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傾的目光在那頂低調的藍色棒球帽上極快地掠過，快得像風吹過湖面泛起的漣漪，瞬間便恢復了平靜。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如常的神情，仿佛只是隨意掃過提問者身邊的聽眾，沒有半分異樣。
“這位同學的問題非常有意思。”
目光一轉，他笑著給出這個問題的定義。
“它實際上觸及了意識本質與情感建模的核心難題。”
說到這里，江傾微微停頓，看上去似乎在組織語言，目光自然地環視全場，唯獨巧妙地避開了某個角落。
“喜歡和愛，是人類情感光譜上極其接近卻又本質不同的波段。”
他侃侃而談，語氣輕松又帶著學者的嚴謹。
“喜歡，可以源于欣賞、共鳴、習慣，甚至僅僅是荷爾蒙的短暫吸引。它更像是一種傾向性的偏好，數據模型捕捉這種偏好并不困難。分析你的瀏覽記錄、社交互動、消費習慣，AI甚至可以比你更早預判你會喜歡哪首歌、哪本書、甚至哪個人。”
教室里響起一片會意的笑聲。
“但愛呢？”
江傾話鋒一轉。
“愛是責任，是犧牲，是明知對方的不完美卻依然義無反顧的奔赴，是在漫長歲月里共同抵御困難的勇氣。它包含喜歡，卻又遠超喜歡。”
他攤了攤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這種復雜、矛盾甚至有時顯得不理性的特質，恰恰是當前基于邏輯與概率的AI模型最難理解和模擬的。你可以教會AI識別我愛你這句話的語法結構與情感標簽，但它無法真正理解這句話背后沉甸甸的分量。比如，為什么有人愿意為了另一個人放棄自己的夢想，或者心甘情愿忍受漫長的分離之苦？”
左右掃視了一圈，在某個不自覺仰起小臉的身影上短暫停留一瞬后，他舉了個例子。
“想象一下，一個高度進化的AI伴侶。它能根據你的情緒數據，精準地在你難過時播放舒緩音樂，在你疲憊時調節室內光線，甚至在你生日時送上精心挑選的禮物。它能完美地扮演一個體貼入微的愛人，但它能理解你收到禮物時，那份感動里可能夾雜著對它是否真的懂我的懷疑嗎？它能體會你面對它永恒不變的完美時，內心深處可能滋生的那一絲微妙的孤獨嗎？”
比喻生動又帶著點哲學式的幽默，教室里再次爆發出一陣笑聲，掌聲雷動。
江傾微笑著等待掌聲稍歇，繼續講述。
“至于擁有類似的情感……”
他微微搖頭。
“目前的AI更像是情感的鏡子或放大器，它能反射、分析，甚至模仿人類的情感表達，但驅動它行為的底層邏輯，依舊是預設的規則與優化的目標函數。它沒有自我意識，沒有真正的渴望和恐懼，更沒有那種源自生命本能，愿意為另一個生命體付出一切的原動力。所以，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AI可以成為我們理解自身情感的絕佳工具，可以成為情感表達的輔助者，但要讓它真正理解并擁有人類意義上的愛，就像要求一臺最精密的鋼琴去理解貝多芬創作《月光》時內心的風暴一樣，路途還非常遙遠。也許，這正是人類情感最獨特，也最珍貴的地方。”
江傾的回答既有扎實的理論支撐，又充滿了人文關懷，生動的比喻，邏輯清晰，深入淺出。
最后那句關于鋼琴與貝多芬的比喻，更是引發了全場的贊嘆，熱烈的掌聲連綿不絕。
提問的女生激動得連連點頭。
“這個問題問的很好，很值得探討。”
江傾笑著肯定了提問者的思考，隨即，他目光狀似無意地再次掃過女生身旁那個藍色棒球帽的位置，語氣帶著幾分只有特定聽眾才能捕捉到的深意。
“我看到臺下有個別特別安靜，聽得格外認真的同學，希望我的回答沒有讓你覺得太深奧或者……太無聊？”
他刻意在“特別安靜”、“聽得格外認真”幾個字眼上，加重了語氣。
階梯教室里幾百號人，絕大部分人都沉浸在江傾精彩的回答里，只覺得他最后一句是幽默的客套話，是對認真聽講同學的善意調侃。
只有那個被帽檐遮住大半張臉的身影，藏在厚厚眼鏡片后的眼睛倏地睜大，隨即又懊惱地瞇了起來，習慣性地皺了下鼻子。
自己被發現了！
他絕對是故意的！
三點五十分，江傾在又一次熱烈的掌聲中宣布下課。
他剛收拾好平板保溫杯，講臺前瞬間就被熱情的學生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有問技術問題的，有要簽名的，更多的是激動地想跟他合影留念的，其中不乏許多青春洋溢的女生。
“江傾”這兩個字眼在中科大所代表的意義，早已超過了名字本身。
陳嘟靈遠遠地站在人群外圍，看著被鶯鶯燕燕包圍住的江傾。
他臉上依舊掛著溫和耐心的笑容，一一回應，簽名、解答問題、配合拍照，舉止得體，毫無架子。
但陳嘟靈還是忍不住撇了撇嘴，小巧的下巴微微揚起，口罩下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音嘟囔。
“哼，笑得那么好看干嘛……招蜂引蝶……”
她扶了扶頭上的棒球帽，帽檐壓得更低了些，對身邊幾個幫她掩護的女生小聲道謝。
“謝謝你們幫我打掩護啦！”
聲音溫柔，帶著真誠的笑意。
“不客氣不客氣！嘟嘟你真的好美！近距離看皮膚超好！”
“嘟嘟你是想給我們江博士驚喜嗎？我一直都是你們的CP粉！能幫我簽個名嗎？”
“嘟嘟，我也要簽名！還有，你跟江博士……嗯，你懂得！是我猜的那樣吧？對吧！？”
幾個女生激動又小聲地回應，紛紛拿出準備好的小本子或手機殼。
陳嘟靈眉眼彎彎，接過筆，利落地在她們遞過來的物品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字跡清秀靈動。
“謝謝你們的喜歡。”
“就是朋友啦！”
“啊？我不太懂誒？”
她一邊簽名，一邊小聲回應，表現得那叫一個無辜。
簽完名，她告別幾個女生，像一尾滑溜的小魚，悄無聲息地融入下課的人流中。
她刻意落后一段距離，遠遠地吊在江傾那一大群人的后面。
她這身清爽的女大裝扮，混在真正的學生堆里毫無違和感，加上刻意低調，根本沒人注意到這名女演員就在身邊。
江傾被簇擁著，一路從教學樓走向停車場。
他邊走邊回答著身邊學生的問題。
陳嘟靈就隔著十幾米的距離，不緊不慢地跟著，看著那些年輕女孩圍著他嘰嘰喳喳，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礙眼！
她又撇了撇嘴，心里那點小小的醋意像氣泡一樣咕嘟咕嘟往上冒。
終于抵達停車場。
圍著他的人群漸漸散去，幾個特別執著的學生也拿到了簽名或合影，心滿意足地離開。
江傾走到他那輛黑色SUV旁，并沒有立刻上車。
他像是隨意地環顧了一圈停車場，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不遠處一根柱子后面，那個探頭探腦的藍色棒球帽。
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轉瞬即逝。
拉開車門，自己坐進了駕駛位，卻刻意將副駕駛的車門拉開了一條縫隙，并沒有關嚴。
接下來，就是守株待“兔”了。
車內，江傾好整以暇地調整了一下后視鏡，手指搭在方向盤上，姿態放松，像是在靜靜等待著什么。
果然，不到一分鐘，一道纖細靈巧的身影快速地從柱子后閃出。
她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沒人注意這邊，立刻小跑著沖到車邊，拉開副駕駛虛掩的車門，“滋溜”一下就鉆了進來，動作快得像一陣風。
緊接著，“砰”的一聲輕響，車門被她迅速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車內空間瞬間被一股淡淡花果香水的氣息填滿。
陳嘟靈一把扯下口罩，又抬手摘掉那頂礙事的棒球帽與那副老氣的眼鏡，隨手丟在后座。
濃密烏黑的長發瞬間披散下來，有幾縷俏皮地貼在因小跑而微微泛紅的臉頰邊。
她轉過頭，臉上綻開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江傾。
“江博士！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我這微服私訪的技術怎么樣？是不是一點都沒被你發現？”
她努力睜大眼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只無辜的小白兔，仿佛剛才在課堂上指使別人提問的不是她似的。
江傾沒說話，只是側過身，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
從她光潔的額頭，到挺翹的鼻尖，再到因為興奮而顯得格外紅潤的嘴唇，最后定格在她那雙努力裝無辜卻難掩靈動狡黠的眼睛上。
這姑娘此時的樣子，可不像平時那般清冷疏離。
陳嘟靈被他看得有點心虛，長長的睫毛撲扇了兩下，正想繼續狡辯，就見江傾忽然抬手。
他的動作并不快，帶著點隨意的親昵，食指微曲，輕輕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哎喲！”
陳嘟靈立刻捂住額頭，夸張地皺起小臉，倒吸一口涼氣，先發制人地控訴。
“痛！江傾！你干嘛欺負人！一見面就動手！”
她鼓著腮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瞪著他，把“惡人先告狀”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真是……”
江傾被她這倒打一耙的模樣逗得笑出了聲。
他收回手，重新扶住方向盤，目視前方，語氣戲謔。
“我欺負人？陳老師，擾亂課堂秩序，指使同學問些……嗯，別有用心的問題，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什么擾亂秩序！”
陳嘟靈立刻反駁，理直氣壯。
“我全程安靜！一句話都沒說！問題也不是我問的！我只是覺得那個問題很有深度，值得江博士深入探討一下嘛！”
她歪著頭，一臉“我完全是為你課堂質量著想”的純良表情。
看著她這強詞奪理活靈活現的小模樣，江傾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他忍不住又伸出手，這次不是彈，而是帶著寵溺，用指腹輕輕捏了捏她小巧挺翹的鼻尖。
“強詞奪理。”
他聲音里帶著縱容的笑意。
“說吧，偷偷跑來也不說一聲，還擾亂我課堂，想要干嘛？”
陳嘟靈眼底瞬間閃過計謀得逞的亮光，剛才裝出來的委屈控訴一掃而空，換上一種嬌憨又帶著點小算計的笑容。
她身體微微前傾，掰著纖細白皙的手指，開始如數家珍般報菜名。
“嗯……我要吃糖醋排骨！要你做的，酸甜汁掛得剛剛好那種！”
“還要清炒時蔬，要脆脆的，綠油油的！”
“上次那個番茄魚片湯！魚片要嫩，湯要濃！”
“對了對了，還要一個……嗯，紅燒肉！肥而不膩，入口即化的那種！”
她一邊說，一邊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盯著江傾。
江傾聽著她報出一連串家常菜名，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饞意，心頭柔軟。
臉上笑意加深，帶著無邊的縱容，不斷點頭。
“嗯，糖醋排骨。”
“好，清炒時蔬。”
“番茄魚片湯也行。”
“紅燒肉，沒問題。”
他一句句應下，沒讓她的期待有一點落空。
陳嘟靈看著他專注應允的側臉，看著他眼底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剛才那些小小的醋意，故意使的小性子，全都化作了心滿意足的甜。
她不再說話，只是眉眼彎彎地望著他，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
江傾也轉過頭，目光與她清亮的眼眸在空中交匯。
所有的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多余，無聲的默契在他們眼底流淌。
江傾笑著收回目光。
“安全帶系好，咱們先出發，還得去超市再買點菜，家里的菜可不太夠。”
他熟練地啟動車輛，引擎發出一陣低沉平穩的嗡鳴。
“嗯嗯，出發嘍。”
陳嘟靈扯過安全帶系好，像個指揮官似的抬手向前示意。
在江傾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的偽裝，輕松的做自己。
江傾莞爾，單手掌握方向盤，另一只手包住她柔軟的小手，輕輕捏了捏。
黑色的SUV緩緩駛出停車位，平穩地匯入校園道路，朝著濱湖雙璽的方向駛去。
陳嘟靈看著兩人相握的手，唇角輕輕揚起。
真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