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余暉漸散,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
告祭天地的莊嚴鼓樂聲猶在耳畔回蕩,一縷縷白色輕煙裊裊盤繞在祭臺四周。
郊祀結束,皇帝柴榮并未立刻擺駕回宮。
而是就地在圜丘旁的巨大空地上,設宴犒勞今日隨行的文臣武將,以及那些參與典禮的禁軍士卒。
自后周太祖郭威立國以來,深知天下凋敝、民生艱難,便力倡節儉,于國家禮制、尤其耗費甚巨的祭祀典禮上,要求盡量減少耗費。
而在去年,兵部尚書張昭、太常卿田敏等體察圣意,復又上奏,懇請再行縮減祭祀所用犧牲之數。
皇帝亦深以為然,下詔議定裁減,唯有圜丘祭天、方澤祭地,以及祭祀先祖的太廟大典,方可沿用最為隆重的“太牢”之禮——即牛、羊、豕各一頭為一牢。
其余諸多中祀小祀,則一律降等,只以牲羊、豕只來代替,且數目也大為減少。
即便是今日這頗為隆重的郊祀,雖是以“九牢”為制,但也只是取其象征之意。
祭祀后并非全牲沉埋或焚燒,僅取牛、羊、豕的頭顱部分,投入燎爐以焚煙火敬獻上蒼。
再以牲血傾灑于祭臺周圍的土地,獻給滋養萬物的大地之靈,以祈求國運興旺、土地豐饒。
至于剩下的龐大牲體,則是物盡其用,由專人分割、料理,賞賜給文武兩班及禁軍將士。
那些用于澆奠土地、祭于神靈的酒水,剩余下來的部分同樣賞賜給群臣。
畢竟國家財力有限,能省的自然節省,祭祀的心意到了就行。
想必昊天上帝、各方神祗也能體察人間的疾苦,不會因為這表象的簡樸而稍減福佑之恩澤。
此刻,臨時開辟的宴場之上,火光通明。
粗大的松明火把熊熊燃燒,將周遭映照得亮如白晝。
雖是露天而食,寒意襲人,但篝火散發的熱力,卻也稍稍驅散了寒夜的清冷。
空地中央已搭起巨大的篝火堆,上懸數只鐵鍋,沸水翻滾,濃郁的肉湯香氣隨著白色的蒸汽升騰彌漫開來,讓饑腸轆轆的眾人不免吞咽口水。
周遭呈放射狀鋪設著桌案與簡陋坐席,如同無數拱衛著中心的脈絡。排列雖不規整華麗,倒顯出一種戰場營地的粗獷氣息。
那些經過分割的整塊牛羊肉,在熊熊火焰上方翻烤著,油脂滴落,在火堆中激起“噼啪”的脆響,不時躍起一團團明亮的火焰。
柴榮已換上一襲素色常服,神情平和端坐于主位之上,沒有繁復的儀仗,目光溫煦地掃過下方的文武群臣,還有遠處圜丘外圍坐篝火的軍漢們。
能與皇帝同坐而宴的官員,起碼都是五品以上的實職,而那些中下層的將校士卒們,自然就沒有這個資格了。
內侍引導著仆役們,按照品秩尊卑,將一盤盤熱騰騰的烤肉、大碗的黍米飯、剛出爐的胡餅、還有腌制的咸菜,分發到各自的幾案之上。
每張桌案上的份量都有限,也并無珍饈玉饌。
但在這空曠的場地、篝火的烘托下,尤其是在耗神費力的冗長儀式過后,面前這些樸素的食物,于眾人而言,卻散發著難以抗拒的誘人氣息。
當一切分置完畢,柴榮接過內侍奉上的一只青瓷酒盞,盞中是祭祀剩余、濾去雜質,變得較為清澈的酒液。
他緩緩起身,廣場上的喧鬧迅速平息,所有目光都匯聚于天子一身。
篝火的跳躍光芒映照在柴榮沉穩的臉上,他舉起酒盞揚聲道:
“太祖皇帝曾言:一夫之耕,歲不過十石;一婦之織,月不過匹丈。天下所費何其鉅哉?”
“朕深知國家初定,四方擾攘未平,關右殘破,燕云尚淪于北虜,江南亦未歸版圖,民生尤艱。朔朝奢靡之弊,吾輩當深戒之!”
“祭天之誠,上蒼可鑒;宴饗之簡,亦是敬神恤民,務求實用,非為不敬也。神明慈憫,必體察吾等用心之苦。”
“今日告祭天地宗廟,賴昊天上帝鑒察、列祖列宗庇佑,亦賴在座諸公戮力同心,社稷安定有期!”
柴榮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眾人,聲音更添了幾分慨然激昂。
“分饗祭余牲牢美酒,是天地神靈之恩澤,也是朕與諸卿共守此江山、共擔此艱難之誓愿!來,且共飲此盞!”
語畢,柴榮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酒盞,將盞中的酒液一飲而盡,姿態頗為豪邁。
“陛下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的應和之聲驟然響起,震動四野,連祭壇方向的余煙仿佛也被這雄壯聲浪驚得搖曳不止。
隨即,宴飲正式開始。
文官列席處,尚能維持禮數,低聲交談,細細地咀嚼著盤中的食物。
而對武將們來說,就不太那么講究,氣氛自然也熱烈得多。
烤得焦香四溢的大塊牛羊肉,連皮帶骨地切割下來,放在粗陶碗里,冒著騰騰熱氣。
麥香濃郁的胡餅、熱騰騰的黍米飯,都讓人食指大動。
李奕端坐于桌案后,他的位次距離皇帝比較近,因此沒表現得那么豪放。而是切下一小塊烤得細嫩的羊脊肉,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著。
但他心里卻縈繞著一個念頭:德勝軍的鎮所,究竟在哪?在周國境內,還是在境外?
先前宰相范質宣敕頒詔時,李奕一不小心分了神,沒有聽全關于自己的封賞。
但可以確認的,是殿前馬軍都指揮使的本職未動,而遙領的節鎮之銜,已從昭武軍改遷為德勝軍。
至于散官階品、加賜的勛爵榮銜,乃至那些錦緞銅錢,于他而言倒顯得次之又次,不過是些錦上添花之物罷了。
然而李奕暗自琢磨了一會兒,仍然沒想起來這所謂的“德勝軍”在哪。
畢竟,自中晚唐以來,天下藩鎮格局屢經變易。
初時,邊疆設天寶十節度以為屏藩,漸次延及中原腹地亦紛紛樹節置鎮。
再到后來,為了限制各地藩鎮的勢力膨脹,更兼朝廷對地方掌控日頹。
遂將轄境過巨的強藩加以分割,大肆封賞那些軍頭、衙將為藩帥,讓他們自己去內斗。
及至五代離亂,天下藩鎮于數十年間旋分融合……長久之下,造成了藩鎮數量的激增,大者猶可兼轄數州以為“支郡”,小者則僅附一州之地存續。
而且中原王朝代興交替,眾多藩鎮的名號屢有更易。
更甚者,如后蜀、南唐等割據政權,國境內的許多鎮號,早就已經不是舊名。
除了少數比較知名的藩鎮,李奕尚且還能有所聞外,其余很大一部分他并不了解,鎮所何在、轄境若何,也多是一頭霧水。
與此同時,皇帝并未在席上久坐。
他只是淺淺用了些飯菜,又接受了幾位重臣的敬酒后,便輕輕放下手中的碗筷,由侍立左右的宦官攙扶起身。
柴榮面對群臣的目光,臉上帶著淡笑道:“朕不勝酒力,且先行一步歇息。”
他也知道自己在場,眾人必定難以盡興。加之今日一番勞頓,他確實感覺有些疲累,正好去早點歇息。
言罷,未待群臣高呼恭送,柴榮只微一頷首,便在內侍、甲士的護衛下,徑直向著不遠處那座帷宮行去。
等皇帝的身影隱沒于錦帷之后,席間略顯緊繃的氣氛為之一松。
觥籌交錯的叮當碰撞聲陡然密集起來,原本按官階品秩分隔的界限,也在此刻變得模糊松散。
官員們紛紛離開自己的座席,端著酒盞朝著上官、同僚走去。
火光跳躍間,將一張張或微醺泛紅,或帶著殷勤笑容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晰。
李奕以禁軍要職與皇親身份,宴席間敬酒者絡繹不絕。
他含笑周旋良久,好一番應對之后,方才抽出身來,去向幾位宰相、樞密使敬酒,同時在旁敲側擊之下,總算知曉了“德勝軍”所在——
正是廬州!
據說,在后梁貞明三年,即楊吳天祐十四年,權臣徐溫于廬州設立都團練觀察使。
兩年后,又改其為德勝軍節度使,轄廬州、滁州和舒州等三州。
南唐立國后沿襲此制,而今坐鎮德勝軍節度使之位者,乃是南唐武臣孫漢威。
若是換做旁人,改任藩鎮屬于正常調動,不管是遙領還是實任,大伙兒都免不了被改來改去。
但輪到自己身上,李奕卻難免揣測:皇帝會不會有什么深意?
就好比去年他率軍攻下隴右四州,皇帝讓他遙領后蜀的昭武軍節度使,其中或許有警告孟昶、宣示正統的意味。
眼下李奕被改任為德勝軍節度使,恰好如今是在南唐的實際控制下。
結合周軍南征受挫的背景來看……難道是有意讓自己去把遙領的地盤打下來?
其實也不怪李奕會這般多想,因為前不久皇帝在樞密院問策時,他提出過“強攻滁州、威迫金陵”的建議。
而滁州又正好位于德勝軍的治下,種種一切聯系起來,很難不讓人去猜測皇帝的真正心思。
到了李奕如今的這個地位,又是位居禁軍的敏感要職,皇帝對他的每一個安排,要說沒有任何考量……誰信?
就在這時,馬仁瑀見李奕回到案前坐下,他連忙端著酒碗走了過去。
幾位義社兄弟中,除了李漢超因軍職的緣故,跟著張永德留在了淮南沒回來。
其余幾人都隨皇帝回到了東京。
不過張建功、趙彥武、夏仁誨和許匡榮四人,身份地位還不太夠格,沒能和皇帝同席而宴,只能與普通將士們坐在外圍的篝火旁。
但馬仁瑀就不一樣了,好歹也是內殿直都指揮使,相當于廂主一級的武將,在禁軍中只比四軍八廂的主力稍低。
他自然是有資格能位列此席,便趁著敬酒的機會來找李奕。
“李都使,末將敬您一杯!”馬仁瑀微微躬身道。
在外人面前,義社兄弟們不會直呼李奕為大哥,通常還是以軍職稱呼他。
“請!”
李奕笑著點點頭,舉杯回敬了一下,便仰頭一飲而盡。
隨即,馬仁瑀一屁股墩坐在李奕身側。由于是一人一個小桌案,因此并沒有多余的座位,但他卻渾不在意地坐在地上。
他本就比李奕的個頭矮一些,席地而坐后更是又低了一截。
周遭的人不免多瞧了幾眼,但也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妥。
畢竟大伙兒也都知道,李奕和馬仁瑀皆出自內殿直,二人還是夏津同鄉,交情想必是非同尋常。
這時,馬仁瑀忽然傾身向前,幾乎是貼著李奕耳畔,壓低嗓門道:“大哥,我以為這番官家要擢升你的軍職,誰想到最后只是改了個藩鎮?”
李奕眸光微動,瞥了眼這位心直口快的兄弟,并未立即接話,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盞邊緣。
對于馬仁瑀的意思,他心里自然清楚,作為自家兄弟,肯定希望他這個當大哥的,能更進一步、升得更快。
但他現在滿打滿算虛歲也才二十二,短短兩年時間已經升得夠快了,再升還想要升到哪里去?
就好比李重進和張永德,這次皇帝也只是給二人改了藩鎮,順便賞賜了一些錢財布帛。
為什么?因為能給他二人的封賞已經不多了。
李重進還稍微好一些,歲數已近四十,又是太祖的外甥,不管年齡還是資歷,勉強符合他現在的地位。
而張永德如今還未滿三十,卻已達到實權武將的頂點,手握禁軍近一半的統兵權。
比起歷史上的同時期,他的權勢地位要更甚。
如此一來,皇帝的賞賜自然就顯得小氣,只能像牙膏似的一點點往外擠。
若是突然哪天,皇帝給他們封了個大大的頭銜,那反倒不算是好事,說明皇帝不再需要他們,以此剝奪他們手中的實權。
相比之下,李奕現如今的晉升空間還算充足,起碼短時間內不用擔心封無可封。
當然了,前提條件取決于世宗柴榮的壽命長短,不然以李奕的年紀和升遷的速度,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思緒流轉間,李奕輕笑道:“官家已待我不薄,雖未升軍職,但如今在殿前司中,除了張駙馬之外,誰還能壓我一頭?”
馬仁瑀愣了一下,想想也覺得在理,便點頭道:“說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