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傾看著身旁正襟危坐的王憷然，見她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背挺得筆直，連嘴角那抹微笑都像是精心練習過的弧度，不禁暗覺有趣。
這姑娘平日里在他面前雖然也總是表現得很乖巧，但多少還帶著點俏皮活潑，此刻卻是實打實的緊張，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似的。
他走到父親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伸手擺弄起茶幾上的紅木茶盤。
電水壺發出輕微的嗡鳴，水很快燒開。
江傾先用熱水依次燙過紫砂壺、茶碗、茶杯，動作不疾不徐，然后取出一小罐茶葉，用茶匙撥入壺中，沖入熱水，片刻后，將第一泡茶湯淋在茶寵上，第二泡才斟入兩個品茗杯。
先端起一杯，放到父親面前。
“爸，喝茶。”
江照“嗯”了一聲，端起茶杯，先聞了聞香，然后才小口啜飲。
江傾又端起另一杯，遞向王憷然，同時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語氣溫和。
“喝點茶，暖和一下。”
王憷然連忙雙手接過那小巧的茶杯，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再接收到他令人心安的眼神，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瞬間松弛了不少。
她低頭輕輕抿了一口，茶香清冽，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確實驅散了些許寒意，也帶走了幾分緊張。
偷偷舒了口氣，她感覺自己手腳都回暖了些。
江照放下茶杯，目光在自家兒子臉上停留了片刻。
他雖然對兒子突然帶回來的這個漂亮姑娘十分好奇，但性格使然，讓他不擅長，也覺得不便直接盤問女孩的家世背景。
于是，他很自然地將話題轉向了自己更關心的領域。
“公司那邊，現在算是徹底平穩落地了吧？”
江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語氣帶著為人父的關切。
“萬象這次鬧出的動靜，我可是在手機推送里連著看了好幾天。連我們學校那些不怎么關心科技的老教師都在議論。”
江楠悄摸地沖哥哥眨眨眼，她最清楚，父親其實很為哥哥驕傲，只是不喜歡表現出來。
江傾接收到她的眼神，了然一笑，身體微微后靠，姿態松弛了些。
他知道父親并非真的要探聽自己公司的事，更多的是掛念。
“算是開了個好頭。后續的生態建設、技術迭代，事情還多的很。”
王憷然在一旁悄悄豎起了耳朵，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江傾側臉上。
她見過他在發布會上光芒萬丈的樣子，也見過他在廚房系著圍裙的煙火氣，卻還沒見過他在家人面前談論自己事業的樣子，這讓她感到很新奇。
江傾略一沉吟，用更通俗的語言給父親解釋。
“爸，這么說吧。美國那邊，包括很多西方國家，長期以來形成了一種觀念，認為只要牢牢掌控住最頂尖的硬件，比如那些高算力的芯片，就能扼制住其他國家科技發展的脖子，就能把全球科技前進的方向盤抓在自己手里。”
他指尖在沙發扶手上習慣性點動，令王憷然看了好幾眼。
“他們覺得，這條路是唯一的陽關大道，而且在這條路上，他們靠著先發優勢和巨額投入，已經把我們遠遠甩開了。”
江照聽得很專注，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
“但萬象的出現，相當于明確告訴他們，此路不通。或者說，條條大路通羅馬。”
江傾語氣平和，卻透著十分的篤定自信。
“我們用了遠比他們少的算力，達到了超越他們至少三代的水平。這就向全世界展示了，對抗這種技術壟斷和霸權，是有其他路徑可以走的，而且這條路可能更高效，更普惠。”
他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小口，繼續深入淺出地分析。
“美國人一直習慣于用天文數字般的投入來彰顯他們的科技實力，這本身也是一種暗示，或者說一種敘事。相當于告訴全世界，沒有他們那樣的家底，就別想玩轉最前沿的科技。他們通過這種方式，不斷鞏固自己科技燈塔的地位，維持著自己的科技霸權。而萬象，只用了五百萬美元的訓練成本，就超越了他們投入上億美元都沒做到的事情，這就像一根針，輕輕一戳，就把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神話氣泡給戳破了。這對他們的那種敘事，是一種根本性的動搖。”
江照若有所思，試探著問。
“所以，這不光是技術上的事，更是……信心和話語權上的事？”
“對。”
江傾笑了笑，肯定地點頭。
“打破了他們唯投入論唯硬件論的神話，動搖了市場和他們自己內部對那條既定路線的絕對信心。您應該看了新聞，萬象發布后，英偉達股價一天跌了將近百分之十七，臺積電、AMD這些相關的公司也跟著跌。這說明資本市場開始用腳投票，開始懷疑美國在AI領域的絕對領先地位是否還能維持，之前那種瘋狂投資美國AI概念的熱潮會不會降溫。這種避險情緒，本身就是對美國那套科技金融鏈條的沖擊。”
他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進行總結。
“他們預想中靠AI獨霸全球賺取超額利潤的愿景，已經被打破了。投資人會想，我投那么多錢給你，你多久才能回本？能不能競爭過像萬象這樣低成本高效益的對手？或者說，哪怕投的資金不減少，能否追趕上萬象的水平？信心一旦動搖，后續的投入和發展節奏必然受影響。而且，這不光是外面的人看，他們自己內部也會產生懷疑。我們這條拼命堆硬件堆算力的路，是不是唯一的？是不是最好的？這種自我懷疑，有時候比外部的競爭更可怕。”
江傾最后笑了笑，語氣變得更為客觀。
“當然，從長遠來看，對高端芯片的需求肯定還是會增長的，算力永遠是重要的基礎。只是萬象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讓市場在短期內失去了方向，才會反應這么劇烈。算是技術突破帶來的正常市場震蕩吧。”
江照聽著兒子條理清晰深入淺出的分析，不斷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他又問了幾個關于技術安全未來發展可能遇到的挑戰等問題，江傾都一一耐心解答，給出了淺顯易懂的解釋。
父子倆的對話，看似嚴謹認真，卻流露著淡淡的溫情。
江照關心，但絕不指手畫腳。
江傾尊重，也樂于分享。
一旁的江楠早已對此習以為常，自顧自地剝著橘子，偶爾插科打諢一句“哥你又開始上課了”，然后熱情地招呼王憷然。
“憷然姐姐，你吃這個沙糖桔，可甜了！別光聽他們講那些硬邦邦的東西，小心會聽睡著哦。”
王憷然連忙道謝，接過橘子，掰了一瓣放進嘴里，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
但她更多的注意力，還是被江傾與江照之間的氛圍所吸引。
這種父子間既有親情溫暖，又能進行如此高水平彼此尊重交流的場景，讓她感到十分新奇，同時也特別羨慕。
她趁著這個間隙悄悄打量了一下客廳。
布置算不上奢華，但整潔溫馨，墻上掛著幾幅字畫，書架上塞滿了各類書籍，茶幾上擺著果盤零食，處處透著一種知識分子的雅致，又有著滿滿的生活氣息。
這種濃厚且她從未真正體驗過的家庭溫馨感，像暖流一樣包裹住她，讓她在羨慕之余，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
她想融入這里，成為這里的一部分，成為……江傾的家人！
就在王憷然沉浸在自己的暢想中時，張怡系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來，聲音嘹亮地喊了一嗓子。
“楠楠，別光顧著吃了，快來端菜！咱們準備開飯了！”
王憷然幾乎是立刻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聲音清脆地回應。
“阿姨，我也來幫忙！”
說著就快步走向廚房，動作利落地不像話。
江楠也笑嘻嘻地跟上。
“來來來，讓我也展示一下端菜功力！”
“光會端菜有什么用，做菜還沒你哥水平高。”
張怡笑罵道，惹來江楠一陣嬌嗔不滿。
江傾與江照相視一笑，皆是搖了搖頭。
很快，客餐廳里豐盛的大飯已經擺滿了大圓桌。
紅燒鯉魚寓意年年有余，燉得爛熟的蹄髈油光發亮，四喜丸子圓滾滾，狗肉鍋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還有各色清炒時蔬、臘味拼盤……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幾人分別落座。
江傾開了瓶白酒，給父親與自己各自斟上了一滿杯。
張怡則拿出紅酒，笑著對王憷然晃了晃。
“憷然，陪阿姨喝點紅的？”
王憷然趕緊點頭。
“好的阿姨，我酒量不怎么好，但少喝一點沒問題的。”
張怡先舉杯，江照也跟著端起酒杯。
張怡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看著王憷然。
“來，憷然，歡迎你來家里過年！千萬別客氣，就當自己家一樣！”
江照也溫和地開口附和。
“對，歡迎憷然，多吃點，別拘謹。”
王憷然受寵若驚地端起酒杯，微微欠身。
“謝謝叔叔！謝謝阿姨！真的太打擾了。”
她將杯中少許的紅酒一飲而盡，臉頰立馬就泛起了淡淡地紅暈。
張怡兩人見她這么實在，相視一笑，也跟著將杯中酒飲盡。
動筷吃了幾口菜后，張怡隨口問起了王憷然的情況。
“憷然啊，你現在是做什么工作的？”
王憷然心里瞬間咯噔了一下，握著筷子的手微微收緊。
她最擔心的問題還是來了。
“阿姨，我……是一名演員。”
深吸一口氣，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自然，但細微的緊張還是難以完全掩飾。
說完，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張怡，又飛快地掃了眼江照，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從他們臉上看到一絲輕視或不認同。
沒想到，江照只是了然地點了點頭，表情沒什么變化，夾了一筷子青菜。
張怡同樣笑容不變，反而帶著幾分欣賞。
“哦，演員啊！怪不得長得這么標志，氣質也好。挺好的職業，能把不同的角色演活，也不容易。”
語氣自然，完全沒有她預想中的任何負面情緒。
王憷然懸著的心瞬間落回了實處，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鼻子甚至有點發酸。
她趕緊低下頭，借著夾菜的動作掩飾內心的激動。
“謝謝阿姨……”
張怡的開明理解，讓她心頭的忐忑不安徹底被熨帖平復。
江傾掃了王憷然一眼，沒有多說什么。
飯桌上的氛圍愈發融洽。
張怡不時給王憷然夾菜，關心她拍戲辛不辛苦。
江照偶爾問江傾一兩個關于公司運營的問題，再抽空溫和地提醒王憷然不要拘謹。
江楠則活潑地講著學校里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王憷然漸漸放松下來，也能自然地加入聊天，臉上始終帶著甜甜的笑。
飯后，大家轉移到客廳，茶幾上重新擺滿了瓜果點心。
電視里，春節聯歡晚會已經開場，歌舞熱鬧，小品逗趣。
雖然節目年年被吐槽，但作為除夕夜的背景音，它不可或缺地營造著團圓的氛圍。
看了一會兒晚會，張怡忽然起身走進臥室，不一會兒拿著兩個厚厚的紅包走了出來。
她先笑著遞給王憷然一個。
“憷然，來，拿著，新年紅包，圖個吉利！”
王憷然看著面前的紅包愣了下，隨即連忙擺手。
“阿姨，這……這我不能收！我都是大人了，而且今天已經這么打擾了……”
張怡不由分說地把紅包塞進她手里，語氣不容拒絕。
“說什么傻話，在阿姨眼里你們都是孩子。過年收紅包是天經地義的事，快拿著！”
然后她又把另一個紅包遞給江楠。
“楠楠，你的。”
江楠笑嘻嘻地接過，聲音清脆。
“謝謝媽！祝爸媽新年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王憷然看著手里那個沉甸甸的紅包，又看看張怡溫柔的笑臉，再看向旁邊同樣微笑的江照，眼眶微微泛紅。
她用力抿了抿嘴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謝謝叔叔，謝謝阿姨……新年快樂。”
她下意識地抬眼，望向正站在窗邊打著電話的江傾。
恰在此時，江傾也轉過頭來看向她，對上她有些泛紅的眼眶，似乎明白發生了什么，對她溫和地笑了笑。
這時，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恰好炸開一簇巨大的煙花，絢爛的光芒透過玻璃窗，瞬間照亮了客廳，也映亮了王憷然姣好的面容。
她緊緊攥著手里的紅包，再看看這溫馨熱鬧的家，看著身邊對她釋放善意的每一個人……
這一切，美好得簡直像一場她不愿醒來的夢。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應該是這個家里的一份子。
至于小野或孟孟，又或是其他任何人，她們只應該存在于這個家庭之外才對。
沒錯……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