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十余騎風塵仆仆的趕至濠州治所,鐘離縣。
“都頭,好多流民!”
一名人高馬大、胸大肌生得十分浮夸的壯漢,像大白鵝一樣拉長了脖子遠遠眺望城外那一片蓬頭垢面的黑壓壓災民,不無興奮的說道。
為首的硬朗精悍漢子,頭也不回的說道:“老子不瞎!”
壯漢興奮的問道:“都頭,這算不算尸位素餐、袖手旁觀?”
為首的漢子擰著眉頭回過頭,打量身后難掩興奮之色的十余騎,沉聲道:“說話前先過過腦子,別他娘的紅口白牙一張就把人往鍘刀下摁。”
壯漢卻根本聽不進去,反而強調道:“都頭,這里可是濠州啊!”
為首的漢子:“老子當然知道這里是濠州!”
壯漢:“別地兒有些流民也就算了,在咱揚州家門前整這一出兒,這不是誠心給咱大將軍添堵么?”
“是啊,別地兒都可以好說好商量,但濠州不行!”
“大將軍早就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他們都不怕死,難道我們還怕他們死?”
為首的壯漢沉默無語,目光不住掃視手下這十名什長,在他們的臉上,他看到的只有對建功立業的渴望……
“臨行前,徐將軍曾經把我們這些都頭召集起來,仔細囑咐過。”
他沉吟了片刻,沉聲道:“大將軍越是給我們便宜行事之權,我們越是小心謹慎,不到不殺人不能解決問題的地步,就絕不要開殺戒,就算一定要殺人,也務必做到證據確鑿、堵得住外人的嘴,大將軍行得正、坐得端,一腔赤誠熱血為國為民,我們絕不給能外人攻訐大將軍的機會!”
他話說完,一票年輕軍官臉上的興奮之意,終于收斂了些許。
他見狀,趁熱打鐵道:“還有些話,大將軍信任我等沒有提,但我在這里不得不提……只要我們做的是對的事、好的事,哪怕天塌下來,大將軍也會給我們頂住,可誰人要是打著咱將軍府的旗號,干那些見不得人的臟事、丑事,給大將軍抹黑,我張鐵匠第一個剮了他!”
一票年輕軍官聞言,若有所思的面面相覷,眉眼間沒有半分緊張、提心吊膽之色。
“要不說您能干都頭呢?”
胸大肌生的十分浮夸的壯漢咧著嘴沖張鐵匠叉手:“想的就是比咱們這些大頭兵周全!”
“對,咱老石要是干了什么對不住大將軍、對不住咱將軍府的丑事,也不勞都頭您臟手,我自個兒提頭來見!”
“你他娘的還真想過干丑事啊?”
“放你娘的狗臭屁!”
張鐵匠擺手制止手下這些年輕軍官的嬉鬧:“好了,做事!”
一票年輕軍官齊齊斂了面上的笑意,正色的齊齊叉手,而后十余騎便自動分成了三部分。
三騎撥轉馬頭,沿著來路前去接應大部隊。
三騎跳下馬背,先將腰刀掛到馬鞍上,而后脫下身上的黑色鎮魔衛常服,從馬鞍上懸掛的包袱掏出一身破破爛爛的麻衣短打胡亂套在身上,末了一人揣上一個裝滿干糧的小包袱,快步走向那些流民。
只留下以張鐵匠為首的四騎留守原地,照看馬匹。
不多時,混進流民群體內打探消息的三名年輕軍官,便先后回來了。
“直娘賊,這狗官,一天只發十桶清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發霉粟米粥,然后就任由這些流民吃柴面餅、吃觀音土,自生自滅……”
“糧市里的糧食是沒漲價,可這些流民根本就進不去糧市,而城里賣的熟食又全都貴得嚇人,都頭您猜炊餅多少錢一個?直他娘,足足五十文、五十文啊!莫說他們吃不起,我他娘的都舍不得這么造啊!”
“這些狗官,怎么敢啊,這里可是淮南,可是濠州啊!”
“連濠州都爛成這樣,真不敢想別地兒爛成什么樣!”
“難言大將軍會發這么大火兒,咱們弟兄為了保一方平安個個把腦袋栓褲腰帶兒上出生入死、刀頭舔血,這些狗官卻把百姓當豬狗待……”
“你家豬狗一天只管一頓發霉的粟米粥?”
“肏他娘,殺了,全殺了!”
混入流民群中打探消息的三名年輕軍官氣得咬牙切齒、額頭青筋直跳。
張鐵匠聽著他們的述說,也咬死了一口后槽牙,面色飛快紅溫……
“換衣裳!”
他咬牙切齒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牛二,去問問后邊的人,他們都是來踏青野炊的婦人家嗎?”
“喏!”
一騎抱拳,調轉馬頭飛奔而去。
很快,一陣放炮一樣悶沉而炸裂的馬蹄聲就飛速由遠及近,九十余名黑衣黑刀的精銳鎮魔衛縱馬奔騰的氣勢,就好似一片濃密的烏云自山的另一邊漂浮過來,遮住天光。
“揚旗!”
張鐵匠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握著拳頭高高的舉起,放聲大喝。
在所有人的注目禮當中,一桿兩丈多高的旗桿在眾多鎮魔衛中間豎起,卷好的旌旗抖落,顯露出一個大大的赤底黑字:王!
“入城!”
張鐵匠大喝了一句,輕輕一夾馬腹就朝鐘離縣那廂小跑而去,一百騎緊隨其后。
“轟隆隆……”
馬蹄聲滾滾,百余騎如同一片陰云飄向鐘離城,把守城門的衙役隔著老遠望見了赤底黑字的“王”字旌旗,便立刻火燒眉毛一樣的從城門洞子里沖出來,一面將城門和拒馬拉到最大,一面轟走擁堵城門的流民。
天下間姓“王”的將軍或許很多。
但在淮南道,麾下能有這種氣勢的鎮魔衛的將軍,有且只有淮南道蕩魔將軍王文一人!
瞬息間,百余騎已經奔涌至城門之下。
“吁!”
張鐵匠一抬手,百余騎齊齊勒馬,整支隊伍在短短三四個彈指間便完成了從高速運動到減速再到停步的全過程。
“卑職州府使院衙役都頭張保平,拜見列位大人……”
把守城門的衙役都頭滿臉堆笑的點頭哈腰著上前,伸手去接張鐵匠胯下青驄馬的韁繩。
“啪。”
張鐵匠揮動連鞘的腰刀,拍開了張保平的爪子,面無表情的俯視著這個又黑又瘦得跟只猴一樣,渾身上下毫無行伍氣息的衙役都頭,心頭只覺得晦氣:‘你什么檔次,和我一個姓……’
他無面無表情的瞥了衙役都頭一眼,扭頭望向周圍那些眼神呆滯、行動遲緩,不分男女老少盡皆散發著一股遲暮之氣的流氓,換上了一副笑臉,抱拳四下示意:“老少爺們兒,我乃淮南蕩魔將軍府都頭張鐵匠,特奉我家大將軍之命,來此賑災濟民,請老少爺們兒帶上老弱婦孺,一刻鐘后前往府衙領粥……不用爭、不用急,今日人人管飽!”
擁擠在城門兩側的黑壓壓人群,聽到“管飽”這樣小眾的詞語,竟齊齊一愣。
很快,人群便騷動了起來,一雙雙麻木的眼眸之中雖說也有著些許懷疑、不敢置信之意,但終歸是有了些許生氣,不再只是等死的行尸走肉。
今歲的糧荒雖尤為嚴重,但糧荒才剛剛開始,其實還遠遠沒到餓殍遍地的地步。
可俗話說“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鐘離縣這些流民,乃至江南那些被餓死的災民,全部都是麻繩上最細的那些苦命人,他們那身處無數座大山壓迫下的捉襟見肘生活,本就經不起任何的風浪波折,哪怕只是暴風雨前夕的一縷微風,都足以在一夕之間徹底摧毀他們數十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幸苦耕耘。
更加可悲的是,這樣的苦命人,才是大周的絕大多數……
面對這些流民懷疑、不敢相信的眼神,本欲直接進城的張鐵匠多說了一句:“老少爺們兒,我們淮南蕩魔將軍府做事,說一便是一、說二便是二,但凡有一字虛假,我家大將軍便絕不會輕饒了我……戰張鐵匠,靜候老少爺們兒!”
說完,他再次抱拳四面示意,而后一夾馬腹:“駕!”
“秦道明、李木匠、牛二、黃敬祖,封鎖城門,許進不許出,闖關者、斬立決!”
“喏!”
四騎大聲應喏著,招呼手下的袍澤弟兄自大部隊中分離出來,奔向各個城門。
“何仁義、周興旺、胡五秀,全城戒嚴,作亂者、斬立決!”
“喏!”
又有三騎大聲應喏著,率領麾下袍澤弟兄分離出來,分別奔向東南西北。
“曹五郎,帶你的人去查抄糧倉!”
“喏!”
大部隊最后便只剩下李鐵匠與二十名鎮魔衛,高舉“王”字大旗,如狼似虎的直撲州衙所在。
城門外的衙役都頭望著他們縱馬遠去的背影,頭皮發麻的哭喪著臉跺腳哀聲道:“禍事了、禍事了啊!”
這些蕩魔將軍府的鎮魔衛招呼所有流民去州衙領粥。
可他看得分明,這些鎮魔衛哪有攜帶一車糧食?
一盞茶后,李鐵匠勒馬停在了濠州州衙之外。
他看了看門楣上的寫著“濠州州衙”四個大字的匾額,再看了看緊閉的大門,以及大門一側只能容納一人進出的側門,忽然想到了自家將軍府那兩扇擺設一樣的從未合上過的大門……
“忒!”
他眼神森冷的歪嘴吐出一口濃痰,一揮手道:“進!”
一彪鎮魔衛翻身下馬,按著腰刀就沖大門沖過去,直將把守大門的一票衙役嚇得驚魂失色,慌忙舉起九尺多長的銹跡斑斑白蠟桿槍對準他們,色厲內荏的大喝道:“你們是什么人?站住!”
“老子是你大爺!”
一名鎮魔衛不耐煩的一步上前,揮動連鞘的腰刀一攪,便將指著自己的所有白蠟桿槍絞落在地,而后拳打腳踢的將一票守門的衙役打倒在地,連聲痛呼。
一干衙役剛讓出路來,那名胸大肌很浮夸的壯漢便按著腰刀一個助跑,飛身一腳踹在了緊閉的大門上。
“嘭。”
兩扇包鐵鑲銅的大門連門帶門框飛了出去。
一彪鎮魔衛按刀沖了進去,平靜的州衙內立刻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雞飛狗跳聲。
“放肆,誰給你們的狗膽,敢來我們州衙撒野,叫韋子真來見本官……啊!”
“本官乃濠州通判曹尚儉,爾等休得放肆……啊啊!”
“韋子真,你想造反嗎?韋子真、韋子真……啊啊啊!”
適時,張鐵匠一手扶住“王”字旌旗,虎視眈眈的望著一票黑衣黑刀的鎮魔衛,護衛著一頂軟轎急匆匆的趕來。
軟轎停在州衙大門外,從中鉆出一個年逾四十的文官,這文官生了一副儒雅倜儻的好皮相,一身赤色圓領官袍竟穿出了高冠博帶的名士風范。
然后他在見到張鐵匠身畔那桿迎風飄揚的赤底黑字旌旗后,瞬間便名士風范全無,無師自通一樣的領會了某種著名巴蜀技藝的精髓,臉色變幻之快,直令人嘆為觀止。
末了,他揮手令麾下眾多鎮魔衛止步,而后強行擠出一抹笑容,客客氣氣的上前揖手道:“本官乃濠州鎮魔司少司監韋子真,敢問這位大人,大將軍府可是有何公務行經此地濠州?可需要本官配合?”
張鐵匠冷著臉直視著他,不陰不陽的問道:“怎么,我們蕩魔將軍府做事,還要先稟報韋大人?”
韋子真聞言臉色驟然一變,慌忙揖手道:“下官絕無此意,這不是聽聞大將軍府有袍澤弟兄來此……”
“沒有就滾開!”
張鐵匠粗暴的打斷了他的解釋:“你擋住老子曬太陽了!”
他的喝罵聲,令韋子真愣了兩秒,他打量著張鐵匠身上的黑衣,很想問他在蕩魔將軍府身居何職。
可他仰頭望了一眼身側飄蕩的旌旗后,立刻就掐滅了心頭那點怒意。
‘算了算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他心下哀嘆了一聲,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再次從張鐵匠一揖手,躬身退下臺階。
不多時,無數東倒西歪的流民,畏畏縮縮的沿著長街慢慢蠕動到了州衙大門附近,望著堵著州衙大門的韋子真一干人等,躊躇不敢靠近。
張鐵匠見狀,是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只得將心頭的火氣一并灑在韋子真一干人等的頭上:“你們臉上那倆窟窿是長來出氣兒的嗎?再不滾蛋,老子拿一并開刀!”
不怪他對這些同行沒好臉兒,他自己也是鎮魔衛,他很清楚,自打當初白蓮教作亂之后,鎮魔司便升格為了天子親軍,獨立于地方官場之外,并且對地方官員還有一定的監督之權。
換言之,只要這位韋子真韋大人愿意管事,他是能夠插手濠州州府的賑災濟民工作的。
但很顯然,這位韋大人,并未管這些流民的死活。
在他們蕩魔將軍府三令五申強調淮南道賑災濟民工作的情況下……
也就是說,這廝既沒有管事、也沒有給他們蕩魔將軍府面子。
這廝都沒給他們蕩魔將軍府面子,還指望他張鐵匠給他們好臉兒?
要不是看在他們身上也穿著這身兒衣裳的份兒上,他將這些尸位素餐的飯桶一并弄死的心都有了!
“你……”
聽到張鐵匠的大罵聲,韋子真身后那些鎮魔衛臉上均浮起了怒容,心說大家都是鎮魔衛,憑什么你們蕩魔將軍府這么牛逼?
但韋子真的臉色卻再度狂變了好幾次,額頭上甚至反射出點點汗跡。
“是是是……”
他攔住了下屬們的憤怒發言,點頭哈腰的轉身朝長街另一頭移動:“我們這就退開、退開!”
適時,沖入州府內那一票將軍府鎮魔衛,也像拖死狗一樣的拖著一個個鼻青臉腫、連聲痛呼,身著赤色、綠色兩色官袍的文官,大步出門來。
張鐵匠見狀,也沒有多廢話,雙手將旌旗交給一名鎮魔衛后,便指揮著一名鎮魔衛將一名身穿赤色官袍的文官,押到臺階下的兩頭石獅子中間,面向諸多流民跪地垂首。
而后,他在無數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之中,拔出腰刀高高舉起。
“噗哧。”
斗大的頭顱滾落,鮮血濺出一丈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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