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子看……也確實是江郎才盡了!”隨著話聲落下,就見門外昂首挺胸,走進來一人。
這人金冠束發,穿著錦衫,腰系玉帶,上嵌明珠,掛雪白佩子,人未至近前,一股脂粉香氣卻已經飄散過來。
趙倜無有表情打量此人,乃是一名青年,生得面如冠玉,目狹鼻直,算是英俊,但此刻卻眼中盡是譏諷,滿臉倨傲之色。
“扶搖公子,你竟到了?”莫愁露出訝異。
“莫愁小姐,我剛至玉州不久,聽你莫家人言,你過這茶香水榭見寫羅敷辭青青歌的書生,我便找來了。”青年說著目光轉向趙倜,淡淡地道:“想來這便是那書生,我聽他說自己江郎才盡,還算有點自知之明呢。”
扶搖公子?居然能找來此處?趙倜瞅了瞅莫愁,不會是兩人商量好的吧,此刻在演戲給自家看呢?
“扶搖公子,你既然來了,正好一起飲茶談文,我來給你介紹……”莫愁這時站起身形,臉上浮現出一抹尷尬笑容。
“難得莫愁小姐親自煮茶,相識這么多年,我也只才喝過一次,沒想今日能夠喝到第二回。”青年大刺刺坐下。
“扶搖公子,這位便是趙倜趙公子,趙公子,這位乃是大乾四大公子中的扶搖公子,宇文扶搖。”
宇文扶搖?原來扶搖公子姓宇文,趙倜想了想,這個姓大乾只有一家,雖然不是世家,但也堪比世家,因為這是大乾開國八柱國宇文田的姓。
大乾定鼎天下,大封開國功臣,封過異姓三王六公八柱十三侯。
這些都不是楊家之人,而是跟隨太祖打天下的從龍之臣。
里面公侯乃是爵位,柱國乃是勛官,但大乾的開國柱國無論權勢還是名望地位,實不下公侯,雖然柱國并不能世襲,但是卻執掌兵權,即便將來不在,也為后代子孫打下了一份堅厚根基,叫子孫后代仕途坦蕩,多方加以扶持。
這扶搖公子出自宇文家,且和莫家是盟友關系,難怪在莫家人面前這般隨意呢。
趙倜心中思索,臉上卻不動聲色,也不拱手,端起茶來輕輕喝了一口。
從對方在舍外言語,至入門觀看形色,絕非什么大度之人,那么自己所作羅敷、青青兩詩必然已將對方得罪,自己在此樣事上壓過了對方,對方因莫愁曲生出的名氣分減,即便自己有身份地位都會生滋出嫌隙,而自己不過平民出身,勢必會叫對方內心記恨。
其間已然結下仇怨,蓋無必要再故做什么結交之態,任之隨之,防之慎之也便是了。
“介紹不介紹的倒沒得必要。”扶搖公子搖了搖頭,接過莫愁遞來的茶水:“這趙書生剛剛說江郎才盡了,我看也是,既然已經作不出來詩還有何留下之理?莫愁小姐不用再行招待,叫其回去便是了。”
莫尋在旁聞言忍不住道:“扶搖公子,趙兄乃是在謙遜,豈會真做不出來詩詞!”
“哦,江郎才盡不是他自己說的?”扶搖公子淡淡地道:“但有真才學的人,哪會如此妄自菲薄,說什么才盡,我看之前的才也未必就是真才,說不定從哪里七拼八湊而來的句子,合了那么三兩首詩,如今搜刮不到,便只能如此推脫,以后也不會再得一詩一詞了!”
“這不可能,趙兄才學有目共睹,當時羅敷小姐詩會,都是臨場出題,怎存什么拼湊之說?扶搖公子這般講卻是有些過于胡扯亂言了!”莫尋大聲道。
“哼!”扶搖公子冷哼一聲:“那他為何此刻作不出來?你倆不是同窗好友嗎,他既應邀而來,于情于理都該作一首詩相互品鑒,甚至該同我一樣給莫愁小姐作上一首,才能彰顯真正才學,而不是什么謙遜說江郎才盡,實則根本就無一才!”
莫尋聞言氣急,但此時又無言語辯解,只得瞅向趙倜:“趙兄你……”
趙倜心中輕嘆一聲,本來想著今天過來,說一說詩詞文章也就罷了,莫愁出什么難題也都敷衍過去,卻絕不會作詩,可此刻似是已不作不行。
這扶搖公子步步緊逼,自己若不有所舉措,不但要被對方冷嘲熱諷,事后必然還會叫其在外面壞了名聲。
而就算莫愁并非是在演戲,也無法佐證幫到自己,因為自己確實沒有展現什么詩才出來,對方不落井下石,已經算好的了。
現在只能作上一首,狠狠打壓這扶搖公子,讓其抬不起頭,令其自愧不如,連詭辯的信心都沒有,才好解決今日之事。
而若是想狠狠壓制對方,那作普通的詩必然不行,因為自己不知這扶搖公子以往有過什么詩文,自己必然是要針對其寫過的詩篇才好壓制,如此一來……就只能針對那首莫愁曲了。
想到這里,他嘴角揚了揚:“誰說江郎才盡就不能作詩了?”
“啊,趙兄你……”莫尋頓時露出喜色,但隨即臉上又黑了黑,雙目瞪著趙倜,一副忿忿模樣,似乎在生氣趙倜之前言語。
“哼,趙書生此話未免信口開河,既已江郎才盡,又如何能夠作詩?”扶搖公子怔了怔,皺眉冷冷地道。
“我自作詩,不過信手拈來,脫口而出,無關什么才不才的,就如同平日里吃飯喝水一樣易如反掌,乃為人之本能,人日日需要吃飯喝水,我便日日可以吟詩作詞。”趙倜悠悠說道。
“你……”扶搖公子頓時愣住,隨后面色陰沉:“趙書生此言實在太過狂妄了吧!”
“趙兄,這……”莫尋不由現出喜色,但卻立刻一收,又是氣呼呼模樣。
莫愁妙目閃動,聲音奇異道:“公子真是多變,剛剛還說……”
“這個……”趙倜聞言不由嘴角抽了抽,這時騎虎難下,便大手一揮:“莫愁小姐休要奇怪,此一時,彼一時也。”
“好你個趙兄,這句話卻運用嫻熟,之前對參加詩會也是這般所說,前后不一,可真是巧舌如簧,極盡反復之能事。”莫尋聞言氣不打一處來道。
“莫兄此言差矣,你我格物,都知周天萬事萬體不停運轉,不停變化,此一時彼一時……乃符合天道運行之理,世間發展之道也,無論讀書作學,都不能刻板拘謹,也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事情,須時時適應各種變化,才好得以精進。”趙倜一本正經,侃侃而言。
“可是趙兄……”莫尋瞪了瞪眼,怎么聽怎么不對勁,可又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語出來。
“好好好!”扶搖公子哼道:“趙書生既然說自身作詩如吃飯一般簡單,那便作一首出來給莫愁小姐評評,看看是不是真如傳聞那樣,還是乃欺世盜名之輩。”
莫愁看向趙倜:“公子……”
趙倜微微一笑:“還請莫愁小姐出題,免得有人胡說八道,說什么日常搜刮句子,拼湊之詞,勉強組成的詩篇。”
“你!”扶搖公子臉色難看,狀似將要發作,但隨后吸了一口氣,冷笑道:“你且作來,真若不堪入目,本公子此刻也不與你計較,但必然要將這詩流傳于外,叫世人瞧瞧,不過是沽名釣譽,欺世惑眾之徒。”
趙倜瞅他一眼,這扶搖公子卻是個真小人,并非什么偽君子。
“趙公子……”莫愁笑語殷殷道:“小女子出什么題目都可以嗎?”
趙倜點頭:“天上地下,古往今來,世上萬般,隨意莫愁小姐出題。”
“那我便出……”莫愁臉頰微微泛起紅暈:“公子以小女為題寫一首詩吧。”
“以莫愁小姐為題寫詩嗎?”趙倜暗道果然不出預料,就知會是這種題目。
他雖然不想,可為了打壓扶搖公子,也必然得作出,不但是要作出,更要做好,至于被諸葛青青和羅敷得知,到時再解釋吧。
“好,那在下便以為莫愁小姐為題,寫一首詩好了。”趙倜點頭,看了扶搖公子一眼:“不過莫愁小姐有一首莫愁曲在前,在下不會再用此名,便用莫愁詞好了。”
“慢著,趙書生!”扶搖公子突然開口。
“嗯?”趙倜看向對方,揚了揚雙眉。
“剛剛既說作詩如吃飯喝水那般簡單,為何只作一首,不能給莫愁小姐寫上兩首嗎?”扶搖公子道。
“這個,還是不要了吧……”莫愁望向趙倜,聲音柔和,微微搖了搖頭。
“莫愁小姐怎么不要,趙書生將寫詩填詞說得輕松無比,只不過多作一首,又有何難?這并非本公子仗勢欺人,實在是趙書生自己所說,焉肯轉瞬食言?”扶搖公子目光閃爍道。
“作兩首嗎?”趙倜看著扶搖公子,手上輕輕轉動茶杯,露出若有所思神色。
“就是兩首,難道趙書生作不出來嗎?”扶搖公子一副嘲諷表情。
趙倜笑了笑,看向莫愁:“莫愁小姐要嗎?”
“啊,我……”莫愁呆了一下,沒想趙倜居然會順著扶搖公子的話說下,可作一首佳作便已經是極難極難之事,畢竟臨場而為,想要再多作一首,更是難比登天了。
趙倜點了點頭,并不說話。
“我,我要……”莫愁眨了眨清靈雙眸,這時不管如何都不能說不要,對方給就要,就不知對方如何竟能多作一首出來。
“莫愁小姐要便好,不過……”趙倜臉上笑意漸濃,瞅去扶搖公子:“我看也別作兩首那么小家子氣了,既然作就多作一些,便作上三首好了。”
“什么,你……”扶搖公子頓時一愣,接著臉黑道:“什么小家子氣,本公子才不信你能連作三首莫愁詞出來,這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除非你是胡塞亂填而成,不足以稱之為佳作!”
莫愁也有些不解地看向趙倜,連作兩首已屬登天之難了,作三首根本就是無法想象。
“在下所作莫愁詞若非好詩,那恐怕莫愁曲也算不得什么佳作了。”趙倜喝了口茶,站起身淡然說道。
“你,好你個趙書生,本公子以為你不過些許狂妄,沒想到竟然自大至如此地步!”扶搖公子聞言氣得一拍桌案:“我倒要看看你能作出什么來,居然還要連作三首,和莫愁曲相提并論?”
趙倜面色平淡,走出桌旁,道:“我就用清平調填上三首詞,贈送給莫愁小姐好了。”
“清平調嗎?”莫愁眼中閃爍喜色,清平調是詞牌名,乃為小令,格律與七言絕句差不多,但并不好作,因為并非樂府之類可以忽略平仄,須韻律格式齊全,不過看對方胸有成竹樣子,似乎作出并不在話下。
“清平調?”扶搖公子抿了抿嘴:“你居然填詞?好好,看你能填出什么堪比莫愁曲的詞來!”
趙倜臉上浮現淡淡微笑,走至精舍中間,微微沉吟,便即開口:“莫愁詞,清平調……”
這時屋中靜謐,只聞水風吹蕩窗紗之聲,就聽趙倜吟誦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啊,什么!一詞完畢,扶搖公子“騰”地從椅中站起,兩眼呆呆地看著趙倜,全是震驚目光。
“云想衣裳花想容?”莫愁表情驚喜,低聲喃喃道:“好句,好句,只此一句便已可流傳后世百代了……”
莫尋則面皮不住抽搐,雙手用力握拳,顯然心中激動不已。
便聽趙倜繼續開口: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啊?!扶搖公子雙手把著案邊,身形不由晃了一晃,臉上變得略微蒼白,雙目也開始有些失神。
莫愁卻是輕輕咬唇,露出小女兒姿態,低頭瞅向自己的鞋尖,卻怎么都看不到。
莫尋面色漲紅,雙拳則握得更緊,呼吸急促起來。
這時趙倜再度開口:“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什么,這不可能!扶搖公子臉色變得煞白無比,表情露出了一絲驚駭,氣息都開始紊亂。
莫愁看著趙倜,隱隱有些呆滯,雙頰綻放兩抹桃紅,心中不由自主怦怦亂跳。
莫尋肩膀顫抖,兩眼閃現不敢置信的光芒,面皮已是完全僵硬。
三首詞此刻全部作得完畢,趙倜看向幾人微微一笑,道:“莫愁小姐,在下這三闋清平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