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燈火通明,趙倜于榻上緩緩睜開雙眼。
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自己在另外那個世界終于開始練武,而且晉境飛快,碾壓天驕。
就是還沒覺悟記憶,始終有些不妥,也未知什么時候神魂方好蘇醒。
至于玉州城中,肯定要有事情發生,烏鴉描述鐵匠鋪對話內容,天下各方勢力都將聚攏玉州,原因大抵只有兩種。
一種是商議大事,聚會盟誓,決斷高低是非。
一種則為有寶問世,或許稀世奇珍,罕見異寶,也或許是絕頂秘籍,神兵利刃,各方紛紛趕來爭奪。
第一種可能性不是那么太大,因為世家參與,必然驚動朝廷,如果是商議大事之類,怎好就這般不嚴不密,隨意開口,被烏鴉那個廢物聽到?
何況世家彼此并非十分和睦,能聚會商量什么?又言有門派勢力,就更無從談起,世家都是身數半在廟堂,不會與江湖門派有何好說。
那么就是第二種了,玉州將有寶問世,且多半是神功神兵之屬,才能引得風云聚會,世家江湖齊聚,說不定廟堂都來摻合一手。
而玉州一地乃秦家勢力,蕭家與秦家不和,才擔心會被對方或者盟友提前發現,動手驅趕出去。
所以這才沒有居住客棧,而是買了座鋪子棲身,以為能夠躲過探查,但也不夠縝密,只能說玉州出寶的事情早便八方知曉,不算什么絕密了,秦家才沒有大張旗鼓搜尋混入城中人等,否則也未必不會找到鐵匠鋪去。
各處來人太多,勢力混雜,秘密暗中早便泄露,無非是多來些時日踩點探聽情況,真到寶物出現,想擋各方爭奪極難,秦家沒有必要得罪那么多人那么多家數。
趙倜想到這里搖了搖頭,又念及那黝黑窄細劍胚,雖然也不認得什么材質,但必然不是俗物,若是尋常生鐵半鋼之類,早便銹蝕空了,不會還能收拾出來,應該是一種罕見的打造兵器良材。
玉州要出寶,自己在那個世界又開始習武,就不知道有無機會插上一手,攫取些好處?
若是不習武也就算了,有多遠躲多遠,可眼下四照神功中成,桃花劍法練了十五式,未嘗就沒有些想法。
他仔細計算了片刻,皺緊雙眉,還是掌握的手段太少了,一門內功和一門劍法并不足夠,除非……能將四照神功練至大成境界,形四道光柱護體,才好摻合一下,否則還是避而遠之為佳。
四照神功自己于那個世界辯不出優劣,其實乃是一門極其強大的內功,尤其大成之后,四柱護身,根本不下少林的金剛不壞體神功,甚或還將遠遠勝出。
如此一來,暗中尋找機會,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也不算有什么太大風險,怎么都會自保有虞,畢竟就算是楊家,恐怕也沒有多少人能將此功練至大成吧……
趙倜剛思索此處,體內幻陰真氣忽然躍起,直沖進十二重樓第十層勾陳牢內,接著向上翻滾,竟意欲沖破第十一層螣蛇窟。
十二重樓第十一層名為螣蛇窟,對應的劫難是忘情世間劫。
趙倜見狀急忙壓住,接著緩緩收功,這時天色已經放亮,晨曦順著大帳縫隙鉆入進來,照得帳中光點飄浮,瞅去十分奇異。
他靜坐了片刻,然后叫人煮茶,喝完茶后收拾一番開始吃早飯,接著議事。
每天上午必去誅仙劍陣前方看一眼,這日也不例外,前去觀瞧過后已然正午,回去營盤各行其事,他則坐于帳中與王語嫣說話。
王語嫣小聲道:“殿下,我沒與曾祖父說云霄的轉世身份。”
趙倜笑道:“不說便不說了,說了無益,雖屬前世之事,卻難保尷尬,影響親情。”
王語嫣露出擔心神色道:“可曾祖父現在重練封神榜,一旦練成會不會將我等昔日榜上之人都收取上去?”
趙倜看她道:“你曾祖父會不會變成前世模樣,恢復成前世之人?”
王語嫣道:“這似乎不能了……”
趙倜道:“既然如此,還有何好擔心的,你也不是前世之身了。”
王語嫣猶豫道:“殿下,可封神榜乃是召魂之物,這神魂終歸沒變吧?”
趙倜搖了搖頭:“還是會有些變化的,否則為何不直接記憶蘇醒,就如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王語嫣聞言不覺露出一絲明悟。
“正是如此,我以往曾與鳩摩智多次探討,轉世大抵分三種情況,一種是記憶永不復蘇,胎中之謎永不得解,就是不知前世,只知今生,徹底活成另外一個人。”
“第二種則是醒悟前身一切記憶,恢復一切神通法力,神歸神位,仙歸仙府,所有身份不變,俗世輪轉這一遭,只不過當是歷一場劫數罷了。”
“第三種的情況有些特殊,就是所謂活出了第二世,不會直接醒悟前世記憶,要機緣巧合一點點覺醒,而也不以前世為本我,而是今生才是本我,不遵循前世之事,只修行今生的這個我。”趙倜緩緩說道。
“殿下,我明白了,你是說我此刻乃是第三種情形,遵循今生,修煉今生,神魂與前世有些不同?”王語嫣道。
“應該是轉世過程前后出現意外,導致神魂產生些微變化,三位師兄應也同樣如此,而且我懷疑通天師兄三魂分離,另外兩魂沒有轉世,就是這個原因,其時必然洞悉了什么,不愿意失去本我才隱匿起來,此刻未曉是何形狀。”趙倜沉吟道。
“其實這也沒什么,自古傳說許多仙佛都是修第二世,第三世,乃至第九世,并不回歸之前,只以最后修成那世算數為主,并不少見。”
王語嫣點頭道:“似是如此,道書佛經上確實不少轉世之身修成仙佛的,不再言自己前世了,只謂這一世稱尊。”
趙倜道:“還記得我給你與阿朱她們說的猴子取經記嗎?里面的金蟬子就是轉世之身成佛,轉世身唐僧被如來封為旃檀功德佛,依據是他取經成功的現世修行與功德,而非前世之身,不是金蟬子,甚或陳祎、江流兒等的身份。”
“我想起來了,確實是這樣的……”王語嫣思索道。
“如來封授時稱唐僧今功德圓滿,強調的是當下的功行與果位,其前世為金蟬子,但受封時并不追溯前世,而是按成正果的現世成就論定,所以他是玄奘法師唐僧,那豬精豬剛鬣同樣如此,今世為八戒,再也不是前世的天蓬元帥了。”
趙倜道:“而上界下凡的神仙坐騎,仙佛親戚,轉世又有不同,乃是另外一番光景,最后都恢復了前世身份,重回天上了,是轉世的第二種情形。”
王語嫣想了想,道:“殿下,我怎么覺得自己主動轉世,或者偷偷轉世的都能恢復前世本我,而被迫轉世,或者因為什么厄難險阻,或者旁的些不好的事情轉世,都屬于活出第二世的情形,符合第三種情況?”
趙倜笑道:“確實此樣情形,所以我才與鳩摩智認定第三種情況必然是神魂生出了變化,不認同前世行事作為了,雖然不知道究竟原因為何,但既然神魂生變,那封神榜也必然不會認了,且不說不與當日的為一張榜,就算同為一張,也不可能再吸上去了。”
王語嫣露出一絲喜色,但隨后便是一驚:“殿下,那豈不是說我與曾祖父,還有其他轉世之人都遭遇到什么……”
“不錯,必然不是正常的轉世。”趙倜摸了摸下巴:“或者遭逢什么大變,或者蒙受什么災難,或者經歷些難以想象無法猜測之險,不是正常平安的轉世,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正常平安,圣人又怎會轉世呢?圣人不死不滅,天道不絕,圣人而不滅……”
趙倜說到這里忽然雙眉揚起,似是想到什么,輕輕吐出一口氣:“天道不絕,圣人不滅?!”
圣人受天道庇護,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可以說天道存在一天,圣人就逍遙一日。
如果真是遭逢什么變數,那未必只有圣人,而是天道,天道遇見了什么大變,才導致圣人紛紛轉世求生?
天道乃是宇宙規則之凝聚,盤古世界的天道本是混沌,后來鴻鈞道人以身合天道,是為鴻蒙天道。
看來問題未必是出在三清這些圣人身上,而是出在天道之上了?
天道無事,自然庇護圣人,天道出事,圣人才會不保。
可天道能出什么事情?
“殿下……”王語嫣眼中露出錯愕之色,也想到了這一點,不由望向趙倜。
趙倜搖了搖頭,目光深邃朝向帳外,這時盛夏,帳門向兩側挑著,可以看到遠處草原青山,花草芬芳。
似乎沒有出什么事情啊,朝代順延,人事代謝,江河流轉,自周天子開國八百年以來,天下并無什么大事發生。
那么……除非眼前根本就不是那片天,那片地,那個人世,那個宇宙了……
“殿下,可在想之前的猜測?”王語嫣開口道。
之前趙倜和慕容龍城、林靈素曾經推測過究竟發生何事,才導致圣人轉世,仙佛紛紛隕落,其中有一種就是此世根本就非彼世,這個世界并不是盤古世界,不知是移花接木,還是李代桃僵了。
但其中不少細節疑惑無法解釋,不能最后篤定,可現在來看,答案卻越來越往這上面靠近。
“那個猜測最為貼近,只是為什么可能一模一樣,幾乎是分毫不差呢?”趙倜瞇起雙目,慢慢地道。
“是啊,山河相同就已經夠古怪,可殿下不是說人事也都一樣嗎,這人事為何也會相同?卻甚為詭異了。”王語嫣納悶道。
“人事……”趙倜不由沉思,王語嫣其實是不知道人事是否相同的,甚至慕容龍城、逍遙子、林靈素都不知道,因為他們的夢只做到封神結束,便沒有了后續。
也就是說,他們只能對照史書去看西周開國之前是否符合,至于之后的和書上記載發展相不相同,已然并不了解。
這個世上應該沒有人了解,除了自己。
拋開幾樣小破綻,沒有封神之事任何傳說,天空星宿一些神名缺失外,其余就是完全一樣的。
但是,這種事情就和鑒定古玩一個道理,十個點有九個點相同,一百個點有九十九個點相同,哪怕一萬個點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一模一樣,仿若孿生,但只要有一個點不一樣,那就是贗品。
任何的鑒定,鑒別真偽都是找不同,而不是找相同。
浩瀚星空,只要有一顆星不對,那這星空就是假的。
蒼茫大地哪怕有一棵樹異常,那這地就是偽造的。
現在,只是不知道什么人,偽造了這個世界,緣何起因,是何目的。
趙倜站起來,走出門外,抬頭仰望天空,幾絲白云疏淡,一輪烈日西行,微風徐徐吹來,天還是天,風還是風,就是個真實無二的世界。
他面無表情轉身回帳,一拂袖,落下帳簾。
朦朧中,看見王語嫣雙眸撲閃,聲音幽若黃鶯啼鳴:“殿下,我,我點燈……”
趙倜沒有說話,走過去輕輕將對方攬入懷內,口中輕輕道:“或許,真的全都是虛假啊……”
“我,殿下,可我們是真的啊……”王語嫣呢喃,仰頭看趙倜,黑暗中四目相對。
“你是真的,但我卻未必……”趙倜心頭忽然升起一絲迷茫,這是從未有過之事。
些年來,處心積慮,謀算萬千,幾乎算天算地,卻并沒有算過這個世界虛偽之事。
雖然眼下般般種種尚沒有脫出掌控,卻總是有些悵然若失,畢竟事情開始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而走了。
“殿下是覺得早沒料到這點嗎?”王語嫣將臉頰貼在趙倜胸膛之上,握住他的手:“奴家素聞古語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殿下是智者,若有一失怎好自責,畢竟世上哪有完美無瑕,日月都不得無缺,何況人事呢……”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世事無常,難保萬無一失啊。”趙倜搖了搖頭。
“殿下,就是這樣的……”王語嫣低聲道。
“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大衍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天遁其一,微妙不可窮盡,有生于無,無中生有,觀物取象,萬物合一……”趙倜喃喃地道。
“殿下在說什么?”王語嫣道:“似乎很是玄妙。”
趙倜這時一揚袍袖,帳中燭臺燈火盡數點燃,照得一片明亮。
“本王要著一部書。”
“殿下要著什么書?”王語嫣羞澀地松開他,退后一步。
“嫣兒給本王鋪紙研墨吧。”趙倜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紅袖添香可好?”
“好,好,奴家這就伺候殿下著筆著作。”王語嫣莞爾道,隨后片刻將桌案整理完畢,筆墨紙冊擺好。
趙倜走至案后坐下,微微閉眼五六息,隨后睜開,拿起狼毫蘸飽墨汁,在冊頁封面上工工整整書下兩個大字,寫的乃是……儒經!
儒經二字剛成,忽然帳外天空一道金色閃電劃過,霹靂之聲不絕于耳,剛才還響晴的天氣,忽然間便大雨瓢潑而下,霎時仿佛天傾。
趙倜手上筆微微一滯,嘴角不由輕輕揚起,王語嫣小心翼翼翻開冊頁,他再次落筆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