們的存在關乎太多人的生死,尤其在這京畿之地,一舉一動都有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后果,這是對所有人的保護,連同他在內。
他當然無法責怪思退的舉動,事已至此,唯有如實告知今日去向,思退聽罷他要赴約的地點,卻立刻斷定那必是陷阱——魯侯今日過壽,將去此地拜神。
事實證明,思退的推測無誤,一場牽連甚廣的禍事險些發生。
凌從南慚愧之余,此刻更是無地自容,而劉岐道:“從南,你我之間無不可言,究竟發生過什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都一并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