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軍匆忙南撤,再不反顧。
由于一開始戰況不明,曹休、賈逵二人既擔心陸遜會揮師北進,又擔心陸遜身后還會有什么別的后手,于是同樣不追反退。
兩日之后。
吳軍已遠去戰場六十余里。
兩軍你追我逐的過程中,遺留的的車船糧秣、甲胄刀兵、牛馬騾驢數以萬計,綿延數十里,委積如山。
吳軍也不及撿拾。
在未探明四周道路還有無埋伏的情況下,曹軍同樣不敢輕進。
到第三日。
前線哨探傳來消息,吳軍仍在不斷后撤,前軍已至滄浪口。
與此同時,曹休、賈逵二人散向四周的斥候也在不斷傳回消息,方圓三四十里范圍內,除了少許或迷失方向、或離群奔命的吳軍潰卒以外,全無吳軍蹤跡。
賈逵、曹休二人這才確定,吳軍這一次是真的退了,不會再有什么將計就計、引蛇出洞之策了。
而當外敵已經遠走,尖銳的外部矛盾暫時消彌后,曹休、賈逵二人之間的內部矛盾終于爆發。
曹軍中軍大帳。
“我命賈逵那廝殿后,賈逵那廝卻違我節度,不統后軍前來接應,反而擅作主張設什么伏?!
“若非他違我節度,若非他自以為是搞什么誘敵深入的設伏,我等又怎會有滄浪水之敗?!
“若無滄浪水之敗,我等又何至于在此設什么無用之伏?!
“若非為此無用之伏,昭伯(曹爽)、仲權(夏侯霸)、阿蘇(秦朗)帶來的親軍數千,又怎會再敗于吳賊之手?!”
這時候的曹休,已全然忘記了他與賈逵前幾日還為了破吳之事而一齊設計,只是惱恨之下當眾發飆,最后再一奮力,一腳踢翻案幾,一時間水囊飯碗俱皆落地。
裴潛、桓范、曹爽等人看著這熟悉的一幕,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大軍剛剛從滄浪水逃回漢津的時候,這位大司馬就已經因賈逵后軍不救之事大怒發飆。
后面之所以能與賈逵合作,也不過是這位大司馬為了國家計較,暫息怒火罷了。
而如今吳人已安然撤走,賈逵主張的伏擊之策非但沒能竟功,反而讓夏侯霸、曹爽、秦朗帶來的偏師再于陸遜手下遭一小敗。
以這位大司馬的名位、性格,不找賈逵后賬,顯然是不可能之事。
畢竟賈逵這持節督軍的豫州刺史如果不背鍋,那這口“恃勝而驕、輕軍冒進、先勝后敗”的大鍋,豈不是只能由他這大司馬一人獨背?
不論曹休以前是怎樣低調、謙遜的一個人,在他成為托孤重臣,且事實上成為大魏軍權第一人后,過往的低調、謙遜早已經慢慢消失。
畢竟大魏的國力、軍力,在魏蜀吳三國中乃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遠邁吳蜀二國多矣,而曹休在大魏,又是軍威軍權天下無雙。
諸般因素一結合,便使得這位大司馬的心態發生了巨大的轉變,讓他自以為自己軍威軍權、領兵用兵都已天下無二,什么陸遜、趙云、諸葛亮全入不得他眼。
可諸葛亮、趙云卻一勝再勝。
陸遜雖是先敗后勝,但如今事后觀之,陸遜青泥之敗,顯然就是知己知彼,早已料到了曹休自視甚高的輕敵心態,從而專門為曹休設下的誘敵深入之策。
只不過陸遜敗得太真,舍棄的東西太多,導致曹休真以為陸遜是“時無英雄,豎子成名”。
如今,青泥滄浪之役,再加上擊退夏侯霸、曹爽、秦朗伏兵,又成功救走陷于重圍的徐盛、丁奉二將,陸遜毫無疑問地向天下人證明了,不論是曹休還是賈逵,都比不他這大江之畔的后浪。
這教曹休如何能忍?
如果不把鍋甩給賈逵,他將以何面目對天下人?
天子又將如何懲處于他?
就在曹休大怒之時,桓范突然離席出身,對著曹休一拱手,道:“大司馬無敗之有,何須如此動怒?”
聞得桓范此言,包括曹休本人在內,帳中眾人皆是一異。
裴潛、曹爽等人齊齊將目光朝桓范臉上投去,卻見桓范神色并無諂媚之意,反而嚴肅認真。
“軍師此言何意?”被桓范這么一說,曹休臉上的怒色,此時已慢慢化為疑惑。
桓范徐言道:
“劉備之用兵,太祖稱之曰能。
“而陸遜卻大敗劉備于夷陵,為孫權奠定江南之基。
“這足以說明陸遜非無名之輩,可與魏之文遠、公明、蜀之關羽、張飛齊名耳。
“而大司馬先于青泥大勝陸遜一場,后面雖在滄浪之水遭一小挫,卻也沒有傷筋動骨,皮肉之傷耳。
“雖然敗績,但以仆觀之,不論斬俘還是繳獲,都大抵可與陸遜青泥之敗持平了。”
曹休聞言至此,神色再度一緩。
是啊,如果不把陸遜視為豎子小輩,而將他視為大勝劉備、為孫權奠定基業的天下名將,那么他與陸遜前后兩戰,先勝后敗,可謂平手,確實也不算太丟臉了。
桓范見自己的言語起到了作用,曹休神色已緩,便繼續撫須徐言:
“滄浪一役后,大司馬與賈豫州聯手設伏,成功使得吳軍前鋒萬人陷于重圍,差一點就殺死孫權心腹大將徐盛。
“然…以陸遜速速擊潰仲權、昭伯、元明伏兵之事觀之,陸遜恐怕早已看穿了賈豫州的伏擊之策。
“其人不過欲以徐盛前鋒萬人,誘大司馬揮軍回返。
“這是引蛇出洞、誘我大魏輕出之策啊。
“且以仆觀之,假使無大司馬撒豆成兵在先,逼得陸遜北來,賈豫州必中陸遜之策無疑。
“也就是說,若非大司馬撒豆成兵,將徐盛逼入絕路,迫使陸遜不得不為了救援吳之大將徐盛,放棄破魏之策。
“恐我大魏真為賈豫州所誤,中陸遜將計就計、引蛇出洞之策。
“屆時真若中計,我大魏才是真的損失慘重。
“而此次伏擊,我大魏終于還是小勝一場,這不是賈豫州的功勞,而乃大司馬拯賈豫州于水火、挽國家于將覆、救將士于危亡也。”
曹休聞言至此,臉上雖有猶疑,然則胸中熊熊怒火已徹底平復了下來。
桓范說的確有幾分道理。
再則,且不論桓范說的能不能使別人信服,但至少,他在天子百官那里已經有了一個說法。
就在此時,荊州刺史裴潛也斂衣離席,拱手對曹休一揖,道:
“大司馬,仆亦以為,桓軍師所言非虛。
“今歲國家多難,吳蜀二國聯手北寇,大司馬此番自淮南西來,本就不求大勝,而求為大魏保住襄樊險要之地而已。
“今吳賊已自襄樊罷兵南還,無有寸土之利,大司馬固有一勝。
“青泥之戰,大司馬挫敗陸遜,斬俘繳獲無數,此乃大司馬二勝。
“此番設伏,大司馬挫敗陸遜將計就計之策,雖未能斬吳將徐盛,然亦小有斬獲,此乃大司馬三勝。
“大司馬有此三勝,唯有滄浪水一敗而已。
“滄浪水一敗,如桓軍師所言,足可與青泥之勝相抵。
“由是觀之,大司馬仍有兩勝,將功補過尤有余裕。
“陛下非但不會責怪大司馬,反而會褒獎大司馬才是。”
曹休一怔。
裴潛不是桓范,非但與他并無太深的交情,反而與賈逵私交不錯。
此番裴潛不為賈逵說話,反而為他開解?
突然,曹休一怔,終于恍然。
十幾年前,關羽在青泥絕北道,圍點打援,逐一擊敗了徐晃、樂進、滿寵、李通、呂常…使得大魏不得不棄江陵而走。
然而,彼時大魏口徑極其統一,朝野上下都在說徐晃、樂進、滿寵、文聘、李通諸將在青泥大敗關羽,成功將江陵大軍救回中原。
這是為何?
這是人心啊。
大魏敗得確實不算太慘,而且確實如桓范、裴潛所言,他的戰績確有可圈可點之處。
東三郡已失于蜀人之手,今寇略襄樊的吳賊終于南退,為了天下人心計較,陛下又怎會對外宣揚,這幾場大戰是大魏敗績呢?
大魏勝了。
必然勝了。
武昌。
孫權統兵凱旋。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由于大吳在滄浪之水大勝曹休一場,吳國軍心民心俱皆大振。
再加上蜀軍在關中大破曹魏,連斬曹魏大將曹真、張郃,挫敗曾在江南大放異彩的司馬懿。
又加上今歲以來,黃龍、鳳凰、赤烏、良禾、神木……等等等等數十近百嘉瑞,頻頻降于吳楚之地。
最后最后,還要再加上大吳于滄浪之水破魏之時,竟有赤星自西北而起,墜于魏營動南,一如世祖昆陽大破王莽,而北方紫微帝星、西方庚金之星盡皆暗淡無光。
凡此種種,大吳公卿百司,皆以為天命早去于漢,又去于魏,而意在東南吳楚之地,于是聯名上表,勸孫權正尊號,進位為帝。
孫權再三拒絕。
認為自己德不配位。
然而過不二日,鄱陽湖突然出現暴風,大吳沉船數十。
又不二日,柴桑暴雨,山洪繼之而來,柴桑山下數百家盡死,尸骨無存。
于是群臣恐懼,再次勸進,說天予不取,反受其殃,望至尊為天下萬民計,進位稱帝。
孫權不得已之下,終于在丙申吉日,于武昌南郊即皇帝位。
告天文曰:
“皇帝臣權,敢用玄牡,昭告皇皇后帝:
“漢享國二十四世,歷年四百三十有四,行氣數終,祿祚運盡,普天弛絕,率土分崩。
“孽臣曹丕遂奪神器,丕子叡繼世作慝,淫名亂制。
“權生于東南,遭值期運,承乾秉戎,志在平世,奉辭行罰,舉足為民……
“群臣將相,州郡百城,執事之人,咸以為天意已去于漢,漢氏已絕祀于天。
“皇帝位虛,郊祀無主。
“且北征之勝,嘉瑞之現,前后紛紜,又則不受天命,竟有災殃。
“權畏天命,不敢不從。
“謹擇元日,登壇燎祭,即皇帝位。
“惟爾有神饗之,左右有吳,永終天祿!”
是日。
大吳天子頒下第一道旨意。
追尊父破虜將軍堅為武烈皇帝。
追母吳氏為武烈皇后。
追兄討逆將軍策,為長沙桓王。
封吳王太子登為皇太子。
百官將吏,皆進爵加賞。
就在孫權于武昌祭天后兩日。
夏口、柴桑、鄱陽并奏,黃龍、鳳凰、赤烏分別見于三地。
群臣聞此皆慶。
孫權喜悅,大赦天下。
就在此時。
大江上流。
永安,白帝城。
漢軍數百舟船,自江關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