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萬賊,就這一遭了,楊再興心知肚明,此番必要破城,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陣前第一個,楊再興不是緊張,也不是怯懦,只是深深吸一口氣去,鼓聲也來,腳步也起!
黃升站在城頭之上,看得嗚嗚泱泱無邊無際之賊軍正在沖來,呼喊之聲震天在響,腳步踩著大地,仿佛這城樓都在震顫……
他忽然只感覺渾身一股子冷意從腳底板直上天靈蓋,頭皮在麻,仿佛頭發都在麻……
黃升也看了看城墻左右的那些守城軍漢,已然沒有一人是那淡定奮勇的模樣,皆是在左顧右盼,時不時看得幾個偏過來的軍漢面龐,面龐之上豈能不是煞白驚恐?
他黃升一個河北人都沒見過的場面,這些軍漢豈能見過?黃升都渾身麻木,這些軍漢豈能不是瑟瑟發抖?
有時候,就這么個架勢,就足以震懾無數人,就足以讓絕大多數沒見過戰陣的人喪失膽氣,裹挾十數萬的意義,不言而喻……
黃升陡然雙眼一閉,心中只有一念,今日怕是就要這么死在這里了……
也真是這個道理,這城池之內,所有人都能從賊,唯有他黃升從賊不得,他一家老小都在河北,他如何從得賊去?
這許也是自古中國之地地方主要文官,都是異地為官的原因之一。
黃升雙眼緊閉,目不敢開,好似真在等死,甚至也在糾結,一會兒是自己先尋個死?還是讓這些賊寇百般折辱之后再死?
興許內心深處里,最陰暗的角落中,他還后悔一件事,怎么沒有提前就跑呢?
提前就跑,還真是個好選擇,興許會受到朝廷的貶斥,興許名聲會不好,但也不至于丟了性命……
只當他正滿心復雜之時,忽然身后有人說話:“相公,不若此時開城降了吧?”
話語急切非常!
黃升睜眼轉頭去看,竟是剛才散去的軍將又回來了。
黃升一語呵斥:“你不守城墻,怎么又回來了?”
“相公,這般局勢,如何可擋啊!”這軍將急忙走進了進來。
黃升正要說話,又見一個軍將急匆匆進來了,還有……一個接著一個……
黃升一時語塞,轉頭又看了一眼正在靠近過來的賊軍,許還有五六百步,雙腳還是走的,到得二百步左右,就會沖起來了……
一時間,軍將進來了許多……
黃升左右掃視來去,一語:“你們此時還來問我軍令,我心甚慰,我能如何說?我能說的是開城投降是萬萬不可,但你們若是非要做,那你們就自己去做吧……也說一語,來日當真朝廷大軍來了,你們又何去何從呢?”
黃升顯然也是無奈了,他也知道,這些軍漢若是一心真要開城,他一個外地人是攔不住的……
但他所想,此時此刻,他自己是不能有從賊之名的……
當然,他還想勸一勸,勸說這些軍將死戰一二,他雖然沒見過什么是死戰,但讀書人知道得多,古今之戰,許多時候,只要軍民一心死戰,幾十萬軍也是可以擋得住的……
黃升一番話語去,有人顯然稍稍有些猶豫,卻也有人立馬一語:“相公,我等……我……便是先活過此番再說吧,若是此時不從,只待他們當真打進城來,我老父老母,我妻兒老小,當真不敢去想……”
黃升深深一嘆,微微抬手揮了揮:“都回城墻去,去吧去吧……”
眾人面色各異,轉身再去……
黃升心中,此時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力之感,“軍民一心”這個詞,何其難也,何況他才來得幾個月而已……
更也是嘆,嘆這大宋,這大宋武備廢弛的程度,當真教人是不敢置信,廢弛得是“曠古爍今”。
便看那滿城的士卒,一個個破衣爛衫,骨瘦如柴,這又如何能軍民一心?
還如何指望他們能守城死戰?
有心無力……
罷了罷了……
時間不多了,黃升左右看了看,看的是身邊那面色煞白的護衛,幾步上前去……
護衛自是不知相公要作甚,卻看黃相公忽然把他腰間的刀拔出來了……
只是黃相公把刀拔出來之后,氣不打一處來,問出一語:“你這般時候,就不能把你這把破刀磨鋒利一些?”
著實是這把刀,銹跡斑斑,哪里有一點刃口可言?當然,這把刀的刀鞘,自也是破舊不堪……
護衛無奈一語:“相公勿怪,此刀……倉房里放著太久了,才剛剛發下來,來不及磨,再說……”
“還有什么話?”黃升喝問。
“再說……此刀……不過是個薄鐵片,刀身用手輕輕一掰,就折彎了去,就是個擺設,是昔日里應付點檢造的東西,磨了又有何用?”
護衛看著黃相公手中拿著的刀,一臉無奈。
黃升低頭當真一看,就是大罵:“祿蠹,祿蠹也!上上下下,一片糜爛,豈不亡國?豈能不亡國啊!”
此時要死了,黃升真罵,罵那大宋,雖然已經是大燕了。
“相公要刀何用?不若小人去尋一柄好用的來?”護衛也問,這護衛算是跟了黃升幾個月時間,多少還是貼心的……
“去取,速速去取!”黃升把手中的銹鐵片一扔。
護衛飛身就出城樓,沿著城墻去問,片刻就歸,自也真尋得來一柄能用的刀……
一柄短刃,就遞給了黃升,護衛也開口:“相公是要刀作甚?”
作甚?
黃升接過刀來,低頭去看,寒光在眼,深深吸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相公是要尋……”護衛看出來了。
因為黃升已然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卻見護衛就要上前來攔,黃升抬手一阻:“不必來攔了,我卻也是不敢……”
說著,黃升又把刀放了下來,滿臉衰容:“竟是真不敢啊……下不去手,要不你來……”
護衛腳步就退,連連擺手:“相公,萬萬不可,小人豈能殺相公……”
“我讓你殺的,來!”黃升當真在遞刀。
護衛腳步更退:“相公,就算我愿,我怕是……怕是也不敢殺人吶……”
黃升一時就愣,是啊,一般百姓,殺狗殺牛都有幾分不忍,何況殺人?
這護衛向來是個老實人,所以一直留在身邊聽用,這就不是一個敢提刀殺人的性子……
“那你……去幫我尋個繩索來,布條也行……”黃升抬頭在看,頭頂上還真有鋪木板的橫梁……
那就上吊吧……
只管把頭往上一放,把座椅一踢,這兩個動作,好似容易許多,只待做完,再后悔也是來不及了……
還是要先死,不能讓賊寇入城再死,否則不知要受多少罪去……
護衛已然在落淚:“相公……”
“去,去尋,反正是個死,你若不趕緊尋來繩索布條之物,我做鬼也纏著你……”黃升豈能不是淚水縱橫?
他其實年歲不大,三十六七而已,剛剛一場大病才好,正想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回好,大難不死,更大的難來了,必死之難……
護衛無奈,轉身真去,他倒是多少能理解自家相公此時要尋死的心思,畢竟說書唱戲的劇情里,這般事常有……
心中是敬佩的,也知道要成全,成全了好,是美名,若不成全,相公是知州,賊寇來了,不知要受多少罪過去……
黃升已然坐在地上了,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那張從衙門里搬來的太師椅,一會兒就站在那上面上吊……
想著就哭,嚎啕大哭:“兒啊……兒啊……兒誒!我兒啊!逢年過節,定要饗祭才是……”
“兒啊,兒……許為父這般一死,朝廷與天子能恩蔭照拂……兒啊……你要孝順母親才是啊……”
“兒啊兒啊,若不是為了你,為父豈能在此尋了死啊……”
才哭三句,卻看那護衛忽然就進來了,進來就喊:“相公,你快看吶……”
相公只看護衛雙手,便是怒斥:“繩索呢?啊?你要害我不成?”
護衛只管往前來走,伸手來抬:“相公快看,看城外,看城外去……”
“還看什么?城池打開了?還有什么好看的,你先去給我尋來繩索!”黃升不看,抬手掙扎。
“不是,相公,是是……是龍纛,是一面大旗子上畫著一條龍,龍纛!”護衛使勁去抬。
“什么龍纛?”黃升愣愣就問。
“援軍,相公,相公啊!!!援軍到了,快起來看啊!”護衛激動得無以復加。
“什么!!!!”黃升飛身而起,腳步好似一躍數丈,一把趴在了射孔之處。
“那那……那邊!”護衛抬手去指。
東南方向,一彪騎士不知多少,馬匹更是數千之多,鐵甲熠熠,泛著陽光帶金,三四百步之遠……
看不真切太多,就那大纛高聳,猛龍在盤,一顆龍頭正中,張牙舞爪,兇神惡煞!
此,天子威嚴!
黃升抹了抹眼睛,定睛再去瞧!
陡然,黃升也抬手去指,指出去的手在空中不斷顫抖,回頭來與護衛說話,下巴卻不斷在抖:“你知道……這這這……這……”
“相公,是援軍吧……”護衛還問。
黃升點頭答:“是,是援軍,是援軍啊……”
“那城池不用打開了?相公不用尋死了?咱城池也不會被賊寇打破了?”護衛還問。
黃升點頭答:“是,是是是,你可知道何人到了?”
“龍啊,相公,龍就是天子對不對?”護衛也明白。
黃升卻是一時又有些疑惑,轉頭又去看了看,當真不敢置信,沒聽說天子來了啊,就算天子來了,也不可能這么快……
天子怎么可能會陡然出現在這幾千里外的梧州?
這里是何處?廣南西路,與汴京可遠得萬水千山……天子怎么會來?
天子有的是悍勇將帥,又怎么會親自而來?
這……這天子……
但若不是天子,何人能打出這般旗幟?
黃升愣愣再點頭:“是,對,是天子來了!”
“是那位大燕的天子嗎?”護衛鬧不懂,鬧不懂許多事……
“是,是他!是這位天子!”黃升還點頭,不是這位天子還能是哪位天子?還能是大宋的天子不成?
忽然,馬蹄在響,轟轟隆隆,引得黃升第一時間視線去看。
只看到那一彪騎士,正在狂奔而起,瞬間成了一線,又瞬間成了個錐形,幾瞬間就奔得百十步來,只看那塵土飛揚而起,轟鳴在天空來去回蕩,在周遭山中激蕩不止!
近前不少,更感大地在顫,當真清晰在顫,好似城樓都震顫起來,頭上的灰塵都在飄落……
還看得那人與馬皆披甲胄,說不盡的威武,說不盡的威勢,看得就讓人心中激動不已……
黃升的視線都挪不開了,目光只緊緊盯著那一彪奔來的騎士,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城外已然就要沖到城下的賊軍,忽然也止了腳步,視線都往東南去看……
楊再興更在轉頭,他不解,怎么會有一彪騎兵忽然就出現在了這里?甚至連消息都沒收到……
怎么說……楊再興也是派出了不少游騎斥候的……
怎的一點消息都沒有,后面就來了這么一彪鐵甲騎士?
道理也不難想,那就是游騎斥候,還沒這彪騎士腳程快,自是消息就慢了,當然,也是楊再興此時的游騎斥候,也還并不多么堪用……
說近就近了,楊再興看得越發清楚,當真高頭大馬,遠不是西南的矮馬可比,人馬俱甲,也是楊再興第一次親眼得見,他倒是也有建立一支這般騎兵的心思,奈何廣州城下夢碎了。
好在,敵騎不多,到不了兩千之數。
楊再興呼喊就起:“側面迎敵,側面迎敵!”
這是軍令,得喊,但喊起來的意義也不大,但至少周遭之人能聽到,十幾副甲胄能聽到,自跟著楊再興往側陣去奔……
蘇武為何繞到側陣去了?因為后陣是有一個營寨的,雖然營寨不大,但真有,乃至營寨里也有許多賊軍,要想寬闊視野,寬闊地面去沖陣,唯有繞到側面去。
楊再興還沒趕到側陣,天子騎兵,已然入陣而來,錐形而入,先是錐頭一線,再慢慢左右擴開。
蘇武領頭在來,左邊武松,右邊盧俊義,還沒撞到賊人,就已經入陣了,頭前賊人自是四處在躲。
意料之內的事情,一個人,看到一個鋼鐵龐然大物奔自己而來,下意識里一定是躲避。
唯有那百戰精銳步卒之鐵甲戰陣,才能在這般鐵甲洪流之中站得穩陣腳,比如姚平仲之關中軍,當然,京東軍自也可堪此用。
只待馬蹄當真太快,躲避不及之時,長槍捅刺而出,那瘦骨嶙峋的賊人,會被巨大的沖擊力捅個對穿不說,身形還會離地而起,只待那鐵甲騎士抽槍之時,才會落地而去。
何人如此勇力?河北盧俊義是也!
其實入陣,切割如刀,不知賊人多少,十萬,十幾萬,一千五百騎,只管橫去沖殺……
今日這城池,破不了,天子所言!
這伙大賊,就得堵在這梧州城下。
只看天子入陣,無敵無當!
城樓之上,黃升看得是目瞪口呆,真說起來,一千五百騎,當真入陣那一刻,與賊人相比,那真是小小一溜罷了……
但入陣而去之場景,不知多少賊,到處在涌在奔……
此般威勢,此般勇武,此般無以復加之氣勢!
黃升不知聽說過多少次,但他從沒見過,人類從來不能想象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所以,他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昔日那些蘇武傳言里的勇武,到底是個什么場面……
今日,親眼得見!
就在眼前,以千余人,沖殺十萬之賊!
毫不猶豫,一往無前!
麾下軍漢,竟也個個在隨!
眼前所見,如那長棒在攪池塘,池塘之水,竟也四溢而起。
“好天子!”黃升一語而出,竟是在咬牙,牙縫里蹦出來的話語,說得是咬牙切齒。
身旁貼身的護衛,看得是目圓口圓,呆呆愣愣!
那天子,那龍纛,在他看來,豈不就是天神下凡一般!
黃升忽然轉頭奔起,噔噔噔下那階梯,再出城樓,就到城墻之上,側面是牛皮大鼓……
黃升手舞足蹈大喊:“擊鼓擊鼓,為天子擊鼓助威!”
“哦!”
“哦,好好好!”
“快快快,隨我擊鼓!”
不是軍漢,軍將在答。
馬上,鼓聲在隆!
咚咚咚咚,就在鼓旁的黃升,聽得鼓聲,是心驚肉跳,好似有一種共振,振心振肺。
更是振作精神!
黃升已然就趴在了垛口之處,他得一直看著,看看世間最英雄最豪杰,到底是哪般!
他自沒看過天子在江南沖殺二十萬賊,也沒見過天子與耶律大石戰于燕京之南,更沒見過天子與黨項騎血戰河套,更別說天子與女真鐵騎戰于烏孤山外……
他就只見今日,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不知道,眼前場面,對天子而言,習以為常,甚至算不得什么事……
他只看到,天子過處,滿地尸山血海,血紅去一大片……
他只看到,池塘雖大,竟也起波浪洶涌,棍棒雖小,卻有千鈞之力。
只管攪得是滿池沸騰,水漫池堤!
天子四處在殺,來回在殺,轉著圈在殺。
賊寇四處奔逃,惶恐在躲,到處在躲……
“好天子!”黃升這回不是咬牙切齒了,是暢快呼喊。
天子是援軍,天子來救他,天子救他一命!
死里逃生,著實滿腔有氣,一吼而發!
再看城墻左右之梧州軍漢,剛才自也皆是目瞪口呆,此時個個呼喊大作。
黃升忽然心中靈光一閃,當真就是靈光一閃,左右呼喊:“開城門,殺出去,殺賊啊,都隨我殺出去!”
天子城外廝殺,豈能坐看?
當真有那軍將立馬下城去,還有諸多軍漢到處去奔,去傳軍令!
黃升低頭一看,還在手中握著呢!
“馬!與我一匹馬!”黃升在喊,腳步在奔,奔那下城臺階去!
“好好好,小人馬上尋來!”護衛在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