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鬼東西擁有不死之身,那就扭斷他們的胳膊,限制住他們的行動!
蘭斯沒有遲疑。
襲擊者表皮之下的金屬帶給了他比魔王更強烈的壓迫感,比起放在明面上的強敵,這種披著人皮的異物更令人恐懼。
然而他拼盡全身力氣的一擊終究沒能輕易達成目的,襲擊者算不上粗的胳膊卻要比鋼鐵更加堅硬,僵持片刻,襲擊者忽然以違反人力構造的方式把順著他的力道把自己拋上了半空,在他的身體旋轉兩圈之后,蘭斯終于因劇痛而松開了手臂。
為了與四名襲擊者近身,蘭斯不惜采取了對于劍士而言恥辱的裝死行為,他原本蓄勢待發,在與襲擊者纏斗的瞬間就將對方手中的匕首絞落在地,然而對方身上藏匿的武器卻依舊割傷了他。
手掌和手臂處出現了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而他與襲擊者之間的距離又一次被拉開了。
在月色的映照之下,蘭斯終于看清了割傷他的利器。
——襲擊者方才被他絞住的胳膊上竟然長出了數根與表皮之下材質相同的倒刺,襲擊者將因脫臼而下垂的胳膊接回原處,那倒刺便緩緩縮回到了他的皮肉之中。
這絕不是刺客職介能夠做到的。
他跟隨勇者走遍了整個銀輝帝國,還未見過如此怪異的東西。
雖然和他們一樣說著帝國語,也似乎擁有著人類的情緒,但隱藏在表皮之下的卻是另一個物種。
“蘭斯。”
隨著“真面目”的顯露,襲擊者的聲線也發生了變化,不再充滿了戲謔和嘲弄,變成了冰冷的毫無情緒起伏的語調。
蘭斯仍不知道他們所說的“天理”指的是什么,他猜測那里便是這些異類的由來。
“我們要把你活著帶回帝都,這是命令。”
“那就要看看你們能不能做到了。”
蘭斯狼狽地退到自己的巨劍旁,強振精神說道。
他此刻可以用山窮水盡來形容,他能感受到毒液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流淌,讓他無法積蓄戰氣,身上數不清的傷口讓他隨時都有可能失去了意識,而這一次,他的同伴們都不在身邊,哪怕他能僥幸活過這場戰斗,也不會再有大賢者來為他念誦治愈禱言。
或許大賢者更希望他這個麻煩鬼徹底消失。
勇者雖然回到了銀輝帝國,但他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身上又受了很嚴重的傷,即使他就在這里,也無法應對這四個披著人皮的異類。
所以,他更不能在這里倒下!
蘭斯知道他失去意識的后果,這幾個襲擊者多半是埃什大公派來的殺手,那個臭名昭著的大貴族豢養了一群以殺人取樂的變態,一旦他倒下,他們必定會屠殺整個營地,不留會留下任何一個活口。
等待那些人的,將會是最殘酷的死亡方式。
想到這里,蘭斯雙目一凝。
鮮血剎那間從他的傷口噴涌而出,在夜空中形成了氤氳的氣霧。
這是他原本用于對付魔王的最終手段。
“讓他消停下來。”
四人交換眼色。
只是這一次,他們制定好的戰術失效了,遍體鱗傷的蘭斯猶如回光返照般爆發出了超越人體極限的速度,他渾身的肌肉膨脹了一圈,撐破了身上的衣服,他的皮膚因充血而變成了紅色。
這一次,他的攻擊奏效了。
巨劍命中了其中一個襲擊者,在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過后,那堅不可摧的金屬終于斷成了兩截。
另一邊,伊森等人被小暗拖住了腳步。
黑暗猶如潮水般在森林間蔓延著,已然沒過了他們的腳踝,伊森握著黑貓的前爪,幫她提起了身子,貓咪張大了嘴巴,露出兩對尖牙,強烈的反胃感讓她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伊芙琳則用手輕輕拍打著黑貓的背脊,還時不時幫她順一順炸起的絨毛。
經過兩人的努力,貓咪終于一抖身子,把吃進肚子的異物給吐了出來。
她嘔吐的方式和伊芙琳預想中有些不同。
東西不是貓咪嘴巴里出來的,而是她的頭頂上方出現了一道黑色的漩渦,那漩渦收縮膨脹了幾下后,將兩個扭曲成一團的金屬團吐到了地上。
將這兩團金屬吐出來之后,小暗終于放松了下來,高高豎起的尾巴也終于耷拉了下來。
這是伊森第一次見小暗吃壞肚子。
其實從表面上來看,黑洞牽引力就是她“進食”的過程,她吞下過比剝皮者大得多東西,就連真理之城派出的星艦都沒能讓她消化不良。
“這是什么?”
伊森蹲下戳了戳地上銀白的金屬,它靜靜滾落在草叢里,卻絲毫不受黑暗的侵染。
“不知道。”
小暗沒好氣地說道,“我還想問你呢,你喂我吃的是什么啊!”
這已經是她消化力的極限了,把殘留的金屬扭曲成了一個團,她也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根本沒想到那剝皮者身體里竟然還藏了這么一個“劇毒物質”。
至少對于她來說是這樣的,被這金屬卡在身體里,雖然并不致命,但卻讓她渾身難受。
她目睹了伊森和剝皮者之間的對決,那個剝皮者看起來平平無奇,就和路邊的小動物沒什么區別,她絕對不可能制作得出這么詭異的“劇毒物質”,“這東西肯定是誰放進她身體里的,以后別再喂我這個了!”
小暗有些不自在地用爪子揉了揉嘴巴。
她的食譜上多出了第一個不可食用的物質。
聽著兩人的對話,伊芙琳的內心已經有些麻木了,她偷瞄了地上兩個金屬團,默默安慰著自己——這絕對不是剝皮者身上的零件,盡管他們倆的談話聽起來像是把剝皮者吞進肚子之后消化掉了,但這一定是她想多了。
這貓咪看起來這么小,還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怎么可能吞得下那么大的一個人呢?
在路上耽擱了片刻,伊森和伊芙琳在回到營地的第一時間就步履匆匆地朝著蘭斯所在的空地處趕去。
空氣中越來越強烈的血腥味坐實了他們不好的預感,他們不得不加快腳步,當他們一路狂奔到空地時,激烈的戰斗已經落下了帷幕,林間的樹木被劍氣砍得七零八落,蘭斯沐浴在鮮血之中,他垂下頭顱,以劍杵地,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他們找到了幾個殘缺不齊的尸體。
從蘭斯身上斑駁的傷口,不難想象到這場戰斗慘烈。
他被第一時間送回了營地,伊芙琳叫來了營地里唯一的醫生,然而棲息于此的終究只是一群流民,醫生也是半路出家,只懂得一些基礎的包扎技巧,這位老先生拿著白色的繃帶根本無從下手。
蘭斯身上的傷口實在太多了,多到很難找到任何一處完好的部分。
失血過多顯而易見,但更重要的問題是他體內即將枯竭的戰氣,那是劍士安身立命之本,所剩無幾的戰氣吊著蘭斯最后一口氣,然而他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只有大賢者才能救他。”
老醫生駐足兩人,無奈地說道。
這已不是“醫術”能夠治愈的傷口,只有高階超凡者所創造的神跡才有可能挽救這條即將逝去的生命。
“沒用了。”
勇者少年的聲音在眾人身后響起,昔日隊友的瀕死似乎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觸動,紊亂的精神隱約有了復蘇的跡象,“這是燃燒靈魂的技能,是他們家鄉流傳的禁忌之術,蘭斯曾告訴過塞拉,破碎的靈魂無法被修補,不要在將死之人身上浪費時間。”
那是他們與魔王決戰的前夜,小隊的每一個人都做好了戰死的覺悟。
索蘭記得那時的蘭斯喝了一些酒,似乎并沒有把死亡放在心上。
在一切結束后,就把他的劍帶回他的家鄉。
“怎么會?就連大賢者也……”
伊芙琳目光渙散,她呢喃幾聲,又猛然間轉向伊森,“伊森先生,你這么強大,一定能治好蘭斯先生的,對吧?”
她用充滿希冀的眼神注視著伊森,懷著最后的希望。
她聽說了蘭斯的故事,還有他在冒險結束后在帝都的遭遇,他們遭到了昔日隊友的背叛,大賢者也是那其中之一,她很清楚即使大賢者能治愈蘭斯破碎的靈魂,也絕不會對他們施以援手。
他們從來都沒有與帝國談判的籌碼。
可是……
蘭斯才是真正勇者小隊的成員,直到生命的盡頭,他都在用手中的劍保護著他身后的人們。
“不要為難伊森先生。”
索蘭搖了搖頭,“蘭斯先生早就做出了覺悟……伊芙琳小姐,帶領大家離開帝國吧,這是他最后的愿望。”
作為一名劍士,戰斗至最后一刻就是他們的宿命。
他來自劍士之鄉,為這世間的每一名劍士做出了表率。
“很遺憾,我只是一個元素塑能師。”
伊森說道。
營地里彌漫著悲傷的氣氛,“元素塑能師的力量終究是有極限的。”
治愈傷口,修補靈魂,創造起死回生的奇跡,那是生命女神的權能。
早在溪木鎮時,伊森就經歷過相同的悲劇。
他無法拯救死去的洛克桑先生,也無法挽留他女兒在污染區中殘余的靈魂,元素塑能所擅長的只有戰斗。
“所以,我結交了一些對此略知一二的朋友。”
為了不讓相同的悲劇重演。
伊森話鋒一轉,一時間屋內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了他的身上,索蘭更是激動地上前一步,用力握住他的胳膊,“伊森先生,你的朋友真的能救他么?”
“應該可以。”
在他們的時代,生命女神已經逝去了千年,如今的生命神教早就被欲望和權力沖昏了頭腦,已有數百年的時間沒能誕生過任何一位圣者了,但好消息是,伊森結交到了另一個與生命女神有著莫大淵源的朋友。
血肉與靈魂的藝術家,巴扎托斯。
“我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索蘭忽然想到了什么,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你的朋友,現在應該還在另外一邊,沒錯吧?”
“的確如此,但或許我能想辦法把祂請來這里一趟。”
“此話當真?”
“當真,只是我需要一些道具作為儀式的施法材料。”
他要在營地里布置一個簡易的邪神召喚儀式法陣,這里應該能找到諸如山羊頭骨之類的材料,如果實在沒有,就讓小暗在她的肚子里找一找,保不準她什么時候就吃下過一頭山羊。
他可以把儀式的道具縮減到最低。
盡管天父的信徒們認為縮減儀式材料是大不敬的行為,任何一丁點差池都有可能導致召喚出錯,甚至引發天父的怒火。
但伊森自認為和老巴早就是哥們了,祂應該不介意幫自己這么個小忙。
在伊森的指揮下,伊芙琳調動了整個營地的人手,他們四處奔波,很快便找齊了儀式所需要的全部材料,接著將這個材料一個個擺放在正確的位置。
他們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拯救蘭斯。
他們還知道這是為了請來一位伊森的朋友,祂與生命女神有著莫大的淵源。
人們猜測那一定是一位真正的大賢者,而不是如今身處帝都的那個表里不一的陰險女人。
儀式開始運作,山羊頭骨里燃燒起了幽綠的火焰。
人們滿懷激動地望著天空,等待著那位慈祥使者的到來。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的表情都僵硬在了臉上。
回應他們的是被染紅的天空,在那血色云層的背后,仿佛有若有若無的觸肢涌動著,緊接著,“天空”朝他們睜開了一只眼睛。
這……
這真的是大賢者么?
從表面上來看,那更像是令人恐懼的邪神,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存在,甚至要比他們所知道的魔王更令人恐懼。
所有的腦海里都浮現出了無法理解的絮語。
不多時,被平放在祭壇之上的蘭斯真的睜開了眼,那在戰斗中變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動了起來,細小的觸須從傷口中涌現了出來,那破碎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修補著。
目睹了這一切的伊芙琳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卻連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蘭斯正在被治愈著,卻是一一種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式。
不多時,蘭斯撐起了身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他也望著伊芙琳。
他看見了伊芙琳關切的眼神,那關心一度壓制住了恐懼。
蘭斯也對伊芙琳露出了笑容。
他戰勝了那四個襲擊者,營地終于安全了。
明天的這個時候,伊芙琳和她帶領的人們就能離開帝國邊境,他們終將找到愿意接納他們的棲息之地。
而這千言萬語匯聚成了一句話。
蘭斯干涸的嘴唇蠕動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