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工作室本是帶著明確的惡意前來,圍捕馮睦,可陰差陽錯,對方卻出手救了他,一次,兩次!
這本身就是一種偌大的諷刺。
而自己,不僅沒有坦誠相告,反而在隊長的指示下,對“救命恩人”編織了拙劣的謊言。
結果呢?
謊言被輕易識破。
對方不計前嫌,又順手幫他們解決了殺害了他們隊友的仇人——影蝎。
總之,這整個劇本的展開和即將落幕的方式,都太過于荒誕,太出乎意料,完全超出了阿赫二十多年人生所能理解的范疇。
在這生命最后的時刻,剝離去任務和立場,阿赫內心真的泛起了一絲……羞愧。
一種對不住這位“救命恩人”的羞愧!
他臨死前心道:
“也好,最終死在馮睦手里,就當是還了這兩次救命之恩,一了百了,互不相欠吧。”
想到這里,阿赫奇異地感到一絲解脫。
他努力仰著因為失血而有些眩暈的腦袋,深深吸了一口空氣,緩和下翻騰不休的情緒。
然后,他睜大眼睛,主動迎上了馮睦隱藏在鏡片后的垂眸俯瞰。
馮睦開口了,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點循循善誘的語調,仿佛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對救命恩人撒謊,可不太好哦。”
馮睦開口了,聲音依舊溫和,仿佛一位大家長,在教導自己不懂事的孩子,
“不過,看你現在這副表情……你似乎已經意識到錯誤,準備……坦然迎接死亡了?”
阿赫緊閉著嘴唇,沒有回答。
哪怕馮睦說的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戳中了他此刻的內心,他也不會出聲附和。
承認與否,已經沒有意義。
他把命還回去,一切的錯誤,羞愧都將隨著死亡的降臨而煙消云散。
語言,在此刻是多余且蒼白的。
無需多言。
“不要,住手!”
焦急萬分的怒吼如同霹靂,從百米外炸響。
隊長章慎一的身影如同獵豹般疾馳而來,速度飆升到了極致,卷起一路的草屑和塵土。
以他此刻爆發出的速度,最多再有兩個眨眼的功夫,就能沖入戰場,或許……或許還能有機會從馮睦手下救回阿赫!
和之前娃娃臉率領的那隊任務至上的白面具不同,也和當前這隊百無禁忌的白面具不同,章慎一和他的解憂工作室,一貫秉持的原則都是——任務很重要,但隊友更重要。
不能完成任務的團隊是垃圾,但不能保護同伴的團隊則是垃圾中的垃圾!
所以,章慎一是真的萬分想要救下阿赫,甚至為此,他可以放棄本次任務。
解憂工作室,從上至下,是真的屬于為了同伴做一切的那種工作室。
有任何要求,他都可以讓馮睦來提,可是……
這聲呼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未能激起馮睦眼中絲毫的波瀾。
馮睦連頭都沒扭,只用眼角的余光,淡漠地斜睨了后者一眼。
然后,在章慎一目眥欲裂的注視下,馮睦動了。
他反手,輕松地拔起半截剛剛洞穿影蝎胸膛,此刻插入地面沾染著血肉和泥土的蝎尾斷刃。
手臂劃過一道優美而殘酷的弧線。
沒有多余的蓄力,沒有狂暴的氣勢,只有順手為之的……隨意。
“噗嗤——!”
巨大的力量瞬間捅碎了阿赫的胸膛,余勢未消帶著他的身體猛地向下摜去。
“鏘!”
蝎尾的尖端深深沒入阿赫身下的草地,直至沒柄。
強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如同標本一般,狠狠地釘在了冰冷的草地上。
阿赫猛地向上蜷縮,又因為被牢牢釘住而重重摔回地面。
口中噴出一股黑血,濺了自己一臉,也濺到了馮睦纖塵不染的黑色褲腳上。
他眼中的光彩如同斷電的燈泡,迅速黯淡。
世界在他眼前急速褪色、遠離,最后的光影中,只剩下馮睦那張帶著詭異笑容的臉,以及耐人尋味的笑聲:
“我允許你死,”
“但你就算死了,也得記住——”
“你還欠我一條命呦!”
聲音低沉,如同死神用最溫柔的筆觸,在他的靈魂上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阿赫到死腦子里都滿是疑惑,沒敢闔上眼睛。
章慎一沖刺的腳步,在距離馮睦不到十米的地方,猛地僵住。
他來了,用盡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奔襲而來。
可他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半截染血的猙獰蝎尾,被馮睦以一種仿佛插花般的姿態,反手刺入阿赫的胸膛。
阿赫的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擊中般,劇烈地、短暫地痙攣弓起,又因為被死死釘住而無力地摔回地面。
他看見滾燙的的鮮血,如同壓抑不住的噴泉,從阿赫的口中和胸前的創口洶涌而出,浸濕了破碎的戰斗服,染紅了身下的枯草與泥土。
而在這幅殘酷畫面的中心,是馮睦臉上詭秘而愉悅的笑容。
那笑容透出種說不出的味道,仿佛他并非在殺死一個活人,而是在進行某種有趣的實驗。
同時,他也聽到了,最后那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低語。
什么叫,你死了還欠我一條命?!!
現在的章慎一跟臨死前的阿赫一樣,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背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
這聽起來像是一句瘋子的囈語,是神經錯亂者對死人無意義的調侃,是精神變態者滿足其扭曲內心的獨白。
對,沒錯!就是瘋子!
章慎一在內心瘋狂地嘶吼著。
如果不是瘋子,他實在無法理解,一個人,為什么會辛辛苦苦地把另一個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一次不夠,還拉了兩次。
耗費了力氣,展現了能力,結果……反手又以更加干脆的方式,親自將對方送進了地獄。
不是!這劇本對嗎?!
正常人,誰能編排出這種不可理喻的展開方式啊?
馮睦!你告訴我!你覺得你這種展開方式,合理嗎?
符合哪怕一丁點的人性常理嗎?!!
章慎一雙目充血,眼球上布滿了猙獰的血絲,他死死的瞪著馮睦,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咆哮。
——告訴我,馮睦!你到底在圖什么?總不會單純是為了……玩兒嗎吧?!!
馮睦一臉溫和笑容地看著章慎一,對方滿臉的憤怒和疑惑,讓他眼中的愉悅更深了一分。
他很容易就從章慎扭曲的面部表情和充血的瞳孔中,讀取出其下翻騰沸騰的內心活動。
他仿佛聽到了一句句無聲的質問,并且,樂于“解答”。
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用如同老友打招呼般的語氣,笑著開口道:
“死掉的是你的隊員,所以你是他們的隊長,唔…..你看起來萬分悲痛,你們之間的感情看起來超越了一般的隊友或同事啊。”
馮睦停頓下嘆了口氣道:
“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就像我一樣,我也會把二監內的每個人都當成我的家人,我明白那種家人離去時,那種無可挽回的悲痛,所以…..還請節哀!”
殺人兇手說他理解我?
殺人兇手請我節哀?
他人還怪體貼的咧,我是不是還應該感謝他?!!
章慎一咬緊牙關,牙齒摩擦發出“咯咯”的聲響,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他強壓下立刻撲上去將對方撕碎的沖動,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而壓抑的聲音:
“把他交給我。”
這句話是對他身后說的。
一名同樣目眥欲裂,渾身殺氣騰騰的隊員正要從他身側沖出,直撲馮睦,卻被章慎一一把死死拽住了手臂。
“你去對付白面具。”
章慎一的聲音低沉而堅決,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不能讓自己的隊員毫無意義地沖上去送死。
眼前的馮睦,已經不是他們預想中的任務目標,而是一個完全無法用常理邏輯揣摩的……瘋子。
危險性甚至可能比剩余幾個白面具加在一起還要可怖。
他事先準備的4倍優勢,已經被頻出的意外沖的支離破碎,現在恐怕已經沒什么優勢了。
唯一可能重新逆轉局勢的機會,就只能是由他親手干碎馮睦了。
因為,他才是解憂工作室最后的底牌!
身后的隊員胸口劇烈起伏,恨恨地瞪了馮睦一眼,最終還是信服的點點頭。
對自家隊長的實力,他抱有絕對的信任,隨后扭身朝著不遠處嚴陣以待的堡壘沖去。
馮睦是敵人!
這些白面具同樣是敵人。
敵人的敵人都是敵人,都是一樣的該死!
堡壘見沖過來的并非馮睦,心頭先是一松,但隨即感受到對方身上同歸于盡般的慘烈氣勢,心頭又是一緊。
他低吼一聲,面門板般的巨大盾牌被他單手掄起,邊緣閃爍著寒光,仿佛化作了一柄無鋒的旋轉巨劍,帶著沉悶的風壓,碾了過去。
“鏗!!!”
金屬交擊的爆鳴劇烈炸響,火星四濺,兩人一邊激斗一邊默契地將戰場拉遠。
章慎一沒有理會側邊的戰斗,全部精神都牢牢鎖定在馮睦身上。
他左右手腕輕輕一抖,伴隨著機括的輕微“咔噠”聲,兩套帶著尖銳撞角和三棱破甲錐的暗色金屬指虎,便被他穩穩地套在了雙手之上。
指虎表面閃爍著幽冷的紅光,顯然并非凡品。
作為解憂工作室的隊長,章慎一本身就是小隊里最強的武力擔當。
與隊員們更傾向于使用各種高科技熱武器,并將武功作為輔助手段不同,章慎一最信賴的,始終是自己千錘百煉的身體,和這一對飽飲敵人鮮血的鐵拳。
這雙拳頭,不知干碎過多少自以為是的強者和畸變的怪物。
馮睦的出場方式略微震撼了他,但在章慎一眼中,對方今日的下場,和以前被他打死的那些強者也不會有什么不同。
順帶一提,他手上的這對指虎就叫作——解憂,亦即是解憂工作室的名稱由來。
何以解憂,唯有……他的拳頭!
他活動了一下戴著指虎的手指,關節發出清脆的爆鳴,渾身的肌肉纖維如同鋼絲般絞緊,凝練如實質的殺氣混合著澎湃的氣血,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四周的草葉被無形的氣浪壓伏。
“沒錯,我是他們的隊長,被你殺死的那人,是我的隊員阿赫。”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痛苦和憤怒都吸入肺中,轉化為毀滅的力量:
“而殺死你的人,叫作章慎一,你最好記住這個名字。然后,去了下面,跟我的隊員……好好懺悔!”
馮安靜的聽著,嘴角咧開的弧度更大了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他喜歡章慎一的出場發言,是他喜歡的那種愛護隊員的隊長。
這樣的“素材”,才具有更高的“價值”和“可塑性”。
于是他非常認真道:
“章慎一,我記住你的名字了,還有,阿赫這個名字,我也記住了。”
章慎一冷著臉,肌肉緊繃如磐石,沒有立刻發動攻擊。
他在等,在壓抑,也在觀察。
他想聽聽,這個瘋子到底還想說些什么?
是在炫耀?是在嘲諷?還是有什么別的目的?
馮睦愿意滿足章慎一,他敞開心扉實話實說道:
“你剛才飛奔過來,想要拯救隊友的樣子,我很感動,也很喜歡。”
馮睦停頓一下,話鋒一轉道:
“但是,你跟我說話的態度我很不喜歡。”
章慎一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
馮睦對他的嗤笑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笑道:
“且不說是你們,先用兩枚‘煙花’嚇到了我的朋友,我反殺過來,從任何角度看,都合情合理,屬于正當防衛的延伸,對吧?
其次,你們是來殺我的,沒錯吧?
那么,你們被殺了,就只能怪自己實力不濟,怨不得旁人。這道理,放在哪里都說得通,不是嗎?
那么,是什么讓你如此生氣呢?讓我猜猜……”
馮睦故作思考狀,隨即恍然大悟般:
“難道是因為……我救了他兩次?”
他搖搖頭,有點失笑道:
“所以,你們就天真地認為,我既然救了他,就不該再殺他?
呵呵——,這不對哦,我這世上可從來都沒有,我救了你就不能再殺你的道理哦。
恰恰相反,救人的才是最有資格殺人的,人最不應該怨恨的就是救下自己的人又殺了自己,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