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年初一的清早,淺川縣城的年味兒還沒散盡,空氣里還裹著昨夜的煙火氣。
江傾剛走出自家小院,張怡就追出來,手里拎著個鼓囊囊的保溫袋,不由分說塞進副駕。
“給你三叔帶的鹵味,還有你二姨點名要的臘腸!”
張怡隔著車窗,又理了理兒子被風吹亂的額發。
“今天跑完廬陽就早點回來,別太累。”
“知道了媽,回吧,外頭冷。”
江傾笑著應下,驅車緩緩駛出。
接下來的幾天,江傾的日子過得和尋常返鄉青年沒什么兩樣,車輪子就沒停過,天天都在拜年吃席的路上。
只是今年格外不同,飯桌上,親戚們的熱情幾乎要把他淹沒。
初二時,江傾剛踏進舅舅家寬敞的堂屋,還沒坐下喝口熱茶,舅媽就舉著手機沖過來,嗓門洪亮。
“哎喲,我們的大明星回來啦!快,江傾,跟舅媽合個影!我一起跳廣場舞的朋友可迷你那《開端》了,天天念叨肖鶴云!”
江傾只得放下茶杯,配合地露出笑容。
閃光燈剛歇,旁邊又擠過來一個半大的少年,是他表弟,紅著臉,手里攥著個嶄新的筆記本和筆。
“哥!能給我簽個名不?就簽To小磊,好好學習,我同桌打死都不信你是我哥!”
“沒問題。”
江傾莞爾一笑,接過筆,剛簽完,旁邊又伸過來好幾只手,拿著各式各樣的手機、平板,甚至還有作業本。
“哥,跟我拍一張吧!我發朋友圈!”
“表哥,咱倆自拍一個唄,我同學等著看呢!”
“江傾,聽說你跟那個誰……周野真談過?給叔透個底唄?”
七嘴八舌,熱氣騰騰的飯菜香混著各種牌子的香水、煙味,還有小孩子追逐打鬧的尖叫,構成了一幅極其熱鬧又帶點無奈的年節圖景。
江傾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意,一一配合著簽名、合影,偶爾回答幾句關于“拍戲好不好玩”、“上綜藝是不是都是劇本”之類的問題。
面對那些更深入的、帶著八卦探詢的目光,他要么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要么就用“都是朋友”這類萬金油的話擋回去。
飯桌上的話題更是離不開他。
長輩們感嘆著“老江家祖墳冒青煙了”,這是對他學術方面的肯定。
同輩的兄弟姐妹們則好奇地打聽娛樂圈的各種內幕,順帶表達一下對哪位明星的欣賞。
江傾成了絕對的中心,碗里的菜堆得小山高,耳邊是各種夸贊和好奇的詢問。
他游刃有余地應酬著,心里卻忍不住想,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時間就在車輪滾滾和人情往來中溜到了初七,春節檔電影大戰的硝煙也彌漫到了小縣城親戚們的談資里。
截至2月6日的數據早已傳開。
總票房59.12億,《長津湖之水門橋》一騎絕塵,《這個殺手不太冷靜》《奇跡·笨小孩》緊隨其后。
而被談論最多的,除了冠軍,就是幾乎墊底的《四海》。
“哎,江傾,那個《四海》真是你拍的那個?網上罵聲一片啊!”
飯桌上,一個剛刷完手機的堂哥大聲問道,引來一片關注的目光。
今天是幾個叔伯帶著家人過來拜年,在江傾家中吃午飯。
“是啊,江傾,你那角色我看網上評價倒挺好,說就你出場那幾分鐘值回票價!可這電影整體……嘖嘖,韓函這次可栽了!”
另一個堂姐接話,語氣里帶著點惋惜。
江傾咽下口中的菜,笑著點點頭。
“嗯,電影嘛,眾口難調,觀眾有自己的感受很正常。”
他沒多評價電影本身,更沒提網上對韓函本人的洶涌指責。
下午的陽光有些晃眼。
江傾告別了最后一撥親戚,驅車從潛川趕往廬陽市區。
今天,《四海》劇組在廬陽的萬達影院有一場路演。
雖然電影口碑崩盤,票房慘淡,但劇組主創依舊在按照事先的安排進行路演,希望能對票房多少起到一些作用。
萬達影院里人聲鼎沸,比過年還熱鬧。
巨大的春節檔海報鋪滿了墻壁,《四海》的海報夾雜其中,顯得有些落寞。
江傾戴著棒球帽和口罩,帽檐壓得很低,穿著普通的黑色羽絨服,像一滴水融入了觀影的人潮。
他很早就讓十三幫他作弊搶到了票,安靜地隨人流走進影廳。
影廳里幾乎坐滿了人,空氣里彌漫著爆米花的甜膩香氣。
很快,電影開始,熟悉的畫面和配樂響起。
早在大年初一晚上,他就在江楠的吵鬧下帶著她和父母一起去看過這部電影。
江楠會如此他不奇怪,父母竟然也會主動提出一起他是沒想到的。
看完電影后,江照倒是沒說什么,張怡卻一直在他耳邊提起,說電影里的姑娘好看,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甚至懷疑母親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當劇情進行到他飾演的“Showta哥”出場時,畫面里一艘破舊游輪的甲板上,煙花漫天炸響,他端著香檳杯,模仿蓋茨比的經典轉身——影廳里瞬間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哇!江傾出來了!”
“靠,這個轉身絕了!帥炸!”
“就沖這幾分鐘,這票錢也算沒白花……”
“結合他的身份,真是本色出演!演技也在線!”
“電影是真不行,但這客串是點睛之筆啊!”
江傾坐在黑暗中,聽著周圍毫不掩飾的贊嘆,看著大銀幕上自己那張被放大,在煙花映襯下顯得格外深邃的臉,一種奇妙的疏離感涌上心頭。
那確實是他,卻又像隔著屏幕在看另一個人的人生片段。
他對整部電影的評價確實不高,節奏、故事都存在問題,但此刻聽著觀眾對他那短暫出場的肯定,心里還是泛起一絲微妙的漣漪。
電影在一片復雜的氛圍中結束。
燈光亮起,觀眾們并沒有立刻起身離場,而是在等著《四海》劇組的主創人員們上場。
等待間隙,許多人都在交頭接耳,討論的重點大都集中在“修塔哥”的角色上。
很快,在主持人熱情洋溢的開場白后,《四海》劇組的主創人員魚貫登場。
韓函走在最前面,臉上帶著禮貌的笑容,但眼底的疲憊顯而易見。
主演沈滕、劉浩然等人緊隨其后。
江傾的目光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鎖定了人群中那道高挑的身影——劉皓存。
她今天穿了一條剪裁利落的白色修身包臀裙,露出一雙雪白筆直的長腿,外面套著件白色馬甲,襯得膚色愈發白皙,長發微卷披散肩頭。
臉上也掛著得體的微笑,跟著大家一起向觀眾鞠躬問好,姿態優雅,亭亭玉立。
當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臺下,與隱在人群中的江傾視線短暫交匯時,江傾遠遠瞧見她那雙漂亮的鹿眼倏地亮了一下,隨即彎起一個更深更真實的弧度,帶著點只有他能懂的狡黠。
主持人開始cue流程,主創們分享拍攝趣事,回答觀眾提問。
氣氛不算特別熱烈,甚至有些問題帶著對電影本身的質疑,韓函和幾位主演都努力應對著。
輪到劉皓存發言時,她聲音清脆,態度誠懇,回答得滴水不漏。
江傾安靜地在臺下看著這一切。
他看到劉皓存說話時,手指會無意識地輕輕捻著垂在身側的裙邊。
當有觀眾提到“修塔哥”這個角色很出彩時,她的笑容明顯更明媚了些,目光狀似無意地朝他這邊飄了一下。
一個多小時過去,路演環節終于接近尾聲。
主創們再次鞠躬感謝,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準備從側門退場,前往后臺休息室。
人群開始涌動,觀眾們意猶未盡地議論著散場,也有不少人想湊近再看明星一眼。
江傾壓低帽檐,逆著人流,不動聲色地也朝后臺的方向移動。
他要前往后臺休息室的位置。
走廊里光線稍暗,空氣里還殘留著爆米花的甜味。
就在他即將走到休息室門口時,旁邊安全通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只纖細的手飛快地伸出來,準確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拽了進去。
安全通道里光線昏暗,只有綠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燈散發著幽幽的光。
江傾被一股帶著清甜香氣的力道抵在了冰涼的墻壁上。
劉皓存就站在他面前,微微仰著臉,距離近得能讓他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還有眼底閃爍的小得瑟。
“江總,看完自己的高光時刻,感覺如何呀?”
她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點促狹的笑意,溫熱的氣息拂過他下頜。
“全場可都在夸你呢,顯得我這個女主角很沒用耶。”
江傾低頭看著她,昏暗的光線下,她白皙的臉龐像籠著一層柔光,仰視他的姿態帶著一種不自知的誘惑。
他眼神微動。
“還行,倒是你,膽子不小,敢在后臺通道堵人。”
“那要看堵的是誰。”
劉皓存非但沒退,反而又往前湊了半步,鞋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鞋。
她抬起手,指尖大膽地戳了戳他胸口。
“某些人,大過年的,消息不回,電話不打,路演倒是偷偷摸摸跑來看……江總,你這算不算口是心非?”
她語氣嬌蠻,眼神卻亮得驚人,像只發現了新奇獵物的小獸。
江傾捉住她作亂的手指,掌心包裹住那微涼的指尖。
“家里親戚多,分身乏術。”
他解釋得簡單,手指卻在她細膩的手背上輕輕摩挲。
這細微的動作似乎取悅了劉皓存,她哼了一聲,卻沒抽回手,任由他握著。
“借口!是不是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很多厲害的人想法設法的打算把閨女嫁給你,忙著相親呢?”
她故意酸溜溜地說,另一只手卻順勢攀上他的肩膀,身體幾乎貼進他懷里,仰著臉,紅唇近在咫尺,吐氣如蘭。
“江傾,你欠我的新年好,打算什么時候補上?嗯?”
昏暗封閉的空間,她身上好聞的香氣,近在咫尺的嬌顏,帶著挑逗的尾音,瞬間點燃了空氣里的曖昧。
江傾沒打算讓她繼續飆演技,握著她的手收緊,另一只手攬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正要低頭——
“小皓存?你在這兒嗎?導演說準備走了!”
門外走廊,助理清亮焦急的喊聲突兀地響起,伴隨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旖旎的氣氛瞬間被打破。
劉皓存像受驚的小鹿,猛地從江傾懷里彈開,飛快地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頭發,臉頰飛起兩朵紅云,狠狠瞪了江傾一眼,那眼神又羞又惱,還帶著點沒得逞的不甘。
“來了!”
她揚聲應了一句,聲音瞬間恢復了平時的清脆鎮定。
飛快地看了江傾一眼,她壓低聲音,語速極快。
“回頭再跟你算賬!等下看消息!”
說完,她深吸一口氣,拉開安全通道的門,瞬間切換成優雅從容的女明星模式,抬腳走了出去。
“小皓存你剛才去哪了?急死我了,車等著呢。”
助理的聲音帶著擔憂。
“沒事,透口氣,走吧。”
劉皓存的聲音平靜地傳來,腳步聲漸漸遠去。
安全通道的門重新合攏,將外界的聲響隔絕。
江傾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鼻尖還縈繞著女孩身上清甜的香氣。
他抬手,指腹蹭過自己的下唇,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她方才貼近時溫熱的氣息。
低低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這小祖宗,還是這么不管不顧。
江傾整理了一下被弄皺的羽絨服,也推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影廳散場廣播的余音。
他走向停車場,坐進駕駛室,發動車子。
剛開出地下車庫,匯入廬陽市區初七傍晚略顯擁堵的車流,手機就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出一個名字——劉皓存。
江傾戴上藍牙耳機,接通。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女孩刻意壓低、卻依舊能聽出嬌嗔的聲音,背景是車輛行駛的輕微噪音。
“喂?江傾,你人呢?跑得倒快!”
江傾看著前方閃爍的紅綠燈,唇角微揚。
“不是某人被助理抓走了么?”
“少來!你剛才……剛才是不是想……”
她似乎有點難以啟齒,聲音更低了,帶著點羞惱。
“你占完便宜就跑?”
“講點道理,劉老師。”
江傾的聲音帶著點慵懶的笑意,手指輕輕敲著方向盤。
“是誰先動手動腳,還惡人先告狀?”
“我不管!”
劉皓存蠻橫地打斷他,隨即又放軟了語調,帶著些許撒嬌意味。
“你……你晚上有空沒?我們劇組在廬陽就待一晚,明天一早就飛下一個城市了。”
“怎么?”
江傾明知故問。
“你說呢?”
劉皓存哼了一聲。
“我餓了!這破路演折騰一下午,飯都沒吃!你得負責!廬陽你熟,帶我去吃好吃的,彌補一下我受傷的心靈和胃!”
江傾聽著她理直氣壯的要求,眼前仿佛浮現出她此刻在保姆車里鼓著臉頰,眼神卻亮晶晶的模樣。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在擋風玻璃上流淌成斑斕的光帶。
“想吃什么?”
他問,聲音里是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
電話那頭,劉皓存的聲音立刻雀躍起來,帶著點小得意。
“嗯……要辣的!特別辣的那種!我知道廬陽有家老字號……”
車輪碾過路面,載著電話里女孩興致勃勃的點菜聲,匯入廬陽初七夜晚愈發熱鬧的萬家燈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