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已經沒有了。”
伊森又耐心地等了幾分鐘,但審訊官看起來卻像個應激的動物一樣躲到了房間角落,只是仰著脖子瞪著他,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審訊官一直等到伊森與凜冬遠去,還有那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該死的黑貓,它也跟著兩人走出了這個房間。
手背處撕裂性的傷口仍在蔓延,看起來像是中了劇毒。
直到腳步聲遠去,整個宅邸又一次陷入了死寂,審訊室外安靜得讓他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凜冬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也不知道本應負責審訊凜冬的福林男爵又發生了些什么,當他懷著忐忑不已的心情走出大門時,映入眼簾的卻并非預想中的血腥場景。
事實上門外面什么都沒有。
熟悉的場景,唯獨變得空曠了許多。
明明還沒有入冬,天空上卻飄下了細雪,他顫顫巍巍地走到福林男爵最常用的審訊室,那里的構造和刑房不同,男爵和他的兒子在那里“料理”過許多被他們瞧上的女人,但這一次他們并不在那里。
火槍隊也不知去向,只是沿途的小道上多出了許多冰渣子。
審訊官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死死捂著手背,不顧一切地逃出了這個可怕的地方,這詭異的寂靜甚至要比滿地尸體恐怖得多,因為他完全無法想象在那個女人被帶去審訊室的路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他也不明白為什么那兩個流民沒有給他最后一擊。
難道他們在殺害了男爵和整支火槍隊之后唯獨放過了他?
不,他并不這么認為。
這一刻,伊森剛才的平靜,以及那些讓他聽不明白的話都得到了解釋。
在被問及是否打算舉報福林男爵時,伊森給出了否定的答復,他認為那完全沒有意義。
當時的他誤以為對方是想通了帝國律法制裁不了福林男爵,不得不向男爵妥協,而現在看來,分明是伊森早就知道了福林男爵與火槍隊的下場,舉報一個已死之人沒有任何意義……
或許當兩人決定跟隨福林男爵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要殺掉所有人。
想到這里,審訊官加快了腳步。
即使逃出了男爵的宅邸,奔跑于大街上還遇到了巡邏中的警探們,也絲毫無法減少他內心的不安,他能感受到了死神的鐮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隨時都有可能落下。
他想象不出究竟什么樣的人才能平靜地決定血洗貴族的宅邸,但不論如何,他們都是慣犯,他必須向銀輝帝國的高層舉報這件事,得到帝國高層的庇護是他如今唯一活下去的可能。
那個青年人看起來像是一名私家偵探,在他們面前提出了許多問題。
他似乎正在調查大召喚師海緹雅遇害的案件,而現在對于審訊官來說,盤旋在腦海里的疑問快要把他逼瘋了。
——為什么唯獨他活了下來?
他的神經高度緊繃,經歷了長途跋涉,在他的意志即將被消耗殆盡之前,他終于看見了希望。
距離治安所的大門只有幾步之遙,透過敞開的大門,他看見了許多熟悉的面孔,他是男爵火槍隊的隊長,平時專門負責與治安所的溝通與接洽工作,這幾天齒輪城的警探們都在加班,在查明海緹雅的死因前包括布萊克探長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會停下來。
也就是說,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
審訊官走上樓梯,融入了治安所的光芒之中。
他一眼便看見了布萊克警長,進門時警長正在一樓與幾位警員討論案情。
這一刻,審訊官將所有的繁文縟節都拋到了腦后,他不顧一切地走了過去,他要把不久前發生在男爵宅邸里的事告訴所有人,并提醒治安所的所有人也許齒輪城已經不再安全了。
在警探們詫異的視線下,審訊官提高了嗓門。
他是故意的,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也能為他快要被恐懼淹沒的內心帶來些許的慰藉。
“布拉克警長,我要自首,我殺害了福林男爵,和他們所有人!”
說完之后,就連審訊官也愣在了原地。
那不是他。
……他的意思是,那雖然是他的聲音,卻并非他的本意。
警探們立刻做出了回應,布萊克警長甚至當即拔槍,離他最近的警探們也紛紛退到了安全的掩體后,警惕地望著他。
殺害男爵的人是兩個從城外來的流民……
“這很有趣,我很想再來一次,只可惜男爵和他的兒子已經死透了。”
不,這根本不是他想說的話!
審訊官目眥欲裂,他的大腦能夠順暢地運轉,然而舌頭卻背叛了他的思維。
而他很快意識到背叛了他思維的不止是舌頭,他聽見了笑聲,從他自己嘴巴里發出來的張狂的笑聲,癲狂到像是著了魔,讓他想到了傳言中的那些魔王的擁躉。
但實際上,他從沒見過真正的魔王擁躉,齒輪城的大部分人都沒見過,那些瘋狂的擁躉通常只存在于流言蜚語之中,而絕大多數以魔王的擁躉被處以極刑的都是普通的居民,他們之中有人妄圖控告男爵,有的則只是單純撞到了貴族們心情不好的時候。
“貴族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嘛,他們和其他人一樣,被人割開了喉嚨就會死,堅持的時間并不比他們眼里的下等人久。”
他的嘴巴仍在繼續著。
緊接著,審訊官終于察覺到了這一切的源頭。
恍惚之中,他看見一條由陰影編織的胳膊從他手背上的傷口爬了出來,沿著他的小臂一路向上,那一只手掌扼住了他的喉嚨。
恐懼強烈到讓他眩暈,想要嘔吐。
你們難道沒看見么?
這都是那只黑貓的干的!
他想要大聲說出方才審訊室里發生的一切,他要警告治安所的探員們那兩個流民很可能就要像之前河畔鎮的那些魔王擁躉們一樣離開了,然而他發出來卻只是一陣讓他自己都毛骨悚然的怪笑。
失控的癥狀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胳膊和雙腿,他的四肢違背了他的意志,讓他在那一陣刺耳的怪笑聲中沖向了布拉克警探。
布萊克!
你一定能看出端倪,沒錯吧?
我們還在男爵的宴會上喝過一杯!
他只能用眼神向布萊克傳遞信息,但那一縷希望很快就被絕望淹沒。
布萊克將槍口對準了他的眉心。
審訊官看見了槍口噴射的火舌,槍聲隨后傳來。
“嘭——!”
當夜,帝都。
“這是今天下午從齒輪城治安所傳來的記錄。”
偌大的莊園里一片死寂,書房里只點燃了一根蠟燭,一位白發老者端坐于書桌前,他的雙眼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暴虐的情緒在他的心中不斷蔓延,但面對進屋的金發少女,他不得不收起所有戾氣,盡可能維持冷靜體面的模樣。
然而當他看見記憶水晶中狂笑著沖向布萊克警長的審訊官時,卻還是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金發少女將這一切看在眼里。
福林男爵全名福林辛普勒,埃什辛普勒大公的私生子。
這在帝都的貴族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正因如此,福林才敢在齒輪城犯下了累累罪行,因為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不招惹到極個別的幾個人,其他無論發生了什么,遠在帝都的辛普勒大公都會為他擺平。
這早已是齒輪城不成文潛規則,治安官、當地的其他貴族,乃至市政廳都知曉福林的背景。
可是就在今天,福林男爵死了。
殺害他的兇手張狂地走進了治安所的大門,公然向所有人公布了他的罪行。
隨著那最后一聲槍聲響起,記憶水晶的影像隨即熄滅。
“辛苦你了,圣魔導士閣下。”
良久,埃什大公開口說道。
從表面上來看,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殺人兇手公開承認了自己的罪行,隨即在襲擊警探的過程中遭到了擊斃,唯一問題在于殺人兇手死得太痛快了,被火銃的子彈貫穿了頭顱,倒在了血泊中,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痛苦。
這并不是貴族們懲戒兇手的方式,這樣很難對其他人起到警告與威懾作用,如果換做他的下屬就絕不會讓兇手死得那么痛快,刑具的折磨可以長達十幾個小時,在此期間他們會用藥物讓受刑者強制保持清醒,最后兇手會被帶去最繁華的街道上,在那些所有潛在的反抗者面前被活生生的剝皮。
這就是埃什看完了記憶水晶的想法。
即使在殺人兇手被擊斃后,他的心里也未能得到絲毫慰藉。
“布萊克警長還發來了一些有關兇手的資料,這件事很耐人尋味。”
伊莉雅說道,“兇手是火槍隊的隊長,深受福林男爵的信任,幾乎所有善后工作都是由他來處理,在擊斃了兇手后,布萊克警長立刻帶人搜查了福林男爵的宅邸,他們并沒有在莊園里發現男爵的尸體,莊園里的仆人們提到了一些線索,如果拋開這些線索的話,警長認為這更像是魔王的狂信徒所為。”
“什么線索?”
埃什男爵目露兇光,毫不掩飾殺意。
“仆人們提到男爵得知小鎮上來了一位樣貌出眾的流民之后就帶著火槍隊離開了,那個流民很有特點……白色的長發,紅色的瞳孔,不像是帝國人的特征。”
“你怎么看?”
“也許布萊克警長的判斷并不準確。”
伊莉雅眉頭緊鎖,齒輪城里還傳回了一些她計劃之外的消息。
城市里的巡邏隊發現勇者回來了,但據他們說索蘭的精神狀態有些不太正常,而幾天前,海緹雅又死在了自己的宅邸里,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都讓她覺得這一切并不是巧合。
而且,作為傳送魔法施咒者,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索蘭能回到帝國。
那是一次不定向傳送。
換言之,她在施咒時就沒有考慮過讓索蘭回到這里。
魔王被打敗,勇者也就失去了價值,他的失蹤或犧牲都是計劃中的一部分,按理說索蘭和魔王都該被卷入那時空的亂流中,又或是被傳送到一個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地方,在那里孤獨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這也是勇者的宿命,家族曾經以相同的法術處理過數位勇者,從未出現過任何問題。
伊莉雅開口說道,“我們和魔王的擁躉們打過不少交道,這不是他們常見的手段。”
從沒有任何一個魔王的擁躉會瘋狂到到當地的治安所公布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就連魔王都不會這么做,這也是整個事件中最讓伊莉雅不安的部分。
皇室需要塑造一位魔王,但必須處于可控范圍之內。
它必須擁有強大的力量,卻又不能真正用它的力量對帝國,尤其是貴族造成太大的損害,而據伊莉雅的評估,這一任的魔王是最讓帝國省心的。
頭腦簡單的戰斗狂,崇尚面對面,拳拳到肉的對決,性格幾乎和索蘭是一個模子里映出來的。
而今天傍晚發生在齒輪城的一切,則更像是真正意義上的“魔王擁躉”所為。
這是由帝國精心編織的詞匯,用瘋狂的行為將那些邪惡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實際上這樣的群體從未真正存在過——至少在亨利六世當權時期并不存在,而隨著索蘭的回歸,魔王似乎真的出現了。
在殺害了所有和福林男爵相關的人之后遁入了陰影,只留下一個承擔了所有罪行的替罪羊。
這無疑是帝國最不希望見到的景象,如果“魔王”將它的力量用于對抗乃至屠殺貴族,那將會對他們造成真正的影響。
“埃什大公,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在我們調查出最后的結果之前,還請你保持冷靜。”
“當然。”
埃什大公當即表態。
伊莉雅深深地望了這個滿頭白發的老者一眼,欠身道別后,便馬不停蹄地召集昔日的伙伴。
接下來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為了應對真正的魔王,以及帝國穩定。
而在伊莉雅離開不久后,埃什大公吹熄了蠟燭。
“不要放過任何人,包括莊園里的仆人,他們沒有活下來的價值。”
他面對陰影下達命令,“還有那個白頭發的女人,給她留一口氣,把她活著帶來我的面前——你要趕在圣魔導士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