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蒯恩走后,重明宗眾修盡都心情復雜。
這位奉恩伯當年在唐固縣是何窘境,茲要是資歷頗深的重明弟子哪個又不曉得?
固然修行事情本就極重資質,但眼見得當年遠不如己的故人真就這么輕而易舉得證上修、已為貴戚,眾人心里頭卻也不禁冒出來些難以言述的心思。
于此事康大掌門自是洞若觀火,他倒也不與眾修一一言過,只將眼神都有些灰敗的康榮泉喚來身邊,親做教導。
“如何,蒯恩當年可是受了你不少照拂,這番有未有贈你厚禮?!”
康大寶這打趣聲未有令得康榮泉面色變換許多,后者此時只垂著腦袋,頹敗得似是無顏抬頭,猶疑一陣過后方才取出一物、輕聲答道:
“不瞞叔祖爺爺,此番蒯.奉恩侯是贈了孫兒一枚雪林丹,直言若是愿圖便利,依著孫兒資質,或是一輪之內便就能成假丹,享受三百載。”
“呵,見得世面過后、倒也大方,”,康大掌門笑過一陣,蓋因確如康榮泉所言,蒯恩所贈的雪林丹卻也稀罕珍貴,便是尋常上修或都要耗費大把資糧、精力才能尋得一枚。
但對于蒯恩這位仙朝新貴而言,或也不消肉疼,便能隨手贈予故人。
“人家生來‘溟涬玄樞體’這等天資,不單是你們這些小輩難得仰其鼻息,便連某縱是百年辛苦、亦被其甩在后頭。”
康大寶發聲感慨,見得康榮泉面色稍稍回復些許,這才又出聲寬慰:
“只是一時快未必就一直快,叔祖我自修行以來見慣了天才,然最終從始至終真能活得久且又遠勝于我的,卻是真數不出來幾個。”
康大寶指尖摩挲著茶盞沿,目光掃過堂外靈木,語氣沉緩卻有力:
“你道蒯恩如今是如何風光?或還都未想清楚,這‘溟涬玄樞體’乃是天授。依著我聽那些大人物言,他現下不過還是塊璞玉罷了,若是一路順遂,便是二三百年成得元嬰都不奇怪。”
聽得這里,康榮泉目中似有驚奇閃過,繼而又生出來若有所思。
“可這又如何了,我等便就一定攆不上么?!便是今時今日,他這元嬰親傳、宗室女婿,真就能勝過叔祖我了么?!”
康大寶指節叩了叩案幾,聲響在靜堂中格外清晰,目光落在康榮泉臉上,帶著幾分反問的銳利:
“這世上本來就是有人能靠祖宗蔭蔽、資糧無算;有人能靠道祖庇佑、天資卓越。若要怨不公,將仙朝賢才一一排出來,縱是一天排上一個、也足夠得你怨上一二十年。
蒯恩贈你此丹,或是念舊情,或是瞧你頹喪想拉你一把。但莫要盡想安逸,反累己失志。”
“這道理,孫兒卻也曉得,”康榮泉苦笑一聲,隨后解釋:“叔祖爺爺乃經天緯地、函蓋乾坤之人,幾以一人之力,將宗門帶到如此地步,偏我等盡都不肖.”
他言到此處一頓,再瞟過一眼手中雪林丹,遲疑半刻過后方才言道:
“孫兒原是想著自己才是青葉道基,丹論無從說起、距離結丹更是遙遙無期。認真說來,卻是渺茫。
但若早成假丹,便算道途斷絕,但此后二百余年,多少還能為諸位長輩稍加助力,許多事情總能替師長們分擔許多 孫兒當年自做了荒唐事,便是百死亦不能挽回毫分,便想著總不能真到了垂垂老矣時候,才舍得結成假丹、僅為宗門獻一殘身。”
康榮泉言過之后,卻看得上首康大掌門面上明明無悲無喜,那眸光卻浸滿冷色,令得他不禁有些心顫起來。
“混賬東西!!”
康大寶猛地拍向案幾,青瓷茶盞震得嗡嗡作響,茶湯濺出幾滴落在玄色錦袍上,卻絲毫未減他眼底的冷厲:
“你這話說的是什么混賬話!什么叫‘道途斷絕’?什么叫‘獻一殘身’?!道爺我、道爺我的重明宗、道爺我的重明康家,又何時教過你們這些混賬東西這般沒有骨氣的道理!?!”
康榮泉被喝得不敢開腔,只得垂首、安生挨罵。
康大掌門尤不解氣、戟指罵道:“去爭去搶,莫慌莫怕。這修行路從來都該是有進無退,你若真到了山窮水盡時候,還想著茍延殘喘、要謀假丹,道爺我倒無二話!
可你現下才幾多年歲?!志氣便就都已經消磨在了那些靈土稼植里頭了?!你那師父,當年便是這么教導你的嗎?!!”
康大寶這金丹之怒可真不是一般真修能受,哪怕是未對康榮泉顯露惡意,但只這靈威不加掩飾的肆意溢散,便就直將后者壓得真難抬頭。
康榮泉此時雙目通紅,脖頸上青筋暴起、涌動不停,卻仍竭力言道:“先師未未曾如此教.導!”
“呵,便連話都難言利索了么?!”
“先師!先師未曾如此教導!!!”
康榮泉狠聲言道,周身靈力聚往掌心勞宮,就要將溢著丹香的雪林丹一舉捏碎、以明其志。
然他這番舉動于康大掌門看來,卻是太過奢靡,自也難得成行。后者見狀過后只是目色微變,指尖一點,一抹靈光即就躍到康榮泉手心,將那玉瓶緊緊護住。
“呼,”康大寶也不知是為康榮泉幡然醒悟、還是為丹丸未失,這才長出口氣。即就又拂手一招,喚來清氣、將玉瓶遞予一直在旁靜聽的葉正文手頭。
康大掌門再發叮囑:“老葉,這雪林丹便就折算成善功予這小子,他過后若是后悔了,要兌回去,亦莫阻攔。”
“是,掌門。”看過大戲的葉正文才回過神,便就低聲應下。
康大寶將身上靈威斂盡,康榮泉方才能再得喘息。
后者抬首過后根本不睬才落進葉正文手的破關丹丸。他只又看過康大掌門一眼,俛首再拜:“叔祖爺爺今日教誨,孫兒定不敢相忘半分。”
見得康大寶面上表情難稱滿意,康榮泉才又言道:“孫兒下去過后,會將今日堂中事情,原原本本講予一眾同門,以正視聽。”
其實言到此處,康大掌門仍未開腔,康榮泉照舊自責十分,反是一旁一直緘默的袁晉來做轉圜。
這位平日里頭同樣難得好脾氣的長老此時只笑呵呵推著康榮泉自出大門,好言寬慰:
“掌門師兄也是關心則亂,莫當回事。自回去將剛才師兄之言琢磨清楚,莫要鉆了牛角尖就是。”
待得袁晉合攏大門,一直未言的葉正文即就看得手中丹丸、發聲感慨:
“這丹丸若是流到外頭,卻不曉得又要澆多少條人命上去才能換得,我家康掌門竟還差點害自家弟子自毀機緣,說出去人家怕都要以為是天方夜譚。”
康大寶面上怒色非是作假,值此時候未有恢復,倒是袁晉心情頗佳、悅聲言道:“葉師兄言得不錯,不過剛才大師兄所言,確似是令得我想起來了一人。”
此言一出,葉正文似也有同感生起,與袁晉未待得康大掌門反應,二人即就默契十分地吐出四字:“黑履師叔.”
“哈哈,大師兄今日所言這些話,若是倒退一甲子,或都是黑履師叔要講給大師兄聽得。可今日卻.哈哈,卻是有趣.卻是有趣。”
“黑履師叔?!”驟然間聽得二位師弟提起,康大掌門便也不禁收起來了緊繃臉色。
待得康大寶倏然嘆過之后,才又言道:
“近來宗內連發喜事,倒是令得這些小輩們太過歡脫了,反使得他們生起來些暮氣。老葉你將善功堂好好盯緊了,將那里頭的差遣速速派些下去,將力氣都用到正道上去、也省得他們還有閑心思來做瞎想。”
葉正文頷首應過,開腔言道:“回程過后,某就去交待尋道好生安排。”
“嗯,”康大掌門在此時候聽得此言,似是想起了韓尋道近來風評,稍有擔憂。不過見得葉正文于自己面前對其都是如此信重,便就未放心上。
葉正文領了差遣即走,袁晉聲稱有事、多留片刻,待得前者躍過靈禁過后,袁晉方才再湊到康大掌門身側。
他這時候已經收了先時那輕松神色,漸漸變作肅容,康大寶看得蹙眉,他與袁晉二人之間,自不會有分毫客氣,于是便就徑直問道:
“你又是有什么事情來講?!”
但見得袁晉遲疑一陣、才似是下了某種決心、咬牙言道:“大師兄,榮泉得來的那枚雪林丹.能不能予我?!”
此言一出,直令得康大掌門面色漸變,直視袁晉、良久不言。
————宣威城 宣威城費家宅邸的靜室之中,陳設極簡,頗有康大掌門一貫推崇的樸素作風,只一張木案、一張蒲團,墻角燃著自尚寢宮送來的凝神香,青煙裊裊纏繞梁間,漫散出清寧氣息,助蔣青收束心神。
案上除了鋪展的《劍丹圖》,還靜靜躺著一枚手掌長短的方形條石,正是此前儲嫣然所贈的磨劍石。
這石乃外海釋家小派鎮宗之寶,早年伴劍僧修行,石身隱有檀香與劍氣交織的溫潤光澤,是蔣青早年間精煉劍意的重要依仗。
彼時他得此石,日夜摩挲,雖然多年無用,但石中蘊含的“以靜制動、以劍證心”劍道真義,早已融入他修習《混元鎮霄劍》的每一招式之中,只是此前未與結丹之理相通,未能窺得更深層關聯。
蔣三爺盤膝坐在蒲團上,目光在《劍丹圖》與磨劍石間流轉,指尖先觸到磨劍石的微涼石面,再落在《劍丹圖》角落的靈力紋路上,前番費天勤的話語仍在耳畔回響:
“丹論者,修士自證之道”“參透‘混元’,劍丹同源”。
這些話如同一把鑰匙,而磨劍石與《劍丹圖》的并置,恰似鑰匙插入鎖芯的瞬間,讓他心中關于結丹的迷障驟然松動。
《劍丹圖》上的紋路細如發絲,蜿蜒纏繞成隱秘軌跡,竟與他修習《混元鎮霄劍》時的靈力流轉路徑有微妙契合;
而磨劍石貼在掌心,石中沉寂的劍意似被圖中意境喚醒,緩緩散出一縷清淺靈力,與他周身劍意隱隱相引。
圖中修士負劍而立,劍尖凝聚的光斑看似微弱,卻透著“以劍凝丹、以丹養劍”的玄妙,與磨劍石“劍心合一”的真義相互映照,仿佛將劍修“練劍”與“結丹”兩道難關的核心奧義,凝于靜室這一方案幾之間。
“可若是劍丹同源”蔣青輕聲呢喃,抬手召出佩劍。
長劍出鞘時嗡鳴輕響,似與磨劍石、《劍丹圖》同時產生共鳴,劍身映著窗欞透入的日光,泛出冷冽而純粹的光澤。
他依著《劍丹圖》的紋路,又引磨劍石的劍意入體,緩緩運轉靈力,佩劍隨心意而動,在虛空中劃出一道圓潤弧線。
靈力自丹田而出,經經脈流轉至劍身,再由劍尖回落丹田,形成一個閉環。
不同于往日的滯澀,此番有磨劍石的劍意順滑氣機,靈力流轉竟如溪流歸海般順暢,仿佛劍、石、圖三者共通,在他體內開辟出一條劍與丹相融的無形通道。
肩頭的通明劍猿跳下,蹲在案上,小爪子指著《劍丹圖》中修士的丹田位置,又指了指蔣青的丹田,再碰了碰磨劍石,黑亮的眼睛透著靈動,似在提醒他二者關聯。
蔣青順著它的動作,將磨劍石貼在丹田處,石中劍意與丹田靈力相觸的瞬間,他倏然明悟!
這《混元鎮霄劍》的“混元”,是“融萬物、納陰陽”;
磨劍石的真義,是“守本心、凝劍心”;而《劍丹圖》的核心,是“以劍化丹、以丹養劍”。三者相合,不正是劍修結丹的完整路徑?
蔣三爺闔目沉思,摒棄所有雜念,任由磨劍石的劍意、《劍丹圖》的紋路意境,與自身靈力、劍意交織纏繞。
往日提及結丹時的迷茫與焦躁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
練劍時的專注、磨劍時的沉靜、看圖時的頓悟,在此刻匯聚成一股力量,緩緩滋養著丹田。
不知過了多久,丹田處忽然傳來一絲溫熱,那股溫熱感不再是零散的光點,而是如磨劍石般凝實、如《劍丹圖》紋路般有序,隨靈力流轉緩緩擴散,與周身劍意形成完美共振,似在訴說著劍與丹本為一體的終極關聯。
“這便是我之丹論真諦?”蔣青睜開眼,眼中閃過明悟的光彩。
他想起曾得連雪浦傳授的裂天劍派劍理,“劍為器,意為魂,丹為基”的說法,此刻與磨劍石的“劍心”、《劍丹圖》的“丹意”全然契合。
從前他總覺得劍與丹是兩條并行的路,需擇一而行方能精進,可如今才真正琢磨出來幾分味道。
似是對劍修而言,練劍即是煉心,煉心即是筑基,筑基即是結丹。
磨劍石助他凝劍心,《劍丹圖》引他明丹理,二者相融為“混元”,方能成就真正屬于劍修的金丹大道。
接下來的數月里頭,蔣青閉門不出,日夜沉浸在劍、石、圖三者的感悟中。
他以磨劍石的劍意校正靈力偏差,以《劍丹圖》的紋路優化丹田氣機,再對照費天勤贈予的典籍,逐一驗證自己的丹論。
典籍中記載的上古劍修“以劍斬心魔、以丹固道基”,恰與磨劍石“以靜制動”的真義相通;
而“劍意與丹力相融”的核心,在他體內已化為劍、石、圖三者的自然共振,無需刻意為之,便如呼吸般自然。
這日清晨,靜室的凝神香燃盡最后一寸,青煙漸漸消散。蔣青將磨劍石貼在丹田,指尖撫過《劍丹圖》,猛地睜開眼。
丹田處的溫熱感已凝聚成一股渾圓靈力,不再是零散的光點,而是如磨劍石般堅實、如佩劍般靈動,隨他的呼吸輕輕搏動。
他抬手召出佩劍,劍尖輕抵丹田方位,靈力運轉間,劍身、磨劍石、丹田同時發出輕鳴,似三者共奏一曲劍丹和鳴。
這共鳴聲沉穩而有力,無半分滯澀,證明劍、心、丹論都已完全融合。
蔣青起身走到靜室中央,持劍而立,磨劍石仍在掌心。此時他周身的劍意不再凌厲張揚,亦非單純的溫潤,而是如“混元”之意般包容萬象。
劍風掠過案上的典籍與《劍丹圖》,書頁輕輕翻動,卻未被劍氣損傷分毫,只磨劍石微微發燙,似在為他的圓滿而震顫。
演練完一套劍法,蔣青收劍而立,氣息平穩如初,丹田處的渾圓靈力依舊穩固。
他將磨劍石與《劍丹圖》小心收起,貼身存放過后,他重新盤膝坐下,認真梳理此次圓滿的感悟。
靜室外,日光漸斜,透過窗欞灑在蔣青身上,為他鍍上一層金邊。
肩頭的通明劍猿似也感知到主人的變化,醒轉過來,蹭了蹭他的手臂,眼中滿是歡喜。
蔣青閉目凝神,丹田處的渾圓靈力緩緩運轉,吸收著靜室中殘存的靈氣,亦與掌心的磨劍石持續共鳴。
又不曉得是過了多少個日升日落,只待得再有一縷皎潔月光透過窗欞,落在蔣青的佩劍上,劍身泛著柔和的光澤,與丹田的靈力、掌心的磨劍石遙相呼應。
靜室中,劍鳴、石顫之聲交織,蔣青緩緩睜開眼,眸中似有劍光流轉,他輕聲嘆道:“呼,這即是丹論圓滿?!”
此時他語氣中再無半分浮躁,只有沉靜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