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大熱鬧,夾道之人不知多少,倒也不能用夾道歡迎來說,多是夾道來看熱鬧……
燕王也不再騎馬了,只在車內,連車窗簾子都不掀起來……
卻能聽到沿街都是疑問的聲音。
“燕王在哪呢”
“官家呢?怎都不見……全是軍漢……”
所有人都眼巴巴來望燕王與官家……
不免是有人私底下偷偷在議論:“你說這回是不是真要改朝換代了?”
“我不知啊……頭前看那討伐的檄文與天子的罪己詔,看起來好似要改朝換代,但是吧……”
“怎么說?”
“哪里有這般改朝換代的?相公們也不慌不亂,東京城里毫不亂,連各部的軍漢好似都不亂……這是怎么回事?”
“想來昔日太祖皇帝陳橋兵變入京,豈不也是這么不慌不亂的?這有什么……我看,定是要改朝換代了……”
“不知道,走著瞧吧……真說起來,我好似也不慌不亂,倒是奇怪,都要改朝換代了,我竟是心中毫無波瀾……”
“俺……好似也一樣……燕王這些軍漢,似也不教人懼怕……”
“那是因為他們昔日入京的時候,都是齊齊整整,并不曾有什么過分之事,也看得出,燕王治軍,當真是好!”
天子車駕已然頭前在入皇城,蘇武車駕也在入皇城……
諸般士大夫的車駕,便是各自歸家或者歸衙……
軍漢們分了好多部,大多數進城之后再出城去城外軍營駐扎。
一部分接管汴京諸多城防……
一部分,在京中大小街道巡視來去……
還有一部分,便是把這皇城守得個水泄不通,皇城城墻之上,一排一排,皆是鐵甲漢子……
天子書房之內,人不多,只有幾個人。
天子,蘇武,吳用,錢忱,王黼。書房之外,甲士不少……
接下來是重頭戲,天子退位詔書……
只管幾人一坐,什么話都還沒說,天子已然在抹淚水,都到這里了,那自再也沒有一絲一毫希望了……
這退位詔書,不論愿是不愿,肯定是要寫的……
一旁王黼也不多言,直接開口:“官家,還是如上次一般,臣先寫就,陛下再謄抄一番……”
天子沒有話語,只管低頭……
旁邊蘇武、吳用、錢忱,都沒有什么話語……
只有錢忱嘆息幾聲……
王黼已然紙筆在寫,退位嘛,與罪己詔差不多,朕自如何無德無才無能,做了什么錯事,愧對上中下……
無臉無顏再竊居皇位……
再說幾句寄望之語,希望后來君子,榮登大寶,引以為鑒,如何如何為國為民為社稷,再加幾番民族大義,諸如此類……
王黼已然寫得是熟悉非常,信手拈來……
只待王黼寫了好一會兒,天子還時不時抬頭去看看王黼那退位詔書的進展,自是馬上真要寫完了……
天子哭聲真起:“朕竟朕是走到了這般地步,朕竟是真要退位讓賢……諸位……燕王,當真非要如此嗎?朕可以改,什么都可以改,什么都聽燕王的,如此可好?”
蘇武轉頭看去,看天子這般模樣,痛哭流涕,低三下四,求饒求放過……
越看,蘇武越是難受……
蘇武便把頭轉過去,直接不看了……
一旁錢忱來言:“陛下何必如此?唉……我錢氏與趙氏,共百多年之事也,當年,趙氏鼎定中原,一統天下大半,我錢氏先祖,便攜吳越一國來投,可有過這般貪戀?昔日太祖,雖有竊國之爭議,但太祖皇帝,掃蕩天下,功勛卓著。也不失為天下公認之人中龍鳳、偉岸豪杰,那時節,太祖皇帝即便竊國而居,世人多也沒說什么話語,彼時彼刻,豈非此時此刻?陛下何不就效仿我錢氏先祖,還留個千古美名……”
錢忱一番話語,自也說得語重心長,他看事情的角度,不同這天下任何人……
天子趙佶,自也去看錢忱,被他的話說得有些啞口無言,這世間,也唯有錢忱說這話,才真有資格。
趙佶不免唯有低頭,抬袖子再去擦那滿臉淚水,不免也是一個可憐模樣……
許也還想著有人能看他這個可憐模樣,生出幾分憐憫之心……
奈何,在座幾人,無人真起憐憫……
還有那王黼一語說來:“燕王且看……諸位,皆看看,看看如此行文,是否妥帖……”
蘇武起身去,這個退位詔書,還是要認真推敲琢磨的,這與頭前討伐檄文與罪己詔意義不同……
蘇武認真看去,許久,但并不先發表意見……
只看吳用與錢忱……
吳用先說:“不差不差,面面俱到,算是妥帖……”
錢忱也點頭來:“嗯,妥帖……”
如此,蘇武才言:“就這樣吧,速速發往全國去……”
王黼大喜,只管與天子說道:“陛下,請!”
趙佶接過王黼呈來之筆,看了看在場之人,王黼已然再攤開大紙,趙佶腳步慢慢挪過去,再看在場之人……
不免又是要哭……
蘇武煩得不行,就問一語:“陛下能不能不哭了?陛下又不是昔日后周之孤兒寡母,如此社稷大事,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嚇得趙佶哭聲戛然而止,便是哭聲一出又憋住,不免真如那受氣的小媳婦一般……
王黼還催一語:“陛下陛下,快寫快寫……”
趙佶連忙下筆,王黼依舊在旁,逐字逐句去點去念去提醒。
蘇武起身,懶得多等,走到了書房之外,透透氣,看了看東北方向那艮岳之山……
吳用自也跟隨在出,錢忱也跟了出來。
吳用見蘇武看那萬歲山去,便是一語問:“大王,要不要派人把那萬歲山之艮岳直接平了去?”
蘇武擺擺手:“不必了,都是民脂民膏,不免也是文雅之大成,既然真建起來了,毀去又是何必呢?這般吧,把這艮岳起高墻圍起來,與宮城隔開,再從東北與西邊兩邊,開兩個大門,如此,往后天下之民,皆可入園參觀,當然,園內也還有小小改建一二,方便游人,嗯……一個人,收一個錢為入園之資費,如此雅園,想來每年收入不菲,拿這筆錢,便算是往后維護艮岳之資,如此為長久計……”
吳用聽得就愣,這又是什么操作,皇家園林,讓天下人都能參觀?
這倒也……好似真想起來……沒什么不妥。
但有一處不妥,吳用便道:“大王,如此……這皇城豈不缺失了一個大角?成了奇形怪狀?只怕有失威嚴,嗯……也怕其中風水不暢……”
蘇武一語呵斥:“此般,威嚴倒是有了,風水也是暢的,怎的大宋卻到得如今這般模樣?就這么干,無需多言!”
吳用連連點頭:“遵命就是……”
一旁錢忱也在驚訝之中說來一語:“大王所謀,真乃與世人迥異,竟是這般辦法都想得出來,著實教人敬佩,且大王還不想著私利,實乃天下為公也!如此,雅俗同賞,倒也是一樁千古美談……”
蘇武又是一語:“天子退位之后啊,封一官職,就叫做提舉艮岳園,另外把皇家書畫院衙門也遷到園中去辦差,讓天子兼領提舉書畫院,如此,人盡其才其用,畢竟此園乃是天子心血所在,維護起來,他必然也會真正上心,此差與天子,定是再好不過,只要他做得好,俸祿給他往多里算,算個三品之職!養家糊口不在話下……宮城之內,愿意隨天子去的妃子宮娥,都自去,不攔著……”
蘇武說著也嘆氣,如此也算是天子自己用專業賺錢養全家……
乃至來日,天子賣畫賣字,也不攔著,只管去,想來進項也大,多大的家庭,也養得活了……
至于說蘇武是否擔憂天子還要做傻事,搞什么復辟之類……
蘇武還真想看看,看看他做不做得來……
當然,后手也備,到時候一次性解決掉這些問題……
“甚妙!”吳用出口就夸,這件事,這種辦法,也只有這位燕王殿下能想得出來了……
一旁錢忱也言:“如此優待,便真是大王胸懷廣大,不免也是千古之美談!”
這般商議來去,那邊王黼出門來了:“大王,請看,妥了!”
王黼抬著大紙,天子親筆退位詔書。
蘇武看去,本還很滿意,最后看得,卻又不爽:“怎么還加了一段?”
加了一段什么?就是最后加了傳位于蘇武的話語……剛才沒有的……
王黼倒是有主觀能動性,不免就是要先行勸進,勸進第一功在手……
卻看燕王不快,他便連忙答道:“此乃天子之意也……愿大王早進!”
“刪掉,不要這一段!”蘇武一語去。
王黼還得使勁:“大王,這退位詔書一出,天下皆知,若無新君,豈不人心慌亂?國不可一日無君吶!”
“休要多言,退位詔書,退位即可,不必旁生枝節,去做去改!”蘇武大手一揮,那自不容置疑。
許多事,蘇武心中早已想得明明白白,天子退位那是要極快去做的……
但是……他蘇武上位這件事,卻要拖沓。
是有老話,國不可一日無君,但這句話,在有些特殊情況下,也并不完全需要遵守。
沒有天子皇帝,有燕王就是,只要這個國家有個做主的人,也是可以短暫過渡一下的……
不是蘇武要搞什么三請三讓的戲碼,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必要了,再去這么搞,就太虛偽不過了……
而是蘇武要給許多事留一個空間,留一個時間余地……
不破不立,沒有破立,蘇武就不愿直接上位……
自是蘇武還謀了一個巨大的“破立”大事。
王黼倒也心中沒什么多余之想,只以為是蘇武真要搞什么三請三讓之戲碼,便連連點頭:“遵命遵命,立馬去改!”
王黼連忙轉頭去,再改退位詔書。
不免也想,來日是不是還要組織人來,勸進,到時候,便是滿朝文武勸進,想來那時,從者必然極多。
也是眾人自保之策,畢竟人都是要臉面的,天子,特別是剛剛改朝換代登基的天子,那更要臉面。
勸進之功在身,天子總不能轉頭來又把這些人要打要殺要整治……
當然,這是儒家環境里天子的德行。
不免也是儒家規則里的一種對皇帝的規訓。
不是有意故意,已然是深入這些人骨髓基因里的思維模式。
蘇武自懶得去想這些,他自己有自己一步一步的計劃,按部就班……
只待改好之后,事情便了。
蘇武直接往垂拱殿去,垂拱大殿偏廳里,早早有人等候他。
一個是燕青,一個是潁州梅展,是蘇武從襄陽回來的過程中,燕青快馬直接去潁州,偷偷把梅展帶到了京城等候……
梅展那是一點都不忐忑,天下大勢,此時已然明朗非常,未來的天子召見,豈能不是好事?
人生際遇在此,一步登天不遠,暗自竊喜之中,梅展還在感謝自己那日在大同城頭,所做的選擇是真的正確非常。
等候多時,天子……不是,是燕王終于到了。
梅展連忙上前去躬身:“拜見大王!大王萬安!”
蘇武點點頭:“不必多禮,無人知你來此見某吧?”
“燕將軍親自來召,那是萬萬不敢與人透露一點風聲,末將只說是歸鄉買地置產,日夜兼程而來……”梅展連忙答道。
“好,先落座……”蘇武點頭,自己也落座去。
屋內還有三人,吳用,燕青,梅展,都落座了。
蘇武開口:“昔日梅將軍也是落草招安而起?”
“正是正是……”梅展連連點頭。
“某這里有一件事,要你與燕青一同完成,便是天大之事,你敢是不敢?”蘇武就問。
“敢!”梅展沒有絲毫猶豫,斬釘截鐵來言,此時機會不抓住,這輩子真是白活了。
“好!”蘇武點點頭,忽然換了一張臉,臉上兇惡縱橫,就好似每一次上陣沖殺的模樣。
燕王話語還未來,只看這個表情,梅展心下就是一個咯噔,再看吳用去,又看燕青去,兩人表情皆是凝重非常,梅展心中更是心跳加速不止。
燕王當真開口了:“馬上,小乙麾下,會有數百軍漢陸續投到你人馬之中,有一個叫做時遷的軍漢會親自而去,要不得多久,你軍中糧餉就會停,到時候,你只管帶領麾下之軍,當場嘩變,揭竿而起……”
“啊?”梅展目瞪口呆當場,耳朵里嗡嗡作響,聽錯了,絕對是聽錯了……
蘇武還有話語:“不得多久,我會帶大軍北歸,去防備女真,管制草原。某要你打進這汴京城來,到時候,你會有一份名單名冊,只管挨家挨戶,殺人放火,搜刮干凈!時遷會幫著你做,你不必多憂,京中燕青會駐在此,更會與你方便……但有一點,不可亂犯百姓,名單之外的,定要秋毫無犯,到時候時遷也會幫你管制……”
這件事,其實不那么嚴謹,畢竟知情者不少,至少燕青麾下之人,知情者眾……
但沒那么重要了,人都殺完了,冤無頭債無主了,哪怕后人發現一些蛛絲馬跡,那也無妨……
不這么干,這個國家可不會好。
樹大根深,先把根子全拔了,再來修剪枝葉,那就簡單許多,只看狠辣手段了……
蘇武也不是要如何把天下吏治打造得怎么如至清之水,真若如此,那不免也是癡人說夢……
但一定要把吏治整治得在一個合理高效的范圍里。
卻再看梅展,梅展呆呆愣愣就在當場,他甚至都不知道話語該怎么說怎么答了……
蘇武就問一語:“此乃為國為民之事,是某親自當面與你耳提面命之言,你敢是不敢?”
梅展看了看燕青,他自也不傻,愣愣點點頭:“末將……敢的……”
他懂得,這件事,只是要他一個名義,不是他真干,真正干的人,是當面這位燕青燕將軍!
只是,這件事之后呢?
他不敢問……
但蘇武直接說了:“事成之后,某自有大軍立馬就到,會當場把你圍困在京畿周遭,到時候,你帶部曲投降即可,判爾等全部充軍到塞外去,只待一兩年,陸續再可歸鄉,但你不能歸鄉了,要留在塞外,吃喝用度一應不愁,來日還為你在遼東置辦產業,至少要留一二十年去,還允你一件事,你兒子四個,遷到京東,改戶籍,改名,不改姓氏,對外只說一并充軍了,到時候安排入燕京講武學堂,入軍中為官,說不得來日女真剿滅,讓你兒子到遼東領州府總管也未嘗不可,再往后,只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但有功勞,拔擢抬舉,自不在話下……如此,可妥?”
梅展聽得認真,他知道這件事沒什么風險,唯一的風險是事成之后怎么辦……
此時聽來這一通詳細之語,又看了看燕青,也看了看蘇武,燕青年輕非常,蘇武也年輕非常……
至少還能活個幾十年去……
一二十年之后,兩人十有八九,都還在……
這個情分,便也還在……
這事……
梅展躬身一禮:“末將得令!”
蘇武便是起身,往梅展肩膀一拍:“好,詳細之事,自有燕青與時遷傳達,你只管按部就班來……”
“得令!”梅展再躬身,已然不是震驚模樣,臉上有了幾分決絕……
不免也想,此番真要殺進東京城,把那些達官顯貴、高門大族、朝堂相公們殺個尸山血海……
豈不也是一種暢快?
這種暢快,昔日落草之時,豈能沒想過?
今日卻是真要做了,還做得沒什么后果……還能是一樁功勞……
這世界之事,真是千奇百怪……不是今日真遇到了,豈敢相信?
還有吳用一語:“梅將軍此番,青史留名也!定是萬古之美名!”
梅展再躬身:“大王放心,殺這些人,末將之刀定是鋒利無比!”
蘇武點頭,對著燕青一語:“速速派人把梅將軍送回去……”
“大王,末將去也!”梅展再拜大禮,心中好似真有一股子熱血在起,已然摩拳擦掌!
燕青出門去,安排幾番,送梅展速歸。
隨后燕青又回,因為蘇武還有事情交代。
便聽蘇武來言:“京中之事,要多多盯好,梅展殺人京城之事,一定要管制得住。天子也要盯著看著,還有那個太子趙楷,也是如此……其他的,倒也不用多管……”
“明白!”燕青點頭。
“名單名冊,你早些送來我看,錢氏一族可不在其中,但他們家那些女婿,不必顧慮……”
蘇武這回,是真要下狠手了,女真人歷史上能在這座一百多萬人口的城池里弄出多少錢來,蘇武就得要弄出至少這個數目來。
金人兩次攏共,絹帛,五千四百萬匹。
綢緞,一千五百萬匹。
黃金,三百萬錠。
白銀,八百萬錠。
宋黃金,一個大錠是五十兩,中錠小錠是二十五兩與十兩,且主要都是大錠。
宋白銀,大錠也是五十兩,小錠二十、十,不一……
只是宋朝一兩是三十七克左右。
且這東京大戶人家地窖里,還不知存了多少銅錢,大宋的銅錢,只要成色好的,甚至大部分被這些人存在了自家地窖里,都是貔貅一般,只進不出……
歷史上金人擄掠,幾乎沒要銅錢。
但蘇武這一次,也要!
至于其他貴重之物,算之不盡。
天下好物,從五代開始,到后周到宋,幾乎大部分聚在汴京城,汴京城,打一個不那么恰當的比喻,就是美利堅之華爾街。
蘇武這次,要把這座汴京城翻個底朝天去……
豈能不也是一番劇烈之革命?
蘇武不急著上位,就是要先做這件事,這件事之后,蘇武收拾了殘局,才會有那登頂大寶之事。
因為不登基,蘇武就沒有無限責任在身,而是趙佶退位之亂,是之前朝廷失治之亂……
登基之后,蘇武就得為這個國家負無限責任了,這天下就得朝著長治久安欣欣向榮的方向去了。
蘇武甚至心中還想,也不知后世之人,會不會有大才之輩,在史書的只言片語里,真把這件事的頭緒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