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記得,陸小霜昏迷不醒那兩天自己一直陪在她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他確實自言自語過一些話,但是并沒有說太多,因為當時住的是普通病房,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病人和家屬,所以他也不可能說太多話。
但他沒法確定陸小霜到底聽到了哪句話,畢竟她太聰明了。
“那啥,媽,我爸呢?還有姑父呢?”他趕緊轉移話題。
“買下酒菜去了,說要跟你們爺幾個喝點。”張秋霞看看墻上的鐘,“都這個點了,都這個點了,你爸咋還沒回來?”
“估計是碰上熟人嘮嗑了吧。”周奕說。
這時姑姑問道:“嫂子,你說今天吃餃子是因為周奕立的功批下來了,立了什么功啊?”
張秋霞一聽這個,興高采烈地說:“就是叫什么個人一等功。是不,兒子?”
周奕點點頭:“嗯,全稱叫做公安機關人民警察個人一等功。”
他說的,自然是指龍志強案中,他和陳嚴的個人一等功,連同宏城公安部門的集體一等功,在六月初的時候總算下來了。
所以母親才張羅著要包餃子吃飯,慶祝一下。
姑姑驚訝道:“是嘛,這個一等功是最厲害的了吧。”
理論上來說,個人一等功其實不是最高的,再往上還有二級和一級英雄模范,不過那堪比登天了。
姑姑沖周奕說:“哎,我怎么聽他們說什么一等功只能家屬領啊。”
周奕嚇了一跳,趕緊說:“我的親姑姑哎,你說的那是部隊里的一等功,跟我們不一樣,那個比我們的一等功難多了。”
部隊里的立功,俗話就是三等功站著領,二等功躺著領,一等功家屬領。以前保家衛國的時候還有特等功,不過五五年的時候取消了,因為國家和平了,不用再打仗了。
而那些榮立特等功的戰斗英雄們,他們每個人都值得后輩們的敬仰,因為他們就是國家和平繁榮的定海神針。
姑姑周愛華問張秋霞:“周奕這個一等功有獎金嗎?”
張秋霞的聲音瞬間高了八度,“那必須啊。”
“給多少錢啊?”
張秋霞得意地豎起一根手指。
姑姑驚訝道:“一千?這么多啊?”
張秋霞瞬間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了,又用力甩了下自己的手指。
姑姑一下子就傻眼了,“嫂子,不會是一萬吧?”
張秋霞得意洋洋地笑道:“沒錯,就是一萬。”
姑姑一聽,樂得合不攏嘴,不停地夸周奕有出息。
這可是一九九七年啊,一萬塊錢那是很多普通工薪家庭一年都掙不到的錢。
見爺爺從屋里走了出來,姑姑沖老頭說道:“爸,你看你大孫子多有出息,給咱老周家爭了多大的光啊。”
爺爺樂得牙都快掉了,連連點頭說是。
突然,老頭有些感慨地說:“你說都是自家孩子,周奕就這么有出息,小凱咋……”
姑姑沖老頭瞪了一眼說:“高興的日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對于這個小女兒,老頭是怕的,因為小女兒性格直爽,但脾氣沖,像已故的周奕奶奶。
所以老頭趕緊閉嘴,說看看有啥好看的電視。
周奕知道,因為最近下崗的事,爺爺估計是聽說了一些二叔家的情況。
老人就是這樣,哪怕子女再混賬,他們也有心軟的時候,因為在他們的眼里,始終會看到兒女小時候天真無邪的模樣。
姑姑沖周奕說:“周奕,早點跟小霜結婚,讓你爺爺早點抱上大胖重孫子。”
陸小霜臉一紅,低著頭包餃子。
張秋霞開口了:“瞎說啥呢,小霜還在上大學,得以學業為重,結婚這種事怎么也得等小霜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再說。何況周奕還得好好努力,多掙錢,多升官,創造好的條件,得給人家姑娘未來一個保障不是。”
“喲喲喲,這還沒結婚呢就這么護著了啊。”姑姑笑著調侃。
“哎呀,完了。”趙敏突然喊了一聲。
眾人立刻看向她,只見她手里捧著個破了皮的餃子說:“我這怎么露餡了啊。”
陸小霜趕緊說:“你這個餡塞太多了。”
姑姑沖閨女瞪了一眼道:“別添亂浪費糧食,寫作業去。”
“沒帶。”
“嘿,你不是跟我說你帶了嗎?”
“出門的時候忘記拿了啊。”趙敏理直氣壯地說。
周奕坐下來幫忙一起包餃子,問道:“媽,我姥姥姥爺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啊,咋想起你姥姥姥爺了?”
“哦,我后面可能得調去武光工作一陣子。”周奕隨口說道。
“啥?這好端端的怎么要調走啊?”張秋霞頓時就急了。
“工作安排,放心,時間不會太長的,估計幾個月吧。”周奕看著陸小霜說,“而且武光離得近,我周末沒事了能隨時回來。”
張秋霞緊張地問:“那不影響你升職吧?”
周奕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果然自己媽還是這個性格:“不影響,應該還有幫助。”
“那就好,那就好。你啥時候去啊,我回頭跟你二舅說一聲,讓他去接你。”
“還在等上面的通知,我估計可能得八月份了。”
前面吳永成跟他說過,這件事得等省廳統一指示,因為不光只有周奕和陳嚴兩個人,每個市都有至少都有兩個名額,所以誰去,去哪兒,去了后當地把人安排在哪兒,都得研究討論。
周奕當然不著急,他還要等陸小霜放暑假后,先帶她去一趟云霞山看日出,然后再跟她回大西北見她父母,畢竟這都是自己承諾她的。
在宏城,起碼他時間比較自由好請假。
要是去了武光,那肯定就沒那么多時間了。
“小霜快放暑假了吧?”張秋霞問。
陸小霜點點頭:“嗯,就這個月底。”
“讓周奕請個假,陪你回去一趟看看你父母,你都這么多年沒回去過了,肯定想他們了吧。”
張秋霞又對兒子說:“路費我跟你爸出,你再買點東西過去。”
陸小霜眼圈一紅,趕緊說:“謝謝阿姨。”
周奕握了握她的手,笑了笑。
“嘿,這個周建國怎么搞的,這餃子都快包完了怎么還不回來,迷路了還咋的。”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周建國一臉興奮地提著幾袋子下酒菜走了進來。
還沒說話,張秋霞就質問道:“你也不看看幾點了,不喊你都不知道回家了是吧?”
周建國興奮地說:“你們看看誰回來了?”
緊接著,就看見周建國身后跟著走進來一個人。
眾人一看,立馬就激動地都站了起來,因為拖著個行李箱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老周家的小兒子周建業。
“呀,是三舅。”趙敏欣喜地喊道。
周建國高興地說:“還有呢?”
“還有?”
緊接著,周建業后面跟著走進來一個三十出頭的漂亮女人,懷里還抱著個四歲的小男孩。
周愛華激動地沖老頭大喊道:“爸,你小兒子帶著媳婦兒和兒子回來看你了。”
頓時,周家老房子里傳出了歡聲笑語。
吃飯的時候,由于桌子不夠大,坐不下十一口人。
于是周奕和周建業把主臥里的一張寫字臺給抬了出來,拼在正方形的飯桌上,然后大伙兒擠一擠就行了。
張秋霞在廚房里下餃子,忙得不亦樂乎。
陸小霜和趙敏在逗小孩兒玩。
周建業的兒子今年四歲,長得白白嫩嫩的,一對大眼睛炯炯有神,特別討人喜歡。
周奕這個最小的弟弟叫周宇軒,正宗的九零后。
“三叔,你這回來也不跟我們說一聲,搞突然襲擊啊。”周奕說,“你說一聲,我去接你啊。”
周建業嘿嘿笑道:“不用,火車站出來打車多方便啊,沒必要來接。再說了,就是搞突然襲擊才是驚喜啊,你說對不。”
果然是三叔的風格。
周建國回來后又出去了,說是老四回來了,今天是三喜臨門,得去買兩瓶好酒。
周建業拍拍周奕,看了看陸小霜壞笑道:“我就說上回你小子有情況,你還不承認,這才兩個月,這么漂亮的媳婦兒都領進門了,你小子藏得夠深啊。”
周奕沒法解釋這事,上次周建業回來的時候,自己連陸小霜都還沒有接觸過。
“那還不都是跟三叔你學的,你看三嬸多漂亮氣質多好,軒軒又那么可愛,你就是我的榜樣啊。”
周建業得意洋洋地說:“那是。”
“不過你這對象看著年紀有點小啊,比你小多少?”
“四歲。”周奕回答。
“四……四歲?那不才十九?”
周建業連連咋舌:“嘖嘖嘖,真沒看出來,你這濃眉大眼的家伙有一套啊。”
周奕哭笑不得,轉移話題問道:“三叔,這次回來待多久?”
“看吧,待幾天就回去了。”
“那這么著,明后天找時間,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周建業一聽,好奇地溫:“誰啊?”
周奕還沒說話,張秋霞大喊一聲道:“餃子出鍋咯。”
“周奕,你爸怎么還沒回來啊。”
六月的黃昏,氣溫上還是有一絲涼爽的,估計再過個十天半月,也要開始熱起來了。
從公交車上下來,周奕牽著陸小霜的手漫步在夕陽下。
“你之前說回去的路費不要我付,你看,現在我媽發話了,她掏錢,你應該不會再推辭了吧。”周奕說,“你要再不答應,那我回頭肯定得被我媽煩死,你也知道我媽這張嘴的。”
陸小霜笑了笑,沒再否認。
“那我到時候跟單位請個假吧。”
她說的自然是稅務局的實習工作了。
“沒事兒,你放心大膽的請,你吳叔升職支隊長了,現在是管刑偵的一把手,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兩個人沒說話,就這么手牽著手走著,很快就看見了不遠處的宏大校門。
周奕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那啥,人在昏迷的狀態也有意識嗎?”
他想問的,自然是陸小霜前面說的碎碎念。
陸小霜想了想說:“好像有一點吧,但是很模糊,整個人好像飄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樣,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又仿佛時間過得很慢。”
“那你……聽到我說了什么啊?”周奕試探著問。
陸小霜狡黠地笑著說,“你猜。”
她這兩個字,倒是讓周奕有些進退兩難了,總不能不打自招吧。
“周大哥,我到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陸小霜指著前面的校門口說。
自從宏大案結案之后,學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學校的側門和后門加裝上了監控,學生寢室的出口處也裝了監控。
因此宏大現在的治安情況好了很多。
不過物理層面的防范始終是被動的,真正重要的還是提高師生的精神文明程度,以及對法律的敬畏之心。
看著陸小霜走進校門,隔著校門朝自己揮了揮手,然后她的背影遠去,周奕才轉身離開。
剛走了沒兩步,兜里手機就響了。
“喂,哪位?”
“周警官嗎?”電話那頭一個女人說道,“我是丁春梅。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周奕好奇地問:“有時間啊,不過你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喝咖啡啊?”
他擔心的,是別又有什么事情發生。
丁春梅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啊,是有一點突兀。主要是因為我打算離開宏城了,所以想跟你告個別。”
周奕來到和丁春梅約定的咖啡館,剛進去,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丁春梅,正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奕趕緊走了過去,察覺到有人靠近,丁春梅這才抬起頭來。
周奕發現她的眼圈紅紅的,但看見自己,還是擠出了一絲笑容。
“周警官,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見周奕坐了下來,她趕緊遞來了一份菜單說,“你看看喝什么。”
這時服務員也走了過來。
周奕隨便要了一杯咖啡,然后嚴肅地問道:“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
因為在他的印象里丁春梅是個十分開朗的人。
丁春梅強顏歡笑地搖了搖頭:“沒事兒。”
怎么可能會沒事,市級電視臺這種金飯碗,說不干了就不干了,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丁春梅,你既然會找我,那就說明你信得過我。那就別有心理負擔,說出來。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圍內我能幫忙的,我一定幫。”
周奕正色道:“如果是有什么違法亂紀的情況,公安部門一定會追查到底的!”
一聽這話,丁春梅頓時淚流滿面地說:“謝謝周警官,謝謝你……”
周奕問服務員要了紙巾,遞給丁春梅擦眼淚。
等她情緒平復一些后,終于開口說了原因。
“我有一位學長,也是我們學校的,比我大兩屆,他在一家報社當記者。前幾天……我聽說他跳樓自殺了……”丁春梅悲憤地說。
“自殺?是遇到什么打擊或困難了嗎?”
丁春梅搖了搖頭:“我找同學打聽了一圈了,沒人知道他為什么會自殺。”
周奕皺著眉問道:“所以,你不相信他是自殺的?”
丁春梅點了點頭。
“為什么?”
丁春梅從包里拿出了一封信,遞給了周奕。
“這是他上個月給我寫的一封信。”
周奕接過信,先看了看信封,上面的收件地址不是電視臺,而是丁春梅家的住址,說明兩人關系比較密切,平時應該保持著書信往來的習慣。
周奕從信封里抽出信紙,展開,開始讀了起來。
信里的內容沒什么特殊的,就是分享一些工作和生活的日常,也沒有什么特殊的關心或曖昧,說明兩人不是戀人關系。
寫這封信的人,字非常好看,字里行間語調舒緩平和,但又充滿朝氣。
一個有文化有理想的男青年的形容僅僅通過這封信,就已經躍然紙上了。
信不長,一直讀到最后一段,周奕才感覺到了不對勁。
“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我愿以筆為炬、以心為證,哪怕燃盡自身,也絕不讓真相在沉默中蒙塵。”
“這……”周奕不由得愣住了,因為最后這行字,鐵畫銀鉤一般蒼勁有力。
看似明志,實際上卻有一種格外的悲壯,仿佛是風蕭蕭兮易水寒,要一去不復返的感覺。
“我現在再回首看這封信才發現……”丁春梅潸然淚下地說,“他好像早就預感到自己要出事了一樣,他在跟我告別。”
周奕翻過來看了看信封上寄件人的信息。
“李翀,武光市豐湖區……”
周奕頓時愣住了,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