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戰場邊緣,宋宴的身形如同鬼魅,在山林之間穿梭。
隱劍斂靈勢配合水鏡發帶,將氣息完全收斂。
若沒有一些特殊的瞳術,從天上俯瞰戰場,他的身形幾乎就如同山麓之間的一片落葉。
此時禁地外圍、連同龍首山一片混亂,殿閣坍塌,林木燃燒,在這戰場上,宋宴即便全力移動,也顯得毫不起眼。
他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人群意味著目標,意味著吸引高階修士的注意。
一旦自己的行蹤暴露,引來那個金丹境的追殺,不僅自己必死無疑,周圍聚集的同門,也必然會被殃及池魚,化為齏粉。
那個人到底是誰?
秦家修士?不太可能,若是秦氏,恐怕在與南宮大戰之時,也會到場。
自己完全不認識這個人啊。
宋宴將腦海之中自己得罪過的人一一想了一遍,甚至還想過是不是狗盛那個人用自己模樣在魔墟惹是生非,給自己招徠的仇家。
左思右想,也不得而知。
怎么辦?
他一邊在戰場邊緣游走穿梭,偶爾抬頭觀察局勢,目光掃過天空。
魔云翻滾,數不清的遁光在空中穿梭。
若是硬闖,以眼下的局勢,無異于自尋死路。
那金丹境的殺意如同懸頂之劍,只要他稍有異動,顯露出氣息身形,恐怕立刻就會迎來對方的察覺。
跑不掉的。
低下頭,看著手中黯淡無光的劍宗玉章。
天上魔云籠罩之下,傳送之法也無法使用。
宋宴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思來想去,前路似乎只剩下一條死胡同。
好像沒有活下來的機會啊……
他的身形竟然開始逐漸放緩。
不知怎么的,一股戾氣在他的這番絕望之中升騰而起。
既然躲到哪里都沒有用,不如就留下來殺個痛快吧。
與其在此處憂心自己連累同門,有這功夫,還不如去幫其他人殺幾個魔墟的修士。
他的身形緩緩停在了原地。
這求仙問道之路,能夠走到今日,已是不易。
你要問宋宴甘不甘心,那自然是不甘心。
可他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什么天命所歸之人。
一路走來,掙扎求生,幾度在鬼門關徘徊,能活到今天,已是僥幸。
死了便死了,沒什么好說的,也沒什么可抱怨的。
此時此刻,他只慶幸自己還給劍宗發展了另外一位外門弟子,也就是小鞠。
只可惜,這無盡藏恐怕要落入魔墟修士的手中了。
劍宗的前輩們,弟子已經算是未雨綢繆了,可這天災人禍,并非晚輩能夠左右的了的,可莫要怪罪于我啊。
還有……
小禾。
這是繞不開的,只是一想到了蛇寶,宋宴混亂的思緒,忽然清醒了許多。
他忽然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呼。”
不行,死不得。
跟小禾約定好了,要成為天下聞名的修士,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陌生人的手里可不行。
抬望眼,卻見遠空之中,那金丹境的魔墟修士并未出手,偶爾朝向四方微微側目,似乎是在用神識探查。
看著此人的模樣,宋宴的眼中,猛然暴起一抹殺意。
得想個辦法……
殺了他!
這個此前被他深埋的念頭忽然重新破土而出。
殺了他,才勉強會有離開的機會。
不僅如此,殺了他,宗門之中也許能還會有很多人逃出生天。
宋宴望著那陌生的金丹修士,周身徐徐涌現出一抹劍氣,絲絲縷縷向著指尖匯聚。
正當他決意要與這人殊死一搏之際,卻忽然聽聞耳邊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宋師弟,莫要抵抗,進入此處!”
宋宴心中一動,劍氣倏然散去,隨即身形向后猛地飛退,竟然撞入了一片漣漪之中,身形消失不見。
眼前景象驟然扭曲變幻。
清冽的墨氣撲面而來,驅散了外界的血腥喧囂。
亂戰之聲仿佛被一層厚厚的水幕隔絕,變得有些模糊。
宋宴穩住身形,便發覺自己正身處一個奇異的世界。
腳下青苔石板,眼前一條清澈溪流,潺潺作響,流向遠方云霧繚繞的青山。
這一番景象,讓宋宴感到有些熟悉。
畫中世界。
昔年探查林清隆前輩墓之時,宋宴等人見過類似,不過眼前的景象,已經與那時所見,有了比較大的出入。
后來那畫卷被林輕師兄取得,許是他自己提筆,修改過了。
這畫之一道的寶物,他并不了解。
宋宴猛地回頭,卻見林輕正站在溪邊的一處亭中,臉色蒼白。
他手中握著一枚攤開的畫卷,還有一支造型古樸的畫筆。
“林輕師兄?你怎么在這?”
宋宴見此情形,心中有些喜色。
雖然他不了解畫道,但至少知曉這是一件寶物,若此處小世界魔墟修士無法探查,只需讓宗中弟子來此處……
這個念頭一起,又被他掐滅了。
不現實。
真要如此做,魔墟修士很快便會察覺,到時引來那金丹修士,恐怕還是躲不過覆滅的結局。
林輕看到宋宴進入畫中世界,明顯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松了,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說來慚愧……”
林輕的聲音有些干澀:“在魔墟修士來臨之前,我便已經打算逃離宗門了。”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話太過刺耳,又補充道,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宋師弟,我知此舉懦弱不堪,棄宗門同門于不顧……但,只要能夠活下去,就總還有希望,不是嗎?”
宋宴本來也沒有怪他的意思,洞淵宗覆滅已成定局,門中弟子,能活一個是一個吧。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在修仙界掙扎求存,“趨利避害”幾乎是每個修士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宋宴微微搖了搖頭:“傾覆之災面前,保全自身,無可厚非。”
林輕卻沒有因為宋宴的話而感到什么安慰,他長嘆一聲:“我原本已經打算離開宗門了,可我聽聞幾位長老說起,秦嬰師姐不久前拜見了宗主,正在禁地之中。我原想……或許能等到她出現,與她一同離開的。”
宋宴聞言,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圖,他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兄,你真的是這么想的么?”
林輕一愣,隨即目光變得有些閃躲。
宋宴手中靈光一現,手掌張開:“還是說心中早就已經猜到,你從前在宗內苦苦尋覓的那個魔墟奸細,就是秦嬰呢?”
他的手中,正是那一枚血顱丹。
林輕的神情沒什么變化,沉默不語。
此前調查秦氏,也許自己心中也有一番猜測,只是此前魔墟退敗,宗主也沒有再提及此事,于是他下意識地便將此事揭過了。
他一直都在選擇性地忽略有關秦嬰的許多危險線索,把她從秦氏摘出去。
心中也會自我安慰,宋宴的師傅,秦惜君不也是秦氏弟子么?
并不是所有秦家修士都是壞人吧。
秦嬰不過是秦家的年輕一輩修士,即便秦家真的有問題,也牽扯不到她的頭上。
就這樣一次一次下意識地掠過,然而不久之前,從孫正倫和張廣元的口中聽聞,最后一個進入禁地的修士是秦嬰。
他這才清醒過來。
可那時,他還是有些不敢置信,想要再等著看看,是不是自己錯怪了她。
直到現在,轉瞬之間,宗門便要覆滅了。
“我是洞淵宗的罪人。”
林輕失魂落魄地癱坐下去。
宋宴卻搖了搖頭:“林師兄,你大可不必如此作想。”
“秦嬰與魔墟有關聯的事,宗主早就有所察覺。如今魔墟這番陣仗,也不是秦嬰她一個筑基境的修士能夠隨意調遣而來。”
“眼下可不是在此地討論這些舊事爛賬的時候。”
宋宴目光灼灼:“不如想想,如何能夠活下去。”
活下去?
林輕搖頭苦笑,如今他無論說什么都覺得無力:“沒用的,宋師弟。”
“即便那九位元嬰修士都不出手,有一位金丹壓陣,魔墟修士水泄不通,宗門上下覆滅,不過是時間問題。”
他環顧著這方畫中世界,眼中沒有絲毫僥幸:“這畫中世界,要追溯起來也是金丹境修士的寶物,就連天上那個金丹,我也沒把握能夠騙過去多長時間。”
“而且它也在不斷地消耗貯存的靈力,絕非長久之計。”
“你說的不錯。”宋宴說道:“被動躲藏也是等死,所以……”
“若是能將那金丹斬了,便還有一線生機!”
林輕聞言,猛然轉過頭來,目瞪口呆。
“你瘋了?!”
“那是金丹境的修士!與我等筑基,天壤之別。”
在他看來,宋宴的提議無異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然而,此時此刻的宋宴,反倒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絕望和憂慮。
想到小禾,他滿心滿眼,都是與金丹搏命的瘋狂火焰。
有機會的。
能活。
“留在這里等死,或者,拼一把。”
他目光灼灼:“前者,十死無生。后者,九死一生。”
哪里來的一啊?!
林輕有些愕然,這宋師弟,到底是哪來的底氣,與金丹境修士搏命。
以下犯上,還能有一成的把握?
他本還想再勸勸宋宴,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忽然看向外界的龍首山。
視野所及,一片煉獄景象。
昔日鐘靈毓秀的山峰如今遍布斷壁殘垣,焦土之上魔氣繚繞。
熟悉的殿宇樓閣化作廢墟,同門師兄弟們的傷殘的軀體隨處可見,有些甚至被魔功吸干了精血,只剩下干癟的皮囊。
數名長老渾身浴血,筑基后期的靈力已然暗淡,卻仍在數名魔修的圍攻中奮力搏殺,只為給身邊幾個年輕弟子爭取片刻喘息之機。
林輕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莫名其妙、難以置信,逐漸陰沉下去。
“我的確是洞淵宗的罪人,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同門死光。我就算真的要死,也該死在……斬殺魔修的路上。”
“說吧,我要怎么做?”
與此同時,龍首山山麓的東北方。
蓮幽峰主黃漫茗正與一名假丹境魔修纏斗,她十指翻飛,十道靈力絲線,正操縱著十個不同的漆黑影子。
雖然她本人隱約占據上風,可眉眼之間,卻滿是焦灼的神色。
她麾下的女弟子們各自為戰,組成小陣苦苦支撐,然而魔修數量更多,且手段狠辣詭異。
顧卿卿此刻小臉煞白,額頭布滿細汗,御使一柄飛劍,竭力抵擋一名筑基中期的魔修。
對方靈力強橫,攻勢大開大合,每一次交手都震得顧卿卿氣血翻涌。
“小娘皮細皮嫩肉,何必打打殺殺?不如跟本公子回魔墟,當個少奶奶,如何?”
魔修獰笑,也并不急著要殺她,動作輕佻。
顧卿卿羞憤交加,勉力躲過攻勢,劍尖疾點對方手腕,可境界的差距實在太大,被對方輕易地蕩開了。
就在這時,另一名身形瘦削的筑基魔修無聲無息,出現在顧卿卿側后方,手中一道符火,帶著陰風,朝向顧卿卿背后襲殺而來!
顧卿卿正全力應對前方壯漢,根本無暇他顧。
“卿卿小心!”附近一名師姐余光一撇,驚駭欲絕地喊道。
就在這命懸一線之際。
一道細微的波動,如同水面的漣漪,輕輕拂過這片戰場。
顧卿卿身前的地面,忽然涌起一道水波,從中躍出一條形狀奇異的大魚來。
躍起時,將那陰森的符火抵擋滅去,隨即它似乎躍至了最高點,緩緩落下。
看似緩慢,實則極快,而且是越來越快。
那偷襲的魔修眼中,大魚龐大無比,根本躲閃不開,一時被那大魚重重拍落在地。
嘭——!
大魚摔落,化作磅礴水汽,將這片戰場的許多血腥氣都沖刷了個干凈。
水汽化作水行靈力,逸散開來。
卻見那偷襲的魔修此刻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顧卿卿拼盡全力,將身前魔修的攻勢化去。
那魔修借勢飛退,神色戒備地看著來人。
卻見不遠處,周夢蝶緩緩收回了掐訣的手指,她臉色比平時更顯蒼白,顯然剛才這一招,對她的消耗極大。
她那雙永遠帶著朦朧睡意的眼眸,此刻卻異常清亮,掃視著混亂的戰場。
“夢蝶!”顧卿卿和幾名被解救的女弟子驚喜交加,立刻向她靠攏。
其中一位女修當機立斷,將那昏死的魔修斬去了頭顱。
“多謝周師姐援手!”
周夢蝶還是頭一次被這樣感謝,但她卻來不及開心。
“你們有誰見到靈兒了么?”
向昭靈?
“并未見到。”
“先前好像還在我旁邊,后來就不知去了哪里……”
問了一圈,無人知曉。
在這樣一片戰場上,無聲無息就消失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他們還都是筑基境的修士,也只能做到勉強自保。
而向昭靈這位單火靈根的天才不知為何遲遲沒有筑基,現在不過是個煉氣的修士。
雖然眾人沒有再開口,但一股悲哀的氛圍,彌漫開來。
昭靈妹妹,許是戰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