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傍晚,消息真來了,老種相公去世了,天子圣旨讓種師中趕緊往漢陽去。
種師中好似也并不十分悲傷……
他站在城墻之上看那落日余暉,面上無色,只似尋常。
馬秦憋了好一會,問了一語:“雖是已然往漢陽去了書信說燕王圍城,但若老帥也是這般抗旨不遵,來日不會也成了逆賊吧?”
“敵軍圍城,我出城不得,如何是抗旨不遵?”種師中如此一語。
“那是那是……我只是……稍稍有些擔憂而已……”馬秦答著。
“唉……你啊你啊,你本不傻,此時此刻,還說這些作甚呢?”種師中一語去。
“老帥指的是何事?”馬秦還問。
“你頭前還與我說,大軍當退到長江南岸之江夏對峙,此時圣旨來,說是大軍全部集結在漢陽,讓我去漢陽領兵決勝,你說這漢陽能去嗎?”
種師中雙眼轉向馬秦。
“那……那自是不能去了……”馬秦其實也明白。
“你說,一旦天子在漢陽大敗,這天下如何?”種師中盯著在問。
“啊?天子在漢陽大敗,那……那自就只能隨著燕王與朝廷諸公回汴京去也,這幾日不是在傳嗎?朝廷諸公之意,是讓天子下罪己詔,如此安撫眾多軍漢之心……大概是這般吧……”
馬秦答得認真。
“當真?”種師中緊跟著問一語。
“當真吧?”馬秦依舊認真。
“你這廝……哼哼!”種師中把眼神移開了去。
馬秦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這襄陽也著實是熱。
忽然,種師中以幽嘆的口吻問了一語:“你同僚之軍將都如何說?你麾下軍漢都如何說?”
“老帥所言何事?”馬秦也問。
“哼!”種師中冷哼一語,不言。
兩人相近而立,看波濤漢江,看漢江對面明顯減少的營寨。
許久之后,馬秦不知為何又開口了:“老帥,他們說……若是天下有變,也未嘗不可,說是該換個朝廷了,也說什么……燕王當不是過河拆橋之輩,對待軍漢,必然是好!”
“唉……”種師中深深在嘆,嘆完,問了一語:“你覺得這朝廷真能的換?換了天子,當真就能換個朝廷?”
“我……不知道,但是……也聽軍漢們胡亂瞎議論,說什么燕王向來是識人之明,也有百般的手段,旁人必是哄騙不得他,那自就圣明了!”
馬秦正也在胡亂瞎議論。
種師中還是嘆息:“許他們瞎論得不差,但是古今之事啊,從來兜兜轉轉,燕王是年輕,但也總有老邁之日,不免也是子子孫孫,又是個兜兜轉轉……亦如日月盈仄,也是人生起落,漢豈能不強,唐豈能不盛?”
“那也總有幾十年吧,幾十年總是好日子,若是幸運,說不定有個百多年呢……”馬秦如此一語,他也解決不了什么盈仄起落之千古命題。
“罷了罷了……”種師中是在點頭,馬秦說得也有道理,有個幾十年也不差。
只是種師中與馬秦不同,種師中雖然脾氣壞了些,但畢竟小時候是學堂里讀書長大的,不免就要多想……
若不是這般兜兜轉轉,該是多好,就好似那些話語里說的什么千秋萬代,世間可真有個什么千秋萬代?
當然,這純屬是胡亂瞎想,不會真讓種師中如何糾結。
便也是種師中的話語又來:“許你也說得對,至少子孫幾十年去,許真是又強又盛,這天下之大,可如日中天!也是美事。”
“老帥也是向著燕王……”馬秦就問。
“胡說八道,我種家乃大儒之后,世受皇恩,以忠義傳家,自也要以忠義為節,見于史書萬代!”種師中話語鏗鏘。
“那是那是!”馬秦把頭顱重重去點。
“好了,你走吧,你想你的,我想我的……你是泥腿漢子出身,用命搏殺來的些許前程,連幾個大字都是跟著老夫學的,皇恩不曾真到你頭上來,你與我不同,去吧……”種師中擺手去。
馬秦一時呆愣,他心中有些奇異感覺,他不是不解,他是聽懂了,所以奇異,奇怪非常……
“走吧……”種師中抬手趕人。
“末將這就走……”馬秦屁滾尿流就走,真是這位老帥的威勢,那是幾十年浸淫在身,威壓十足。
卻是下得城墻,馬秦忽然又感覺渾身一松,著實輕松,好似腰背之上本來壓得什么喘不過氣來,忽然全無,身輕如燕,一躍能飛,腳步著實飛起來在走。
也說襄陽城下,還真就開始出現京東游騎,輕重皆有,便是料定襄陽城內出不得什么騎兵來追來打。
京東兵最是好認,甲胄又新又重又厚,光彩熠熠不說,每個人看起來都壯碩非常,甚至像是個胖子。
京東游騎格外放肆大膽,甚至近到城墻二三百步來看,大大咧咧環城去看,甚至還有人在馬背上寫寫畫畫。
種師中看得清清楚楚,馬秦又回來了,一邊上城墻一邊在喊:“老帥,聽人來報,說是敵騎到了。”
種師中動都不動,懶得理會。
馬秦奔到種師中身邊垛口來看:“真來了!”
其實也有些緊張,畢竟是同室操戈,真來爬墻,也是麻煩,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襄陽城內的官民也多,也怕給種師中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
卻聽種師中一語:“不必緊張,怕是不會來打。”
“老帥何以見得?”馬秦就問。
老帥不答。
馬秦尷尬來說:“老帥自是料事如神,說不來打,那肯定不會來打。”
“走吧走吧……”種師中抬手又揮。
“好嘞好嘞……”馬秦連忙轉身又去,心下更是松快,老帥說不會打,那鐵定就不會來打了,今夜好眠,安安心心睡個好覺。
南邊,復州城下,卻真要打了。
那京東之騎真是快,三百里說到就到,這魚米之鄉,有的是村落星星點點,開始借東西,給錢。
誰家的木料都搬,建房子用的,打家具用的,圍豬圈用的,造棺材用的,乃至門板也拆了去,只要愿換成錢,多多少少也帶一點強制性,大熱天的,少個門板也不算什么事。
所謂征用。
刀斧在劈,自就是造梯。
燕王自還是亦如頭前,親自打馬帶著騎隊繞城去奔,把這城池先看個大概。
大軍扎營之后,皆在忙碌,能工巧匠沒有帶,但造個堪用的簡易梯子都是熟門熟路了。
城墻不高,護城河已是泥水溝,城墻上的軍漢們,一個個探頭探腦,不斷左右去看,看城外之敵,也看左右同袍,還眼神到處去尋自家的軍將。
一伙軍將都在城樓里,皆是無名之輩,卻是嘰嘰喳喳不停。
這個說:“當快快往周遭去求援軍,更當往漢陽去請援軍……”
那個說:“待得援軍來了,黃花菜都涼了!”
“且看那數萬馬匹,援軍來了又如何?周遭之兵,是你不知還是我不知?比咱們強哪里去了?是潛江比咱強?還是京山比咱強?亦或者應城比咱強?”
“長壽那邊,遇敵不過幾千,頭前還來咱們這里求援,咱們這里乍看去,那可是好幾萬呢……”
“那……如何是好啊?只聽說燕王麾下,軍漢如狼似虎,天下莫可與之敵,便是覆滅遼國之女真,也被燕王打得跪地求饒……”
“為國盡忠,當是本份,天子欽命,自當效死!”
“效死與送死,那是兩碼事!”
“嘿,那繞城在奔的軍將何許人也?好生大膽,也不怕我拿強弩射他去!”
“那你射!”
“我就是說說罷了,還沒到那個時候呢……”
“別說這些無用的了,只怕午后,就要攻城了,如何是好啊?”
眾人一片沉默……
陡也有人問:“知州相公呢?”
“剛才他來看過了,此時回州衙去了,急急忙忙就走了……”
“要不……”
這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去,好似都在等他說。
那人不說……
便有人催:“你說啊……”
“唉……要不,咱降了吧?若是真打起來,打殺了燕王之人去,只待大軍沖進來,咱還有得好?”
“胡說八道,若是降了,來日天子問罪,如何擔待?”
“只說是燕王打進來了就是……”
“這能瞞得住幾個人?”
“唉……”
“我看……實在不行的時候,是可以降的……”
不知誰人來了這一語,眾人都是沉默了。
一伙大小軍將,其實議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能聚在這里,一時沉默,一時說話,這個說一句,那個冒一語,又沉默去。
不知不覺,已是中午,有人送飯來,眾人自是吃飽了去,又沉默起來。
只待不久之后,就聽得城外鼓聲在響,號角在鳴。
眾人自是爭先恐后往城樓外去看。
城外之軍,正在列陣,有那大纛,正在高升。
只待大纛真升起來,垛口之處,軍將一堆,一片涼氣在吸。
又不知是誰一語驚呼:“是燕字,是燕王親自來了!”
“燕王當真就在城外,這可如何是好?”
眾多軍將左右去看,城樓左右延伸而去,軍漢不少,陡然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片吵雜。
顯然,識字的人,總會認出是誰到了,便是城頭之上,人人皆知燕王親率大軍在外!
諸多軍將里,又有一語:“兄弟們,降了吧?”
沒有人答話。
他繼續說:“降不降啊?”
只看城外,陣勢列得極快,大軍無數,有條不紊得好似人手在撥弄棋盤。
“你們倒是說句話啊!”
無人真答,只是一個個看著說話之人。
“那就降了啊,我去看城門,可真降了,是咱們一起降的,可不是我一個人降的!”
這人一邊說著,一邊當真挪動腳步往城階之處去走,還一步三回頭:“可是你們都同意的……不是我一人!”
還是沒人答話。
他人都在下樓梯了,還有話語:“兄弟們是看著我開城的,可沒有一人出言阻止我去,是大家一起降的!”
話語不斷,人下城去,走到門洞就是呼喊:“快快快,不想死的,趕緊把城門打開,迎候燕王入城!”
燕王此時剛上將臺穩坐,只待左右令兵最后的稟報,只待諸部列陣排好。
他沒有想過要勸降什么的,便也是有謀劃,亦如昔日初入草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最先來的忽爾扎胡思猛打一頓再說。
何也?自也是想著復州城池內的軍漢四散而逃,只把燕王大軍之兇猛威勢傳到漢陽軍中去,去更鬧個人心惶惶。
蘇武也知道這座城池必然不難打,也沒想過要如何追擊掩殺大開殺戒,就是想先制造一個荊湖之兵恐慌的氛圍。
誰曾想,蘇武正要準備下令擊鼓了,忽然有人一語喊來:“大王快看,城門開了。”
“嗯?”蘇武起身遠眺,真開了。
蘇武心中一嘆,行吧行吧,這還能說什么呢,起身去,將臺下有他的馬,翻身上馬,有軍令:“不擊鼓了,一部一部,隨我入城!”
左右傳來的是一片無奈嘆息,對于軍漢來說,這又叫什么事呢?
蚊子再小也是肉,再怎么說,克下城池,大王怎么也賞點銅板,沒了!
大王已然打馬往前飛奔而去,列到最前頭,前頭的大盾在放,長梯在扔,不免也是白花的錢,白費的力氣。
隨著大王往前走,入城去,那城門口,一眾軍將早已左右列開,還有人打馬往前來迎。
一個軍將打馬飛奔近前,遠遠翻身下馬,飛奔而來,拱手先禮:“末將江白,拜見大王,末將也是京東人,也是京東人啊!父親隨軍調動到此處,所以在此處安了家。嘿嘿……”
說著,這人也自己起身,還滿臉是笑左右拱手:“再見過諸位,見過諸位!”
便是話語還在,這人又自己上前來,去牽蘇武的韁繩,卻是蘇武左右親衛何等警覺,已然下馬就去攔。
這江白拍了拍自己前后甲胄:“無有兵刃,我無有兵刃。”
還是蘇武開口:“走吧走吧……”
左右親衛才讓了一步,卻還緊盯著江白。
江白自也就真牽到了燕王的韁繩,轉身往前去走,喜氣洋洋一邊走一邊說:“大王放心,城內所有人,無一不是仰慕大王之輩,都盼著大王來呢……”
李成悶悶一語:“那怎得直到我等列陣要打了,才開城門?”
江白也不尷尬,只道:“這不頭前沒看到大王的大纛,都想著是大王來了就開城,大王沒來,那也想著抬高一下我等復州軍漢的價碼不是……”
不能說沒有道理。
李成去看蘇武,蘇武苦笑:“也罷也罷,停了吧,某就不入城了,你速速去做一事!”
江白腳步一止,轉頭拱手:“大王吩咐就是!”
“速速把城內所有車架牲畜聚起來,把城內大小糧倉都打開裝車,還當派人去拘刷船只,復州諸部,全部動起來,隨我過江!”
蘇武軍令就下,時不我待,進城去不外乎那些七七八八的人都來拜見,乃至少不得什么酒宴之類的場合……
不必要了,沒這個時間。
“末將江白得令!”江白還要把自己的名字高聲呼喊出來,只怕燕王記不住。
“速速辦妥!過江之后,每人賞錢三貫,自有人會把錢送來……”蘇武一語,既然失算了,復州軍漢自也要有作用,做個輔兵再好不過,想來復州人,會操舟的人也不在少數。
如此也省去時間力氣,不然還得沿著漢水之村落再出錢去征召船工民夫。
“豈還能信不過大王,旁人不知,軍中早已傳開,大王功賞,從來不假!我等自當誓死效力!”江白往前去,正也翻身上自己的馬。
江白真也奔去忙碌,蘇武馬步也停了,開始有條不紊,諸部逐步調頭回營。
蘇武坐在馬背上,又想起一個他想了好多次的問題。就是這些大宋的軍漢怎么辦?天下在冊,一百二十萬之數。
這些軍漢,對于蘇武來說,其實都無甚用處了。
但輕易解散了去,那社會必然動蕩。
不解散去,養著,那又是一個無底洞,長年累月無所用處的無底洞。
所以,解散是必須解散的,一個新國家,一定要有一支新軍,這支新軍,再也不能全部是終身制職業軍人,要是部分職業軍官,帶領的大多數定期定量招募之兵。
且,軍中還要進行大規模的文化教育,還有政治思想教育。
舊軍怎么弄?
實在是個困擾蘇武許久的問題。
一個辦法,顯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需要多管齊下,需要很多辦法加在一起來解決這個問題。
比如還是在其中優中選優,還是養著一部分人,作為二等軍隊,地方常備的治安力量。
又比如,成立一個造作司下的建設兵團,出力賺錢,能賺的錢一定要遠高過以往的軍餉收入,修路造橋,乃至造船,或者開礦……
自也是秉承自愿原則,所以還當提供更多的機會,稅丁也是個路子,蘇武的治下,天下收稅,那就是頭等大事,特別是商稅,蘇武還準備弄一個資產稅,就是產業到得一定規模的人家,按照階梯稅率,人人要繳。
亦或者是礦丁……
還可以組建什么海外開拓,也不會太遠,最近,海南島,臺灣島。
大陸開拓,遼東,大小興安嶺內外,云貴,廣南西路……
還得想,自愿原則,提供各種各樣的方式,怎么也要把這一百多萬人消化了去。
想著想著,下午半晌,蘇武打馬來到漢水之邊,要渡江了,渡江過去,漢陽不遠了……
蘇武面對漢水,思索許久,便派人把那江白喚到面前來,一語:“某有大事交代與你,做好了,此戰,你得首功!”
江白豈能不喜?已然躬身在前:“愿為大王效死!”
“你先過河,從麾下挑選三五百軍漢過河,先去漢陽!”蘇武說著。
“末將過河之后做什么?”江白也心中一緊,總不能是什么刺王殺駕之事吧?那這事可……
(兄弟們,本月最后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