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剛剛還對他這師弟,很是不滿的道人,登時就愣了一下。
端著茶碗的手,都不由得一抖。
再沒了方才的淡然。
“你是說,朝廷那邊清丈田畝沖著咱們來了?”
“對啊師兄,就是沖著咱們來的!”
說話之間,年輕道人已經來到了跟前,顯得氣喘吁吁。
一看就是一路狂奔而來。
而他此時,卻是連口氣兒都來不及喘。
“師兄,官府那邊都出文告了,說要在咱們鄉清丈田畝。
給了三天時間,讓這個鄉里的所有士紳大戶,包括道觀等等全部都要主動報告田畝數量,不得藏匿。
三日之后,他們會進行核查,以及正式清丈。
“是個什么章程?全都清丈?”
年長道人陰沉著臉出聲詢問。
“還是說給咱們保留上幾成?”
“說……說是除了朝廷賜田,其余都是非法的,全都在清丈的行列里,都要收走。
而后,分給那些百姓們去耕種。”
“砰!”
這話剛一落音,年長的道人,就狠狠的將手中的茶盞給摔在了地上。
“胡鬧!該死!”
他出聲怒斥。
“朝廷這是要干什么?這是要干什么?
他是要掘了我們的根!”
也不怪他的情緒如此激動。
實在是這事牽扯太大。
除了信眾們的供奉,以及做法事的收入之外。
他們道觀,日子過得逍遙的一大原因,就是每個道觀下面,都有著為數不少的田產。
比如他們青云觀,就有一千余傾田。
按照朝廷的標準,這一千多傾田,他們是連一點都留不住!
全部都要被清丈走。
因為,能被朝廷賜田的,只有特別有名的地方。
比如,龍虎山張真人那里。
可就算是龍虎山,所擁有的眾多田畝里面,真正屬于皇帝賜的田,那也是少之又少。
絕大部分的田畝,都是通過其余渠道所獲得。
結果現在,皇帝這邊進行清丈田畝,居然要把這么多的田都給收回去!
真收回去了他們怎么辦?
如何過這種恬淡逍遙的日子?
雖然沒了眾多的田產,憑借著香火供奉,以及做法事這些,同樣吃喝不缺。
可是和之前的日子,也是沒法比。
如今他們不僅僅有著香火供奉,更有著眾多的土地這穩定的收入。
他們的土地,也需要向朝廷交稅,只需要雇傭一些人,讓他們耕種,定期給他們道觀奉上租子也就是了。
這是他們道觀,最為重要的收入。
有著眾多的田在手,日子過得不要太舒爽。
田地是他們這邊,最穩定最大的收入來源。
不僅如此,因為手里面有著大量田地的原因,天然就能讓周圍的那些佃戶,對他們百依百順。
誰想要租種土地,讓誰租種的是好地,誰租種的是孬地,這里面都有著眾多的門道。
有了區別,那自然而然便有了眾多操作的空間。
比如,誰家有好閨女了,誰家娶著好媳婦兒,就可以種好地。
家里的閨女不好,媳婦兒不好,種的地就要次一些。
那若是不懂事,還沒有女兒,沒有媳婦兒的,就要去種最下等的田……
只這一項,就能讓許許多多的佃戶,都得對他們老老實實,處處都得聽他們的。
供他們驅使。
如今朝廷突然間來這么一手,要清丈田畝,把土地給收回去,再分給這些人種。
這可不單單只是清丈了田畝這么簡單,那些依靠道觀田產生活人,也不會再如同之前那樣對他們無比恭敬,百依百順。
很多無形的好處,也都會就此被斬斷。
損失實在太大了!
“他休想!休想從這里拿到半畝田!”
他咬著牙說道,面帶怒容,哪里還有之前那風輕云淡的樣子?
“咱們的田產,那都是來路正經,是我們觀里的東西。
朝廷說拿走就拿走?他休想!”
年輕道人也跟著開口,語氣堅定。
“那……那師兄,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這年長道人,沉默了一會兒后開了口。
“咱們這里不去上報,那些清丈田畝的人讓上報就上報?
當真是給他們臉了!
我立刻啟程,去龍虎山見天師,請天師出面。
讓天師做給個說法,讓天師來解決。
這個才是重中之重。”
單單只靠他們青云觀這里,想要對抗朝廷大政,那是不好做的。
這事兒,必須要到天師那里匯集到一起,擰成一股繩。
那事情做起來才簡單。
“我走之后,青云觀這里主要由你來來負責。
切記,在這段時間里,不要讓官府那邊來清丈田畝。
把事情給那些佃戶們都給分說清楚,告訴他們朝廷要做這事,是要收他們的稅了!
他們今后給朝廷交稅,要比給咱們交租子交的還要多。
也可以將一部分田產,找一些可靠的人掛到他名下去。
就說那是他的田畝,不是咱們道觀里的。
他不是要查嗎?就讓他們好好查!”
聽到自己的師兄所言,這年輕的道人,也暗自松了一口氣。
覺得自己師兄說的,確實是個挺好的辦法。
將一些田畝掛在別人名下,表面上來看并不是自己道觀的田產了。
官府那邊想要清丈,也沒辦法清。
等于把這個事,給巧妙的應付了過去。
這事兒最好不過,很隱秘,難查。
“記住了,咱們青云觀這里盡量不要和官府那邊起直接的沖突。
暗地里讓那些泥腿子們去上,讓他們去沖,他們的命不值錢,沒咱們的命值錢。
而且這些泥腿子們人又多,只要能把他們給說服,讓這些人匯聚起來,事情也就成了。
他們再想度田,就沒那么容易。
足可以堅持到我回來了。
而我相信,天師那邊也肯定不會同意官府亂來。
會想出好的辦法來應對此事。
年輕道人用力點頭,表示他都記下了。
隨后,顯得有些遲疑:“師兄,這……這不會出什么事吧?
那些前來清丈田畝的人,除了一些文士之外,還有著不少兵馬相隨。
這要是真的鬧的太過了,會不會……讓他們用強?”
“放心,這個不用太擔憂。
朱元璋那邊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派兵只是來嚇唬嚇唬人。
并不敢怎么用強。
真要是用強了,那還不得鬧得到處都是亂子?
就算是真的用強,那也用不到咱們頭上來。
對抗阻撓清丈的人,是那些泥腿子,和咱們有什么關系?
咱們青云觀這里一向是遵守朝廷律法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
聽了年老道人這話,這年輕些道人放下心來。
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了。
正如師兄所言,面對這種事情,自己青云門是不能直接出面的,只隱藏在后面。
好好的讓那些泥腿子們來做事也就是了。
讓他們沖在前面,青云觀不直接參與,那這事也就沒什么太大的問題了。
想想也對,清丈是多大的事,牽扯的人很多,朝廷也不敢亂來。
不然鬧的到處都是亂子,便是朝廷也不好收場。
二人商談已畢,年長道人也不停留,匆匆的收拾了一些東西,便帶著幾個人離了青云觀,一路加急朝著龍虎山而去。
等到這姓劉的,年長一些的道人來到龍虎山時才發現,龍虎山這里的情況,與他所想的不一樣。
因為龍虎山附近,朝廷清丈田畝的人更多,兵馬也同樣更多!
原本,他還以為朝廷這邊清丈田畝,是只針他們這些下面的小道觀。
龍虎山這里絕對不敢動。
哪成想,朝廷居然直接就奔著龍虎山來了!
為之吃驚的同時,也不由的大怒。
只覺得朝廷的種種舉動,實在是太張狂!
完完全全不將龍虎山放在眼里!
這是將龍虎山當成了什么?將他們道家當成了什么?
可以任人魚肉,肆意宰割嗎?
驚怒交加的同時,也加快了腳步,以更快的速度入了龍虎山。
來到這里,發現早有一些其余道觀的師兄弟先一步至此。
一問之才發現,原來是來的這些人,大多數的道觀,朝廷那邊都給發了通知。
說要清丈田畝。
剩下的一些,則是聞聽了消息,一時間坐不住了,怕今后也清丈到他們頭上,所以也趕緊來到龍虎山這里問一問情況。
請天師拿個主意。
最好是請天師出面,就這個事兒向朝廷好好說道說道。
讓朝廷聽到這不義之舉!
眾人相見,說起這事,個個都是義憤填膺。
又有人顯得憂心忡忡。
如此等了一陣兒之后,在幾個人的護衛之下,有一身著道袍之人走了出來。
見到這到這些人出來之后,議論紛紛的眾人,紛紛住了口。
都立刻起身,迅速行禮迎接。
來的這人不是別的,正是正是龍虎山這邊的現任天師張宇初。
“你們前來,所為何事,我都已經知曉。”
張宇初在上首坐下,示意這些人都坐之后,望著眾人開了口。
聽到他如此說,眾人便都有些忍住不住了。
“真人,這事兒您得出面管管,把這事兒給朝廷說清楚,不能讓朝廷這般胡作非為下去。”
“是啊真人!咱們各處的田產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
那都是信眾們自愿供奉,給咱們的。
各處產業,清清白白,都是正經的產業。
他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紅口白牙,說把咱們的田產給收了就給收走。
他這樣做可不行。”
“真人,朱元璋此舉是倒行逆施!
對于我們道門而言,亦是一沉重打擊!
咱們這邊一定把它應對好。
不然,我們道門必然會大受影響,聲望一落千丈。
只怕……就連不少人都要保不住。”
這個時候沒有外人,再加上事關重大,關系到了他們的切身利益。
所以這些平日里看起來很出塵的人,也都不再出塵了,
紛紛說起這些事兒,表達他們的擔憂。
張天師和幾日前相比,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依然還是那般出塵。
根本不為外物所動。
但是,只有一些在他身邊侍奉多年的人才知道,天師的狀態也同樣不好。
最近幾日,不論是睡覺還是吃飯都要少上很多。
“諸位所言,我都已知曉。
今日與你們相見,便是要說此事。
我已和那主持清丈田畝的吳印說好,明日就去與他相見。
就這個事兒進行談論進行詳談。
這事,朝廷來勢洶洶,重要的不是吳印,而是后面的皇帝。
吳印只是一把在前面的刀。
是皇帝盯上咱們了。”
張天師這話說出,讓不少人都顯得怒火上涌。
不過好歹沒人當場提著朱元璋的名字罵出來。
但只看神情,便能知道也有不少人,在心里面對朱皇帝也送去了親切的問候。
“既是皇帝親自派人前來,盯上了咱們,那不脫層皮是不可能的。
必須要折上一些東西才行。
只有這樣,才能把事情辦成。
事已至此,我就不妨把話給挑明了。
都不要想著能將全部的田產給保住,一毛不拔什么都談不成。”
張天師說起了關起門的話。
聽到他這話,不少人都紛紛色變。
沉默了一會兒后,這姓劉的年長一些的道人開了口:“真人,那不知要給他們多少,才比較合適?”
他這話出口后,其余人都紛紛望著張天師,等著他回答。
張天師沉默了一下,開口道道:“五成。”
什么?!
此言一出,在場的眾人紛紛色變!
都被這話給驚到,居然要給出五成?
太多了吧!
這這可是他們的田,是辛苦得來的東西!
如今朱元璋派人來到這邊清丈,二話不說就要拿走他們一半的田。
這事兒他們接受不了!
張天師看著眾人的反應,那是一點都不意外。
等到眾人聲音稍稍降下一些之后,他伸出手,往下虛按了按 眾人噤了聲,他這才緩緩開口。
“我這里才得到消息,吳印在來龍虎山之前,江西這邊的布政使,按察司的人等一眾江西高官,專門設宴招待吳印,雙方不歡而散。
而據我所知,當時他們代表一些人,開出來的條件是三成。
這次主持清丈田畝的吳印,此人是何身份,你們也知道。
釋家正與我們不對付。
皇帝派他來清丈田畝,是何用心,一目了然。
既然三成都不滿足,咱們這里,至少也要讓出五成去,才能勉強把這事情給談妥,
五成也不行的,就讓到六成!”
“真人,那……若是六成也不行呢?”
張天師聞言笑了,片刻后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