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曹氏聞言,怔了半晌,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你呀……哎,真是好狠的心腸。”
宋邦彥笑了笑,又溫言安慰了妻子幾句,然后喚來侍女,送她回房休息。
偌大的主廳,頓時只剩下宋邦彥一人。
他臉上的溫和之色漸漸褪去,緩緩走到窗邊,望著外面人工湖面上氤氳的霧氣,目光幽遠。
片刻后,他輕輕打了一個響指。
墻角處,一灘原本毫不起眼的陰影,突然如同活物般詭異地蠕動起來,迅速凝聚成一個模糊的的漆黑人形。
這黑影人形無聲地跪伏在宋邦彥身后,沒有五官,仿佛只是光線的缺失形成的剪影,散發出陰冷詭異的氣息。
宋邦彥沒有回頭,依舊看著窗外,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查得如何了?”
地上漆黑的人形,發出非男非女怪異聲音,回答道:
“回稟主上,公子身邊,前兩日確實死了一個負責茶水的女傭。
是吃了公子賞賜的葡萄時,不慎誤飲了用來培育靈植的生根水,導致腹內食用的葡萄籽迅速發芽生長,最終……肚皮被撐破,臟腑碎裂而死。”
宋邦彥面無表情:
“然后呢?匡毅作何反應?”
漆黑的人形繼續用怪異的聲音回道:
“公子仁厚,得知此事后,當眾長嘆三聲,面露悲戚,吩咐人將那女傭厚葬于府內的葡萄園。
并讓人給其家里人,送去了一筆相當豐厚的撫恤金,足以讓其家人后半生衣食無憂。
府中上下,皆贊公子仁德。”
宋邦彥良久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窗欞,半晌,他才淡淡開口,語氣中聽不出是贊許還是不滿:
“做事還是不夠利落,留下了手尾。
既然已經送走了多嘴的女傭,就應該做得更干凈些,送她一家人整整齊齊地下去了結,以免日后再生事端。
你,去把這件事處理干凈。”
“是!”
漆黑的人形毫無遲疑地領命,身體如同融化的蠟一般,重新坍縮,化作一灘流動的影子,滑入墻角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這下,屋子里真的只剩下宋邦彥一人了。
他依舊站在窗邊,望著外面被精心修飾過的,毫無瑕疵的景色,幽幽地嘆了口氣,不知是在對誰說道:
“不要怪為父心狠……而是這世道,養兒就得如同養虎。
不養出最兇狠、最狡詐、最懂得隱藏獠牙的‘彪’,如何能在這吃人的家族里活下去?
如何能在未來帶著三房走下去,一直走到那張椅子上…..”
宋曹氏離開大廳后,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腳下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長子宋匡毅所居的院落。
宋匡毅此刻正在自己的書房內,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出行前的最后準備。
事實上,諸如行程規劃,隨行人員調配,物資保障等等瑣碎事宜,都無需他過問,自然有老師以及下屬替他打理的妥妥帖帖。
他唯一需要自己打理的就是挑選需要隨身攜帶的書籍。
該帶哪些,不該帶哪些,這其中的取舍,外人根本無法代勞。
整個三房上下都清楚,他們這位公子最為珍視的,并非什么神兵利刃或奇珍異寶,而是堆滿了數個巨大書架的各類書籍。
而且統統都不是神功秘籍,大都只是些雜書,在許多下人眼中,完全不值幾個錢,但在宋匡毅眼里,它們卻比任何東西都來得貴重。
他不僅將這些書分門別類,整理得井井有條,更是輕易不許外人觸碰。
此刻,他正站在高大的書架前,目光專注地掃過一排排書脊,小心地將幾本從架上取下,輕輕放入一旁打開的特制書箱內。
書箱內襯著柔軟的絲綢,以防書籍在旅途中受損。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入他耳中。
“是母親來了。”
他甚至無需轉身,僅憑那腳步聲的節奏和力度,便已做出了判斷。
他立刻放下手中剛剛拿起的一卷古籍,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出書房。
果然,宋曹氏的身影出現門口,眉宇間依舊帶著憂色。
她看到兒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兒,為娘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緊要事情需要告訴你,是關乎你弟弟匡延的。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他失蹤前幾日,他給我打來一通電話,提及他似乎在九區意外獲得了一件東西,是一張羊皮卷…..”
隨著宋曹氏將所知信息娓娓道來,宋匡毅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些許震驚之色,眉頭微微蹙起:
“母親突然提及此事,莫非是懷疑,匡延失蹤,會與這份羊皮卷有關?”
宋曹氏其實心底也并不確信,這僅僅是她基于有限信息的一個猜測:
“或許有關,或許只是巧合。為娘也說不好。但這總歸是一條線索,你此去九區,或可順著這個方向留意一下。”
宋匡毅沉思片刻,臉上重新露出寬慰母親的笑容沉聲道:
“母親且放寬心,此事兒已記下了。兒子向您保證,若弟弟的失蹤當真與這羊皮卷有關,那下城九區所有與這羊皮卷有干系之人,一個都活不了。”
宋曹氏聞言,臉上露出欣慰,而后拍拍手掌道:
“綠奴,此行,你也一并跟著去,務必替我護得匡毅周全。”
話音未落,宋匡毅甚至未能看清來人的動作,只覺身旁一陣極其輕微的、帶著草木清氣的微風拂面而過。
一道修長窈窕的身影,便已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側后方半步的位置,正款款地向他躬身行禮,姿態恭謹。
即便宋匡毅心中清楚地知道,此女乃是母親帶在身邊的陪嫁婢女,對母親絕對死忠,絕無可能傷害自己分毫。
可一股源自武者本能的危機感,依舊不受控制地瞬間席卷了他的全身,后背的汗毛在這一刻根根倒豎起來。
“七品高階?超凡非人!”
宋匡毅壓下心頭的悸動,緩緩轉過身,臉上恢復溫潤如玉的君子笑容,目光平和地迎上了一雙……如同最上等的翡翠般綠得深邃而妖異的眸子。
帶著個七品去下城九區,不說無敵,也大抵能平趟了吧?!!
從上城去往下城,需要乘坐“天梯”。
天梯的主體,是數個巨大的如子彈頭般的銀白色箱體,沿著貫穿上城底部基座直徑驚人的圓柱形管道運行。
這條管道在非啟用狀態時,會收縮折迭進上城基座的復雜結構內,與裸露在外的“屁股”表面融為一體。
只有當需要通行時,才會如同綻放的機械之花,將管道緩緩張開口子,垂落至地面指定的接駁點。
但“天傾事件”后,雖說很多具體細節都被上城議會嚴格封鎖,可表露在外的結果卻是瞞不住有心人的。
上城的精密控制中樞系統遭到大面積破壞,位于上城底部為整個懸浮都市提供核心浮空動力與能源的裝置陣列,有近三分之一被嚴重破壞或徹底損毀。
毫不夸張地說,若非上城在建立之初,出于未雨綢繆的考量,秘密埋設了一套儲備能源系統,并在事件發生后第一時間緊急啟動,勉強接替了部分功能。
那么就不只是某些區域功能失調的問題了,整個上城至少有五分之一的建筑結構,將因失去足夠的升力而徹底解體。
如同被斬斷根基的山峰,轟然墜落,在下城的地表制造出新的天坑。
那將是真正意義上的“天傾”。
可惜,啊不……是好在[命運]未能成功!
即便如此,情況依舊絕不容樂觀。
所謂備用的能源系統,終究是三百年前上城初建時的老舊裝置,技術水平早已落后于時代,每時每秒發出的嗡鳴聲都帶著垂死掙扎的嘶啞,根本撐不了太久。
所以上城議會,一方面動員了所有能調動的力量,日夜不休地搶修受損的核心能源裝置;
另一方面,為了最大限度地減輕系統的負擔,確保上城的穩固,他們不得不大面積關停非核心的,耗能巨大的功能性建筑與設施。
順帶一提,向下城收取空氣稅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上城需要卸重,而空氣也是有“重量”的,不能免費賜予下城。
當然其中還蘊藏著其他的因素,暫且不表。
而連通上下城的天梯裝置,便也屬于是被關停的功能建筑。
故而,如今上城的人若想要進入下城,天梯這條路是走不通了,他們只剩下另一個選擇——走“扶梯”。
類似于商場里的安全通道,只不過同樣大出數百倍,要一層層綿延蜿蜒而下。
就像是一條依附在擎天巨柱上的之字形坡道,寬度足以容納大型車輛并行,但行走其上,能感受到高空凜冽的狂風以及腳下傳來的,城市懸浮系統運作時產生的嗡嗡震動。
就這,[命運]也未放過。
在其撤離的時候同樣順手炸了一遍,中間數段關鍵的連接處被炸斷,巨大的缺口如同巨獸猙獰的獠牙,中間吊著無數藕斷絲漣的鋼筋或電線。
誠然,對于個體而言,尤其是身手不凡的武者,這些斷裂帶并非不可逾越的天塹。
他們可以憑借矯健的身手,在殘存的結構間縱躍穿梭,來一場危險而刺激的“跳跳樂”,一路跳下去。
然而,對于需要攜帶大量物資、裝備的大家族車隊而言,這條路就行不通了。
且不說車輛根本沒有“彈跳”功能,關鍵是讓尊貴的權貴們像猴子一樣在斷裂的通道間攀爬跳躍,也實在是有失身份,不成體統。
因此,宋家的車隊目前只能滯留在上城的出口平臺,不斷催促著工程隊伍將斷裂的“扶梯”通道重新連接。
據估算,這大概還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吧。
不過,宋匡毅并沒有干等。
他派遣了他的老師帶著幾名精選出來的心腹武者,先行一步。
這些人輕裝簡從,已經開始了危險的“跳跳樂”征程,準備率先潛入九區,為后續大隊人馬的到來打前站,搜集情報,摸清局勢。
而比玄衣老者他們出發更早,行動也更迅速的,自然是宋家大房主脈秘密派出的的人手。
下城九區,某條偏僻骯臟,彌漫著霉臭和腐敗氣味的小巷深處。
銹跡斑斑的圓形井蓋,被一只枯瘦得幾乎只剩下皮包骨頭的手,挪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
緊接著,一道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又像是可以隨意扭曲骨骼的扁平動物,以一種違背常理的姿態,從縫隙中悄然滑入,落在了地下井道里。
這也是一位老者,身形比之前出現過的小玖子更加干癟、佝僂得厲害,仿佛背上始終背負著某種看不見的巨大重物,將他的脊柱壓成了驚心動魄的弧度。
他的面皮也是恐怖的蠟黃色,僵硬的如同博物館里風化千年的皮革,唯有一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在幽暗光線下,閃爍著冰冷、銳利的光芒。
他踏入齊踝深的污濁積水之中,詭異的是,渾濁發臭的污水,仿佛在主動避開他的腳步,他所過之處,水面自然分開,鞋面和褲腳始終保持著異常的干爽,滴污不沾。
老者一邊走一遍從懷里取出個閃爍著微弱金屬光澤的定位裝置。
他干枯的手指在裝置側面幾個凸起上輕輕地撥動,調整著某種特殊的頻率。
很快,定位器頂端一顆米粒大小的指示燈,開始散發出幽幽的紅光,明滅不定,如同是一只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在眨動著,窺探著周圍。
老者端著狀定位器,開始沿著之前小玖子來時的路徑,一步步向著管道更深的黑暗處走去。
紅光時強時弱,為他指引著明確的方向。
行進了大約幾十米,與當初小玖子停下,藏匿物品的位置幾乎分毫不差,老者精準地停了下來。
定位器上的紅光也穩定地亮起,不再閃爍。
老者收起定位器,緩緩伸出他的右手。
只見那手干枯得如同老樹的枝椏,皮膚緊貼著骨頭,但指甲卻異乎尋常地長而尖銳,并且泛著類似合金的金屬光澤。
他指尖放到墻上,墻上的裂縫瞬間如蠟液般融化,向四周流淌開來,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
緊接著,一顆沾滿了灰塵和污跡的死人眼球,從窟窿里滾落出來,掉在他早已等待的手掌心。
緊隨其后的,是一卷顏色暗沉,邊緣有些破損的羊皮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