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數名行商趕著馬車緩緩前行。
此時剛是初春,寒風料峭,不宜出行。所以這官道上也不見多少行人,一片寂靜,只有馬蹄聲和拴在馬車上的鈴鐺聲不住回蕩。
老客商搓了搓手,只覺得渾身都被寒氣浸透了,骨頭縫兒里都透著寒氣,不由得開口抱怨道。
“這日子當真是沒法過了。”
旁邊年輕的客商接下話頭。
“誰不說,自打前年京城那一場大亂,這路是越來越不好走。以前好歹還有個規矩在,現在……唉,這一路不被搶就算是撞了大運。”
老客商搖了搖頭。
“誰不說呢,以前聽那些江湖人說什么,錦衣衛手段殘酷、欺壓良善,咱們還傻乎乎地附和……現在看來,錦衣衛的刀何曾砍到過咱們這些草民的頭上?”
“繡春刀砍得慢了,咱們才當真是沒有活路啊……”
說完之后,幾人都是齊齊一嘆。
其實也就是趁著左右無人,隨口那么一說。
這兩年來錦衣衛雖然沒有之前那么活躍,但每次下手都比之前更加狠辣果決,尤其是新任的北鎮撫司鎮撫使王海和南鎮撫司鎮撫使安梓揚,兇威之盛直追兩年未曾現身的李淼。
現下江湖上對錦衣衛的觀感極為復雜,朝廷對江湖的掌控也明顯減弱。他們這些話若是讓江湖人聽了去,說不得就要招來禍事。
可怕啥來啥,幾人這邊一口氣還沒嘆完,路邊的樹林中便傳來一陣枝葉搖動的聲音。幾名客商登時嚇得臉色煞白,只以為是剪徑的強盜、覓食的野獸,紛紛住了口、攥住了腰間的短刀。
卻不想下一刻,林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
而后有說話聲一同響起。
“小姐乖,莫哭,馬上就入城了,到時候給你尋吃食可好?”
話音未落,一個膚色黝黑的青年便從林中鉆出,懷中抱著個襁褓。
后面一個面相英武的高大男子隨后走出。
幾名客商這才松了口氣。
是,那黝黑青年腰間帶著刀,應該是個江湖人。但若是圖謀不軌,總不見得帶著個奶娃上陣,想來應當只是恰好遇見。
且說這從林中鉆出的兩人,正是喂飽了嬰兒后準備出發的李淼與伍鳴霄。
若只有兩人的話,自然可以說走就走。
但眼下這不是帶著孩子呢么,總得準備些物什、車架,最好是能尋個奶媽才好出發。兩人尋到官道,想著去附近的縣城置辦東西,卻是正好碰上了幾個過路的行商。
兩方對視了一眼。
伍鳴霄是個生瓜蛋子,只能李淼上前搭話。
“幾位,有緣。”
他笑著上前一拱手。
李淼要是不殺人,就憑他這幅賣相,笑起來叫人看著還是挺舒服的——當然,前提是他不開口損你。
老客商也是笑著回應。
“二位請了,這是要去前面的縣城?”
“我看二位帶著孩子,這一路顛簸,風又冷,若不嫌棄的話就到車上——”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了一下。
他這邊話還沒說完,李淼已經跳到了車上,大喇喇地一躺,一扯熊皮大氅蓋在身上,說了一聲“不嫌棄”就閉眼假寐了起來。
老客商嘴角一抽。
不是,你還真一點兒都不客氣哈?
我是讓那抱孩子的上車,你這倒是自覺,還“不嫌棄”……有你嫌棄的份兒嗎!
伍鳴霄臉都紅了,他家僉事大人治軍極嚴,平日里就是拿百姓一碗吃食都要挨板子,哪里做過李淼這么“不見外”的事情,低著頭說了句抱歉,也就沖上了車。
幾個客商面面相覷。
“唉,算了,相逢即是有緣。”
最后還是老客商擺了擺手。
“人家帶著孩子呢,可能是累了,咱們就當積德行善,給他們送到縣城里也就是了。”
于是車隊繼續向前。
臨江府,顧名思義臨近水道,空氣濕寒。這官道經歷了一整個冬日的封凍,現下剛剛化開些許,就更加難行。
一行人走了一個時辰,都尚未走出這片山林,只走到一座山頭之下。
年輕客商捶著腿說道。
“叔,咱們歇息一下吧。”
老客商卻是搖了搖頭。
“不成,要歇也得過了這座山。”
“聽說這山上,最近鬧大蟲,已經吃了不少人,現下路上無人,說不得就叫那大蟲盯上了咱們。”
“快走,快走。”
也不知這老客商的嘴是什么做的,分外靈驗。
方才說怕江湖人,李淼和伍鳴霄就來了。
現下說怕老虎,話音未落,山上就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
嗷嗚!——
聽聲音,距離最多不過數十丈,方向正是沖著這邊兒!
老客商面色一變。
“點火、石灰粉、卸馬!”
幾個客商連忙照做,從車上掏出火把點燃、從包裹中取出石灰粉抹在身上,又連忙去卸馬。
火把是為了防身,石灰粉是為了讓虎對人失去興趣,卸馬是將馬匹撒出去引走老虎,爭取逃竄的時間。
老客商提起短刀在馬屁股上割了一刀。
唏律律!——
那馬一聲驚叫,立刻狂奔而去。
幾個客商戰戰兢兢、凝神以待。
但下一刻,卻是齊齊臉色發白。
因為那虎嘯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根本沒有被馬血引走,只直直地沖著幾人沖來,眼見就到了切近!
馬車內,伍鳴霄已經攥住了刀柄。
他家僉事大人說過,吃兵糧,就要保國護民。這事兒他鐵定是要管的,抬腳就要往車下沖。
剛一起身,卻是忽然身子一僵,坐了回去。
他先是一驚,而后立刻反應過來,抬頭看去。
對面的李淼果然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將彈出的手指收回袖口之中,斜乜著車外,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
“李大哥!”
伍鳴霄急切開口道。
卻見李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笑著說道。
“不著急,有熱鬧看。”
“放心,不會死人的。”
伍鳴霄卻是更加急切。
“李大哥,老虎可不會等——”
李淼笑道。
“若真只是老虎,我才懶得醒呢。”
他抬手一指車外。
“你聽。”
伍鳴霄凝神細聽,眼睛逐漸瞪大。
果然,正如李淼所說。
隨著距離的接近,即使是他也聽了出來。
在虎嘯聲之下,一同響起的,還有興奮的喘息聲。
人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