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點半鐘，廬陽城華燈初上，徽州大道車流如織，匯成一條條流動的光河。
江傾憑窗而立，俯視著樓下熙攘的街道。
包廂里彌漫著徽菜特有的、由筍干、火腿和油脂混合的醇厚香氣，窗外是初七夜晚依舊喧騰的城市脈搏。
他左耳塞著藍牙耳機，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窗玻璃。
“十三，說說《四海》現在的情況。”
“好嘞，我親愛的江博士！”
手機屏幕應聲亮起，幽藍的光暈中，十三以一個穿著燕尾服，戴著單片眼鏡的Q版小管家虛擬形象蹦了出來。
它夸張地鞠了一躬，手里變魔術似的甩出一沓虛擬數據報表，嘩啦啦地在屏幕上鋪開。
“情況嘛……嘖！”
十三用抑揚頓挫的播音腔開場，隨即切換成苦大仇深的語調。
“用一個詞形容——慘烈！兩個字——血崩！三個字——沒眼看！”
它的小人形象瞬間換成披麻戴孝的模樣，捶胸頓足。
“截至今天下午六點，總票房才可憐巴巴的4.7億！排片率已經降到了4.8，貓眼評分8.5，豆瓣評分5.6，雙雙跌破及格線！創造了韓函導演職業生涯的最低谷！簡直是滑鐵盧中的滑鐵盧！”
屏幕上飛快閃過各大平臺截圖，滿屏的紅色差評條和刺眼的低分。
“我們來看網友的炮火！”
十三搖身一變，成了揮舞著虛擬大錘的憤怒小人。
“主要集中在劇情稀碎！邏輯硬傷！人物動機成謎！好好的海島青春片拍成了四不像的擰巴劇！哦，對了，您客串的修塔哥……”
小人立刻換上諂媚的笑臉，搓著手。
“是整部電影唯一的清流，是電影里的亮點，遮羞布！網友原話全靠江傾那幾分鐘撐著沒退票、修塔哥轉身那一下，值回一半票價！”
江傾沒理會它討好的話語，眉頭微蹙。
“其他演員呢？”
“唉！”
十三立刻垮下臉，攤手聳肩。
“主演劉浩然，被罵演技退步、角色不討喜、撐不起男主。至于我們美麗可愛的劉皓存女士嘛……”
小人形象變成了一個頂著巨大問號和感嘆號的糾結表情包。
“更是差評重災區！臺詞出戲、表情單一、角色工具人……這些都算輕的。更要命的是，因為她父母那檔子舊事又被翻出來反復鞭尸，劉浩然的不少粉絲也把電影撲街的大鍋結結實實扣她頭上了，說什么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看到她就出戲……罵得那叫一個難聽！”
屏幕上瞬間彈出幾個被標紅的惡毒評論截圖，十三趕緊揮動小掃帚把它們掃掉。
“哎呀呀，污言穢語，有辱視聽！誒……主人，您的心臟還好吧？”
江傾沒說話，下午觀影時那些毫不避諱的議論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這電影是真不行”、“劉皓存演得真尬”、“可惜了江傾那幾分鐘”……
還有路演后臺通道里，女孩雖然在笑，眼底卻藏不住的那份強撐的疲憊黯然。
“其實吧。”
十三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鏡，擺出分析師的派頭。
“平心而論，《四海》最大的問題是劇本結構稀爛和導演掌控力不足。但網絡輿論嘛，總得找個具象的罪魁禍首來發泄怒火。很不幸，劉皓存小姐集演技爭議和過往家庭負面于一身，成了那個最顯眼的靶子。這就叫劇情不夠，演員背鍋！冤，是真冤！慘，也是真慘！”
十三最后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癱倒在屏幕一角裝死。
包廂里一時只剩下窗外隱約的車流聲，還有十三搞怪的“遺言”余音。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制的敲門聲響起。
屏幕上的十三“嗖”地一下消失無蹤，藍光瞬間熄滅。
江傾迅速摘下藍牙耳機塞進口袋，轉身走向門口。
門開了一條縫，一個裹著寬大黑色羽絨服戴著鴨舌帽口罩的身影像尾靈活的魚，“哧溜”一下就閃了進來，隨即反手利落地關上門。
“呼——憋死我了！”
來人一把扯下口罩帽子，甩了甩微亂的頭發，露出張難掩倦意的小臉。
劉皓存脫掉厚重的羽絨服隨手丟在旁邊的椅背上，里面是一件柔軟的米白色高領羊絨衫，勾勒出纖細的腰身。
她一邊用手扇著風，一邊快步走到桌邊，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桌上幾道已經上來的涼菜。
“餓死了餓死了！我感覺現在能吃下一頭牛！”
她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就直奔那盤色澤誘人的水晶肴肉。
“從中午到現在，就啃了半個冷三明治！韓導他們還在酒店開會復盤呢，我借口不舒服溜出來的，機智吧？”
她夾起一片晶瑩剔透的肴肉塞進嘴里，滿足地瞇起眼，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咀嚼著，像只偷到松果的小松鼠。
仿佛下午后臺通道里的短暫交鋒，網上鋪天蓋地的罵聲，都與此刻這個沉浸在美食中的她無關。
江傾看著女孩這副若無其事的貪吃模樣，沒說什么，只是走到她身邊，拉開主位的椅子坐下。
服務員恰好在這時端著熱氣騰騰的砂鍋進來，濃郁的鮮香瞬間霸占了整個包廂。
“小心燙。”
江傾接過服務員手中的臭鱖魚砂鍋，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又自然地拿起劉皓存面前的小碗，用公勺舀了一大塊雪白細嫩的魚肉，仔細地剔掉中間的大刺，再淋上濃稠鮮美的湯汁，最后還撒了點翠綠的蔥花，才輕輕放到她面前。
接著是毛豆腐，外皮煎得金黃微焦，內里是如同奶酪般的綿軟拉絲。
江傾用公筷夾起一塊，穩穩地放到她碗里的魚肉旁邊。
“嘗嘗這個，廬陽一絕。”
“還有這個胡適一品鍋，料足湯濃，暖胃。”
“慢點吃，喝口湯順順。”
他幾乎沒怎么動自己面前的筷子，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她。
添湯、剔刺、夾菜、遞紙巾……動作細致而專注，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溫柔。
在劉皓存被一小塊辣椒嗆到時，江傾及時遞上了溫度剛好的溫水，輕輕拍著她的背。
劉皓存起初還沉浸在美食的慰藉里，大口吃著，嘴里含糊地不停贊嘆“好吃”、“這個絕了”。
但隨著江傾這種過分周到的照顧持續進行，她咀嚼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她咽下嘴里鮮美的魚肉，放下筷子，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側過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江傾，帶著探究。
“江傾。”
她聲音不高，帶著點剛被辣過的微啞。
“你今天怎么回事？”
江傾剛把一勺鮮筍火腿盛到她碗里，聞言動作頓住。
“嗯？”
“太不對勁了！”
劉皓存微微蹙起秀氣的眉，身體朝他這邊傾了傾，帶著點質問的嬌憨。
“平時也沒見你這么……嗯，賢惠？給我剔魚刺？還拍背？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還是……”
她眼珠轉了轉，故意拉長了語調。
“看我被網上罵得太慘，可憐我？”
江迎迎著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又帶著點執拗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平靜的外表，看到里面真實的想法。
他放下手中的湯勺，身體也微微向她那邊側了側。
“想多了。”
他語氣平淡，嘴角帶著點慣常的笑意。
“看你餓得狠了，怕你噎死在我面前。”
“騙人！”
劉皓存立刻反駁，小嘴微微撅起，帶著點不依不饒。
“你肯定知道了！下午在影院，那些話……還有網上那些難聽的……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她雖然努力維持著語調的輕松，但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黯然，還是泄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江傾沒直接回答，只是伸手，用指腹擦掉她嘴角沾著的一點點醬汁。
動作很輕，帶著溫熱的觸感。
“專心吃飯。”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菜。
“菜涼了不好吃。”
劉皓存被他這輕輕一擦弄得怔了怔，看著他波瀾不驚的側臉，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被人看穿的羞惱交織在一起，堵得慌。
她賭氣似的夾起一大塊毛豆腐塞進嘴里，用力嚼著，不再說話。
包廂里只剩下碗筷輕微的碰撞聲。
這頓飯的后半程，氣氛有些沉默。
劉皓存埋頭苦吃，但明顯不如開始時那么雀躍。
江傾依舊照顧著她，只是動作更安靜了些。
終于，劉皓存放下筷子，抽了張紙巾按了按嘴角，宣告戰斗結束。
“我吃飽了！撐死了！”
她靠在椅背上，滿足又帶點懶洋洋地摸了摸肚子。
“送你回酒店？”
江傾拿起旁邊的濕毛巾擦了擦手。
“不要！”
劉皓存立刻坐直身體，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剛才那點小別扭似乎瞬間被拋到了腦后，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帶著滿滿地期待。
“我聽說你家超酷的！都是高科技！帶我去看看唄？好不好？反正明天一大早才飛，現在回去也是聽他們唉聲嘆氣，煩死了！”
她眼神濕漉漉的，帶著“讓我開開眼嘛”的渴望。
江傾看著她瞬間切換的靈動表情，沒有絲毫猶豫，干脆利落地點頭。
“好。”
“耶！江傾你最好了！”
劉皓存立刻眉開眼笑，跳起來就去拿自己的帽子。
黑色的車平穩地融入廬陽夜晚的車流，穿過霓虹閃爍的城區，駛向濱湖新區。
車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車內流淌著舒緩的輕音樂。
劉皓存靠在副駕駛座上，側著臉看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偶爾指著某個巨大的LED屏或者造型奇特的建筑問江傾那是什么。
江傾簡短地回答，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
車子駛入濱湖雙璽地下車庫，電梯平穩上升，直達頂層。
江傾走到厚重的入戶門前，門上的智能感應區亮起柔和的藍光，一道無形的掃描光束掠過他的面部。
“身份確認，歡迎回家，江先生。”
一道柔和悅耳的電子女聲響起，厚重的門鎖發出輕微的“咔噠”聲，自動向內滑開。
“哇哦！”
劉皓存低低地驚嘆一聲，跟在江傾身后走了進去。
玄關的感應燈自動亮起，柔和的光線灑下。
入目是極簡而充滿未來感的裝修風格，大面積的白色和淺灰色，點綴著溫潤的木色和冷冽的金屬線條。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人工湖夜景和城市天際線，如同鋪開了一幅流動的星河畫卷。
劉皓存像進了大觀園，背著手，好奇地四處張望，腳步輕盈。
“這個燈會自己亮？”
“嗯，人體感應加光感。”
“哇！這玻璃外面能看到里面嗎？”
“單向的，外面看不到里面。”
“天吶！這電視墻是隱形的？”
她指著光潔如鏡的墻面。
“需要的時候會出現。”
江傾話音剛落，他手腕上一個極簡的黑色手環微微一亮，對面原本空無一物的墻壁瞬間亮起，變成了一塊纖薄如紙的屏幕，播放著寧靜的海底世界畫面。
“酷斃了！”
劉皓存興奮地拍了下手。
開放式廚房里，智能咖啡機感應到主人回家，發出輕微的嗡鳴預熱。
恒溫酒柜的玻璃門透出柔和的光，里面陳列著各色酒瓶。
客廳中央，一個造型流暢的白色機器人無聲地滑過，進行著基礎的清掃。
“這是小白，負責清潔。”
江傾簡單介紹。
“它會說話嗎？”
劉皓存蹲下來，好奇地戳了戳機器人圓滾滾的腦袋。
“基礎應答可以。小白，打個招呼。”
機器人頂部的環形燈亮起柔和的藍光，一個溫和的電子音響起。
“您好，劉皓存女士，歡迎來到江先生的家。我是小白，很高興為您服務。”
“哇！它認識我？”
劉皓存驚喜地抬頭看江傾。
“我們進門時，門禁系統已經將訪客信息同步給所有終端了。”
江傾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
劉皓存站起身，又溜達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臉幾乎要貼到玻璃上。
“這視野……真是絕了！江傾，你每天坐在這里，會不會有種君臨天下的感覺？”
江傾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杯溫水。
“只會覺得電費有點貴。”
劉皓存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接過水杯喝了一口，轉過身，背靠著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的萬家燈火成為她身后流動的背景板，光影在她姣好的側臉上跳躍。
她臉上的新奇興奮慢慢沉淀下來，安靜地看著幾步之外的江傾。
他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暖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神情是一貫的平靜溫和。
剛才參觀的興奮勁過去，那些被美食和新鮮感暫時壓下的東西，又悄然浮上心頭。
網上的腥風血雨，路演時強撐的笑容，那些惡意的揣測和鋪天蓋地的指責……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了上來。
她握著溫熱的玻璃杯，指尖微微收緊。
臉上的笑容淡了，那雙總是靈動狡黠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著江傾的身影，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有一絲脆弱，一點委屈，更多的是不確定。
“江傾。”
她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客廳里響起，比平時低了幾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今天對我這么好，帶我吃好吃的，又帶我來看你家……是不是因為……”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直視著他，問了出來。
“因為網上那些罵我的話？你……是在可憐我嗎？”
她問完，嘴唇微微抿緊，一瞬不瞬地盯著江傾的臉，想從他細微的表情變化里捕捉到最真實的答案。
窗外的霓虹在她眼底明明滅滅，泄露了那份強裝的鎮定下隱藏的不安。
江傾注視著她。
女孩背靠著無垠的夜色，身形顯得有些單薄，問出這句話時，她努力挺直了脊背，像一只豎起所有尖刺卻又渴望溫暖的小獸。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邁開步子，朝她走了過去。
腳步聲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一步一步，縮短著兩人之間不過幾步的距離。
直到在她面前站定，距離近得能看清她卷翹睫毛下微微顫動的眸光。
江傾笑了。
不是那種慣常帶著點調侃的淺笑，而是透著寵溺縱容的笑。
他微微低下頭，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篤定。
“我自己的女朋友，我自己心疼，有什么不對嗎？”
“女朋友”三個字，被他用如此自然，如此理直氣壯的語氣說出來，像一道溫暖的光束，瞬間驅散了劉皓存心頭所有的陰霾，所有的不確定。
劉皓存眼睛猛地一亮，所有的黯淡、委屈和強撐的堅強都在這一刻冰消瓦解，只剩下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驚喜甜蜜。
心口又暖又漲，連帶著鼻尖都微微發酸。
“江傾……”
她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嬌軟依賴。
所有的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她只是仰起那張明艷動人的小臉，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透著無聲的邀請。
紅潤的唇瓣微微開啟，像等待晨露的花苞。
江迎著她灼熱的目光，唇邊的笑意加深。
不再猶豫，他緩緩低下頭，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緩緩覆上了那兩片柔軟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