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
大漢天子駐蹕東州已三月有余。
新的一年,正旦之日,大漢改元。
自漢天子紹統登基以來,用了足足六年的建興年號,就此革除。
方今天子紹漢之統,嗣漢之烈,奮漢之武,揚漢之威。
使墮炬之復燃,昭炎漢之當興。
表賊寇之殄滅,俾二虜之飛灰。
炎者,火之盛也。
武者,吊民伐罪。
炎以繼統,武以靖亂。
于是以炎武為號,大漢開啟了新的征程。
按理說,北伐大勝、改元建號的第一年,大漢天子當回都城,大會境內群臣百官,于宮城設筵大賀,十天十夜不絕。
但天子沒有回去。
去歲臘月初一的時候,天子大張旗鼓在江關碼頭與白帝將士道別,龍舟自白帝逆流西歸。
除極少數核心人物以外,大部分人都認為,天子已回成都主持大朝賀及更年改元之事了。
然而天子回到江州之時,便棄舟上岸,進入江州南城。
江州左都護李豐、右都護閻芝率眾出城相迎。
次日,龍舟繼續溯大江西歸。
江州左都護李豐、右都護閻芝率眾出城相送。
幾乎所有江州將士都以為,天子已經回返成都。
然而除夕夜,本該在成都主持大朝賀的天子突然出現在江州城,并于玄武門外,校場將臺,召見江州軍區文武將校大小上下三百余人。
除少數核心知情之人外,江州文武無有不為之失色者。
兵者,詭道也。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本該在成都的天子出現在江州,既然能瞞過江州絕大多數文武將校的眼睛,那么定然也能瞞過孫吳布置在大漢的耳目。
于是不等天子發話,玄武門外絕大多數有點腦子的人都明白,漢吳之戰的契機終于到了。
先前,所有人都以為,大漢定會趁魏吳酣戰之時出兵東吳,與曹魏合擊孫權,但一連兩個多月,大漢都未曾動兵。
而在臘月中旬,孫權與曹休在漢水沿線互有勝負后各自罷兵的消息傳回了江州。
不少將士都有些沮氣,認為大漢錯失了伐吳的良機。
畢竟,魏吳雙方既已罷兵休戰。
那么曹魏能抽出手來對付兵臨房陵卻攻之不拔的趙云、高翔大軍。
孫吳同樣能抽出手來,將大兵布置在大江沿線,全力應付大漢可能發動的突襲。
局勢一下子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漢魏吳三方鼎足僵持,誰也奈何不了誰。
不少人私底下議論,抱怨朝廷雷聲大雨點小。
說要伐吳,結果卻逡巡不進,導致大家失去了建功封侯、復仇殺賊的千載難逢之機。
也有人說,倘若魏吳休戰聯手,多路寇漢。
大漢西有涼州之寇,北有潼關之虜,東有孫吳之賊。
兵力不足,應付起來未免左支右絀,太過被動。
少部分人比較有大局觀,認為大漢以益州一州之土,擊曹魏九州,竟能一舉奪下關中、還于西京,已經是舉國之力方有所獲。
之后大勢所趨,破盟與吳一戰,又連連克復西城、上庸二郡。
此二戰已然耗盡了大漢國力。
短時間內,大漢確實沒有能力再進兵東吳了。
而朝廷先前之所以揚聲滅吳,不過是借此堅定曹魏擊吳的決心,讓曹魏放心大膽地與吳一戰而已。
倘若真遇到了千載難逢之機,大漢或許才會頂著“窮兵黷武、勞民傷財”罵名的插手其中。
就像當年漢中鏖戰,先帝大軍幾乎到了強弩之末,卻仍下詔讓丞相增兵,之后才有了楊洪“男子當戰,女子當運”之語。
彼時就是千載難逢之機。
一時的勞民傷財,換來的是漢中帝業之基。
如今伐吳亦然。
只要機會來了,縱使勞民傷財,也是值得的。
結果不曾想,一直到魏、吳雙方休戰罷兵,大漢都沒等到機會。
事已至此,也實在是無可奈何之事了。
可不論如何,魏吳鏖戰大半年,最后又苦戰兩月,雖說各有勝負,各自罷兵,看似魏吳雙方都沒能達到既定的戰略目標,但于大漢而言,魏吳雙方的國力都因此損耗,大漢已經從中獲利。
因此,大漢揚聲滅吳之策,最后不出一兵一卒,就成功削弱了魏、吳二賊的實力,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
當這種聲浪越來越高,那些因不能伐吳誅賊、建功立業而對國家生出些許怨氣的江州將士們,胸中郁郁之氣才終于得以稍稍平復。
然而,就在江州將士們都以為伐吳之事已罷,日子又將回到原來的軌跡之時。
本該在成都主持大朝賀的天子,突然出現在江州玄武門。
龍纛之下,天子揚聲:殄滅吳賊,雪恨夷陵之機已至。并從自己的內帑拿出堆積如山的財帛寶物,犒賞三軍。
于是江州文武無不奮氣。
自瓦解李嚴以來,劉禪在三巴之地做的事情,就是分化、安撫、拉攏東州之眾,收拾三巴人心。
經過幾個月的殫精竭慮、不懈努力,三巴之地凡六百石以上的文武官員。
不論是姓名、樣貌、性情,還是他們的職掌、履歷、脈絡,劉禪都已了如指掌,爛熟于心。
自北伐以來,他就一直對保衛自己人身安全的龍驤虎賁做這些并不值得稱道的微末小事,已經是熟能生巧了。
每每召見群臣百僚,即使區區四百石的末吏偏裨,劉禪都能準確地根據他們的相貌喊出他們的名字,道出他們的職掌。
并能對他們的工作進行評議、指點。
或悅色鼓勵,或肅容指責。
語中肯綮,群臣為之動色。
天子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能識百官,不論處理政事軍務,皆有丞相之風,所謂腳踏實地,務實避虛。
每每有論,又皆可圈可點。
凡此種種,誰都能看出天子于國事之用心。
而天子貴為九五之尊,卻能矚目下吏,這對于那些從來沒見過天子的下官末吏來說,是比金帛之賜更加振奮人心的獎賞。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們又怎能不更加努力做事?否則怎對得自己這一身官服,又怎對得起天子的推心置腹?
不過數月,一直游離在朝廷核心之外的三巴之眾歸心者愈多。
三巴之地,已經成為了劉禪這天子可以信任暢游之地。
三巴之眾,也已經有了一大批天子的擁躉。
宮中六載人不識,一朝巡幸天下知。
倘若一直久處深宮,養尊處優。
天下人心所向,又該向何處呢?
天子不該是虛無縹緲的符號,而當是一個具體的英雄。
某位元首的崛起之路,劉禪是可以直接抄作業,跟著走一遍的,到時人心所向,或許只一個手勢,就是千軍萬馬,山呼海嘯。
除夕夜,劉禪大饗三軍后離開江州,順流東下。
大年初一,孫權正于武昌舉行稱帝后的第一次正旦大朝會之時,劉禪已經回到了白帝城。
江關烽火熊熊,江風呼嘯。
天子龍纛自白帝故殿移入軍營。
自北伐以來,漢軍繳獲無數,劉禪作為親征的天子,每有繳獲便分潤三成,于是內帑充實。
撫恤陣亡將士用掉了其中半數。
剩下的半數,被劉禪劃成兩份。
其中一份,在除夕之夜分給了留守江州的萬余將士。
另外一份,則在正旦之夜,分予白帝前線備戰的三萬余將士。
至此,劉禪親征以來繳獲的財帛糧秣、奇珍寶物為之一空,他又變成了光棍天子。
所謂千金散盡還復來。
天下都是我的,區區財帛金銀,何足道哉?
是夜。
漢營。
既無琴瑟。
亦無歌舞。
唯烈酒盈碗,炙肉一方。
天子與將士舉樽同飲,分炙共食,共迎歲更,賀炎武之建號,誓吳賊之必誅。
白帝江關,歡呼萬歲萬勝之聲,仿佛雷霆萬鈞,震山動谷,就連大江之水都為之沸騰。
次日凌晨。
無星亦無月。
安東將軍輔匡率白帝銳卒三千,乘舟渡至大江以南,銜枚卷甲,循山東去。
三日后。
陳到下令。
瞿塘鐵索沉江。
大漢水師千帆盡起,駛離碼頭。
整裝待發的步軍、役夫,自大江南北兩岸齊頭并進。
劉禪亦乘上龍舟。
第一次駛入瞿塘峽。
瞿塘峽西口在漢之白帝,東口在吳之巫縣。
自白帝至巫縣,不過八十余里。
然而兩岸陡崖峭壁,連綿不絕,千仞不止,看不到哪怕一處缺口,猿猱難攀,飛鳥難越,根本不可能有水師自江峽絕壁登陸。
越往東行,兩山越窄,光線越差。
高聳層迭的絕崖陡壁,幾乎將天空與陽光全部遮住。
唯有到了正午之時,劉禪才能看到片刻太陽。
然而樓船只轉了一個彎,頭頂太陽又消失不見。
時值初春,山林清寒。
不時有猿猱長啼。
其聲凄涼哀婉,連綿不絕。
在空曠的江面兩山間反復回蕩。
不知為何,劉禪腦子里忽然浮現一幅先帝自此夷陵敗軍后,于此兩峽間溯流西歸的畫象。
于是一時有些愴然。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此地雖不是巫峽,但劉禪還是突然想到了酈道元這一句詩,然而馬上又振奮了精神。
此番東去,有勝無敗!
待將來吳人遣使西來,路過巫峽的時候,再將此詩贈給他們罷!
劉禪遂昂然負手,立于船頭。
由于樓船吃水很深,天子又在樓船之上,船舵的位置,樓船將軍陳曶安排了十余名負責引水的向導。
這些引水員不斷交流各自幾十年引水渡江的心得與經驗。
在反復交叉驗證,確認江底確實無有風險后,主事者才終于下令,指揮舵手轉向,生怕一個不慎便讓樓船觸礁。
萬一出了什么差池,他們這些人就是十個腦袋都不夠掉的,還能獲得九族消消樂體驗卡一張。
三峽之所以號為天險,白帝、夷陵之所以能控扼長江上下游,水道狹窄、水流湍急,是其中一個因素,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就在于這些藏于江底的暗礁。
而水道狹窄、水流湍急,又直接增大了舟船觸礁的風險。
萬一舟船觸礁擱淺,整個艦隊數百上千艘戰船都有可能被影響,造成巨大的連環追尾、沉船事故。
平素里還能勉強應付,一旦戰時出現觸礁的意外,覆軍殺將,便是尋常之事了。
而戰船的建造需要大木,大木又需要陰干數載方可投入使用,每一艘戰船的建造都殊為不易,稱得上國之重器,也就不得不慎之又慎。
夷陵之敗,大漢失去的不只是城池、甲兵、將士,還有數以百計熟悉大江水情及暗礁分布的引水向導。
雖然大漢這些年來一直在各地尋找老練的向導,但所獲甚少。
而想要培養引水向導,自瞿塘峽以東的水道全部都握在吳人手里,也就不可成行。
缺少引水向導這么個看起來并不起眼的因素,卻是使得大漢東征不得不小心翼翼、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
好在如今冬春之交,大江水淺,許多在雨水豐沛的季節藏伏于水底的暗礁露了出來,這就使得觸礁沉船的風險大大降低。
自古以來,不論自巴蜀征荊楚,還是自荊楚征巴蜀,大多選在冬春二季,便是此故了。
大江之險,即使有向導,也不能確保安全。
水上不比陸地。
一陣風都可能導致一場大敗。
曹丕親征孫權時遭遇暴風,所乘樓船幾乎要側翻沉江,差點沒把隨行百官嚇死。
孫權水師同樣數次因暴風致敗。
行舟三十余里。
水師停船休整,等待步軍。
夜里,前線哨探傳回情報。
“陛下,安東將軍(輔匡)說,吳軍應已察覺到了我大漢三千銳士蹤跡!”
這本就是大漢的計劃,劉禪笑著頷首,忽然問:“如今在臨沮牽制趙老將軍的吳人是誰?”
劉禪先前已經收到了消息。
為了防止趙云、高翔二將從曹魏手中奪下房陵。
孫權派了人馬萬余自麥城北進,在距房陵不足百里的沮水源安營扎寨。
一旦漢魏交戰,吳軍便可取利。
那哨探回稟道:“稟陛下,為將者乃是吳賊潘璋!”
劉禪微微異色。
聞聽竟是潘璋在臨沮,關興、傅僉,還有沙烈之子沙丘盡皆振奮。
關興嚼齒道:
“陛下,大漢與吳賊荊州前后兩戰,唯潘璋、馬忠二將作惡最多!
“前番于西城殺馬忠,此番必于臨沮誅潘璋!”
劉禪頷首。
萬事俱備,殺之何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