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榮泉目光里頭復雜難掩,卻又很快埋下腦袋,未敢應蒯恩寒暄、只是再恭聲拜過:“重明宗康榮泉,拜見奉恩伯。敝宗掌門令弟子親迎,還請奉恩伯移駕陽明山。”
“道兄與蒯恩乃是故交、何消如此?!”蒯恩發聲輕嘆,然剛想要言些寒暄話語,卻覺都已不知從何說起。
畢竟現下的他,已經拜得真人門下、入過外海歸墟泉、從今上口中得封名爵,卻已不是當年那個要靠著姑母人情,才能求得康榮泉來指點稼檣的小家家主了。
那時候二人交情或還能算得親近,便連康榮泉時常拿蒯恩“盤剝女婿”來做調侃,后者也未曾生氣。
在學林山時候,蒯恩更是因了“義氣”二字,這才給唐固蒯家招來橫禍。
雖說過后也令得他因禍得福,但若無蒯恩請托、求得南王庇護,那整個重明宗卻也不曉得該是如何下場。
是以認真說來,二人之間倒也不虧人情。
待蒯恩念得此處,再看向下首康榮泉時候,因了時光流逝,所殘存的那點兒情誼即就盡都飛散,面色亦漸漸變得漠然起來。
這道理康榮泉卻要比蒯恩先想清楚,他見得后者面色漸變,亦是不怒不惱,正待再引著身后章黃石、康襄宜俛首再拜,卻就聽得從費家方向傳來一股歡悅之聲:
“許久未見得奉恩伯了,近來可好。”
“拜見前輩,”
康榮泉與在場一眾修士似麥子一般拜了下去,獨留還挨在靈舟舟身的蒯恩笑呵呵地揖首虛拜,便算是與來與他見面的費東古見禮:
“前輩風采,才是更勝從前!”
這時候奉恩伯說話顯然無有初時面對康榮泉的那般親切自然,自矜之色亦就又添在了臉上,倒有了些難得親近的意思。
費東古在京畿時候便就聽得了這匡家人的假駙馬不好相處,只是卻未有在意。畢竟是真人親傳,有些脾性,卻再正常不過,自不會如小家小戶出身的晚輩好哄。
不過此番蒯恩告假出來,卻不是特來拜費家人,二修只在云端上寒暄數句,蒯恩卻就將一枚玉簡遞過費東古手中,輕聲囑托:
“此乃家師特要晚輩交予豐城侯之物,只是它老人家在山北道時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才一直難得拜見。晚輩便只好請托費前輩轉呈一番。”
后者聽得費東古言語似也不算焦急,即就想也不想、頷首應過。
蒯恩身上差遣畢后,這便又轉向下手康榮泉,口中語氣亦變得正式許多:
“聽聞憲州路遠,本伯此行還需速速去見過武寧侯,如此便勞重明宗幾位道友等我飛舟指路,卻要省些時日。”
康榮泉聽后未做推脫,只又引著身后一眾修士一道謝過。
數日過去,康榮泉引著蒯恩的鎏金飛舟往陽明山去時,目的地靈木蔥郁,云霧繚繞。
康大掌門卻是個持家之人,只是年許工夫,這陽明山便就從蕭敗中出來生機。
但見得道旁的古松需得兩三人合抱,蒼勁枝干斜斜探向云端,松針上沾著的晨露順著紋路滾落,砸在下方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又很快融入周遭的薄霧里,只留下一點濕痕。
林間錯落著不少靈植,葉片泛著瑩潤的碧光,將周遭的靈氣吸附成可見的淡青色霧絲,微風拂過,霧絲纏繞著枝干流轉,竟在樹干上凝成了薄薄一層靈霜。
偶爾有靈鳥從霧中掠過,羽翼帶起的氣流擾動云霧,露出下方成片的靈田。
田壟間鋪著特制的靈光地膜,地膜下的靈稻長勢喜人,稻穗上墜著的谷粒泛著淡淡的金光,顯然是用高階靈泉灌溉而成。
云霧深處隱約傳來靈溪潺潺的水聲,水流撞擊巖石的聲響混著靈植生長的細微“簌簌”聲,在林間交織成獨特的韻律。
飛舟掠過一處山崖,崖壁上垂著的靈藤開出白色小花,花瓣遇霧即綻,散出的香氣清新沁脾,連飛舟上的銀甲護衛都忍不住深吸了幾口,眼中露出幾分放松之色,唯有立在船艏的蒯恩,目光掃過這靈秀景致,依舊無波無瀾。
蒯恩這一路都立在船艏上未曾發言,對于當時那個還在憂心家族存續的練氣修士而言,從云角州通往他州的路途卻是有些太過陌生,是以也倒未令得他生出來什么追憶之色。
但甫一見得陽明山下那塊自重明宗平戎縣原封不動拆來的牌樓,蒯恩即就倏然長嘆一聲,環顧左右卻又覺無人可以說話,這才將感慨吞回肚中。
早得消息的康大掌門此時正引著一眾長老、主事在牌樓下等候,卻也足見對于蒯恩如何看重。
鎏金飛舟緩緩落在牌樓前的空地上,艙門打開,蒯恩身著孔雀羽織金羅氅,頭戴七寶攢珠冠,緩步走下飛舟。
日光灑在他身上,鮫人寶珠與金線羅氅相映生輝,周身不自覺散出的金丹威壓,令周遭修士感慨十分之余、皆都暗自屏息。
蒯恩不禁在目光中閃過一絲快意,蓋因這下手不少人物皆是他當年需得仰其鼻息的存在,而今卻都要俛首作拜、慢待不得。
這感覺于朝中時候可是不同,自令得他這幾十年苦修的道心似都有現出來一絲破綻。
“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
他到底是真人弟子,便連瀾夢宮主、大衛今上這些仙朝頂尖人物,卻也賞過只言片語來做教導。是以這念頭才將生出,便就被他按了回去。
這番心境變換過后,但見得蒯恩面色一肅、驕矜盡去,即才朝著康大寶恭聲拜過:“拜見世叔。”
“奉恩伯客氣了,進了新茶、還請入堂品鑒。”康大掌門笑容照舊和煦,要身后眾修無分尊卑皆施拜禮,這才引著蒯恩一道入了宴客堂中。
蒯恩落座過后,便覺身前矮幾盞中茶香沁人心脾,本來他近幾十年所居所享在尋常修士看來都能比得天上神仙、當也不該因了一碗茶湯生出訝色。
只是他當年重明宗的宴客堂雖也進過幾回,但能令得康大寶闊綽到拿出這等靈茶出來招待,卻也是破天荒的,倒是令得他又生感慨。
蒯恩淺淺啜過幾口靈茶,本來只該是尋常味道,但此時品來,卻是好似仙芽。
見得居于主座的康大掌門不急開腔,蒯恩反是先出聲道:“此番蒯恩過來拜祭姑母姑丈,卻是叨擾世叔了。”
“奉恩伯有此心意,舍弟夫婦自是欣慰十分,這叨擾二字、又是從何而來。”
康大寶輕念一聲,見得蒯恩目中急色不掩,這二人也不多做寒暄,才落座宴客堂不久,康大掌門便就獨自引著蒯恩到了重明宗墳塋之中。
蒯恩見得此間此間墳塋交錯一處,卻不曉得這些年來重明宗內又去了多少故人,他神識一探,便就看到了裴奕夫婦合葬之處。
待得蒯恩走近,康大掌門的聲音也從后傳來:“盡是要宗內地師從平戎縣遷來的,不過弟子們技藝不佳,磕磕絆絆、足耗費了數月之久,好在勉強也算圓滿。”
“朱兒、裴老弟也在此間,也好,這般姑母、姑丈身前總不乏人伺候。世叔,是蒯恩回來晚了.”
蒯恩的有感而發康大寶未有著急應答,只是任前者將眸中清淚盡都灑完。
他未覺面前這痛哭流涕的元嬰親傳此時盡在做戲,只是不信蒯恩堂堂金丹,能在山北道戰事正急時候抽身出來奔赴憲州,真就是為了來祭拜裴奕夫婦這一樁事情。
畢竟這事情早也做得、晚也做得,真不消趕在這關鍵時候。
果不其然,見得康大掌門未被自己真情所染,蒯恩再又啜泣幾聲過后,方才言清了此行目的:
“不瞞世叔,蒯恩臨行前得了今上召見。今上于西南戰情是如何焦灼卻未多言,反是對世叔前番功績、頗為贊賞。只言世叔公忠體國、確乃武勛楷模。”
康大寶雖覺意外,但腹中恭敬之言卻已先脫口而出:“康某不過卑賤之人,能得今上提及一二,卻是感激不盡。”
這話倒也并非無有半分真心,畢竟他康大掌門,卻也受了匡家宗室不少照拂。衛帝不管是出于如何目的,總也是真在簡拔寒門。
蒯恩亦對康大寶這番回應殊為滿意,只是這時候他面色卻又一變,緩聲開腔:“今上亦問武寧侯:‘秦國公若何?’”
康大掌門只覺莫名其妙,這皇嗣如何,自該由滿堂朱紫朝議,何消他這空有名頭、困囿邊州的武寧侯來講。
然這時候,蒯恩似是窺得康大寶遲疑地方,這才淡聲解釋:“世叔但說無妨,山南地方一眾勛貴、重臣,蒯恩得了差遣,此番總是要一一問過去的。”
康大寶這時候才覺明白了些,想也不想,便就肅然拱手,聲如鐘呂:“秦國公胸藏韜略、手握鋒芒兼又寬仁有術,自乃大衛干城,又如何需得康某來做評說?!”
蒯恩再聽得康大寶這番溢美之詞,面上表情卻也不曉得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想了想過后,還是下定決心與后者言起一件事情:
“世叔或不曉得,九皇子都已在籌備結嬰了。”
“結嬰?!”
康大掌門甫一聽得這消息,面色即就又變了一變。只是他到底不清楚朝中大小事情,卻不曉得這事情一出來,又會不會在這關節掀起什么驚濤駭浪。
“奉恩伯,我方才所言之事”康大寶語氣遲疑,蒯恩卻也明曉得前者心思,即就寬慰言道:“不妨事的,世叔放心,此番我還需得再叨擾幾日。期間世叔若有閑暇、也不妨再斟酌一二。”
康大掌門聽得蒯恩如此發言,心頭即就又明晰許多,便又開口試探:“卻不曉得今上是否問過奉恩伯?”
后者淡然一笑,心道自家這世叔困囿西南一隅之際,腦袋卻還未有銹掉,亦是難得。
只是茲事重大,他也不好表明意向,只得照實言道:“世叔確是問錯了人,這恩典卻不是誰人都有世叔是為費家嫡婿,不妨與上柱國及豐城侯,去信問上一問。”
“這倒是條路子,”這主意康大寶若不是被這意外發問所怔住,卻也不難想到。
蒯恩言盡于此,便就又只在裴奕夫婦墓前與康大掌門好生敘了幾樁舊事。
只是隨著時間漸漸推移,康大寶卻覺蒯恩身上似是脫了一層枷鎖,直令得前者只覺他再難與當年那個一臉怯懦的小家家主重合半點兒。
直到這時候,康大掌門才能肯定自己由始至終的不改客氣、未有做錯。
現下的蒯恩是金丹上修、是南王之徒、是仙朝貴胄和將來的宗室駙馬,卻唯獨不再是總喜歡湊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孝順晚輩了。
“這或才是此子此行的真正目的吧,就是比起當年在月髓金膏池見得他的時候,卻也已經判若兩人。”
也不曉得這番舊誼是敘了多久,只待得日頭西斜,二人卻也不約而同緘默下來。
康大寶帶頭轉身,蒯恩未做言語默契跟隨,還未行到山門所在,二人便已分道揚鑣。
過后幾日,康大掌門照舊殷勤招待,蒯恩將從前舊相識盡都召來、一一贈禮,出手之闊綽,卻要令得坐在主座那位傀儡漢子暗暗咋舌之余稍覺汗顏。
到了臨行前一日,蒯恩方才召來了裴香草夫婦二人相見:“卻未料到半月前是你二人大喜之日,若是提前曉得,怎么也要與公爺告假出來、好做道賀。”
一對碧人惶恐拜謝,蒯恩故作惱怒,輕聲斥責:“蒯、裴兩家情誼足要傳千年、萬年,何消與我這般生分?!”
他卻是十分關切二人近況,不單贈了個儲物玉鐲,還要二人將修行難關一一敘來,解惑時候和藹非常,確如一個親近長輩不假。
很快即就到了臨行時候,康大掌門未聯系到費天勤與費南応,費東古信中則是要他靜觀其變。
這卻也合他心意,再者言,如今的康大寶,或也無有換船的資格。
便連匡琉亭對自己照舊青睞不談,但如今整個費家都掛靠在匡琉亭這宗室芝蘭身上,于康大寶而言,也早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局。
蒯恩此時大小事宜盡都做好,不聽康大掌門挽留之言、到時即走,只是臨了卻也給后者留下話來、意味深長:
“朝中消息世叔以后怕需得多多關切、一應事情費家人未必不會保留,往后若有不清楚之處,亦可相問蒯恩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