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閉關許久的蔣青才出過陽明山洞府,才從墨云澤拉回大筆資糧、忙得熱火朝天的重明宗上下卻無人來予他半件庶務。
康大掌門只匆匆檢驗過前者修行、囑咐過勿要操之過急,便就將蔣三爺又趕回了洞府之中。
旁人見得此幕自是曉得,而今于重明宗而言,再出一位鎮得住場子的金丹,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情。
萬千榮辱僅系于一人之身,到底太過兇險。
外間人都傳康大寶便算才止初期修為,可論及斗法犀利,潁州費家這一眾上修里頭,或也只有費葉涗、費天勤、費東文、費東古等寥寥數人能言穩勝。
但即使是如此,康大掌門在那些巨室金丹的眼里頭,卻總還是要矮上一頭。
便連當時黃米伽師都差點貼在了康大寶臉上,事情緊急到了這般地步,后者卻還是未有令蔣青出關?
外人都心如明鏡,蔣青自家更是清楚十分。是以康大掌門這番安排他也未做推卻,徑直返身入了洞府,隨手再將連雪浦托段安樂捎來的素色錦盒暫置案上,指尖又撫過肩側通明劍猿的絨毛。
這小獸似知他要修行,溫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而后跳上洞府角落的石凳,蜷成一團靜靜待著,倒是更顯得嬌小可愛了些。
他這才取出最后一個裝著三才益元丹的玉瓶,拔開塞子,一股清苦中帶著甜潤的靈氣便撲面而來,與尋常丹藥的燥烈截然不同。
丹丸約莫拇指大小,表面浮著細密的三元丹紋,入手溫涼,溢散出來的靈氣直能令得蔣三爺的眉眼都彎了幾分,確是上乘丹丸不假。
欒供奉是言尋常后期真修只曉得幾粒三才益元丹落肚過后即就圓滿,但到底蔣三爺是與“尋常二字”難占得邊的。
這四十二枚丹丸現下只余一丸,然蔣青卻覺離自己摸到結丹門檻,卻還是要差上一截,也不曉得這反常之狀若被欒供奉曉得了,又會如何言講。
蔣青取出來個不曉得才分得的二階極品玉蒲團盤膝坐下,將丹丸送入口中。
涎水一裹,這丹丸化作一股溫潤的靈力順著喉管滑入丹田,令得這俊俏劍仙面上不禁又浮起來分享受之色。
蔣青繼而眼皮半闔、專注調息起來。
其身旁落著一列各階劍經,內中亦正亦邪、或殘或全,大多是這些年重明宗破家滅門得來的,算不得是什么正經來歷。
期間僅有幾部簡牘光鮮的,還得因了各種機緣、自諸位高修厚賜,殊為顯眼。
不過在這些寶光粼粼的劍經之中,卻還是蔣青當年自明二爺手頭得來的《青甫子劍經十論》落在正中。
這部由假丹所撰的劍經也不曉得是有什么門道。
按說蔣青到了如今境界,修為、眼界都早已強出當年那個黑衣青年不知凡幾,卻還是對《青甫子劍經十論》愛不釋卷。
依著其本人言述,卻是“韋編三絕、常閱常新”。
這一點,倒也在費天勤那老鳥身上得了印證。當年蔣青與后者論道時候,費天勤便就對這部源自明家的經義殊為青睞,過后更是派來親近子弟過來蔣青這里刊印劍經。
此情此景,對于費天勤這等身份地位的存在而言,卻也難得。
蔣青調息時候,都似被籠罩在一叢劍氣灌木里頭。隨著丹丸煉化完全,整個人身上銳氣卻也更添一分,似是要刺得這間石室都微微側目。
若是煉化尋常的二階丹藥,蔣青總要花半個時辰壓制藥力的躁性,可這三才益元丹的靈力卻如溪流般順暢,順著經脈游走時,竟還在緩緩修復他早年練劍留下的細微暗傷。
蔣青心中暗嘆:欒供奉果然沒夸大,這般丹毒銳減的靈丹,便是連續服用也無后患,難怪自家師兄要將四十二枚全交予自己。
最后一枚丹藥煉化過半,洞府內的聚靈陣突然亮起微光,四周的靈氣被一股無形的吸力牽引,朝著蔣青周身匯聚。
他能清晰感覺到,丹田內的靈力池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充盈,原本停留在筑基境界已算巔峰的修為,竟隱隱有了些松動跡象。
通明劍猿似察覺異樣,抬起頭望了他一眼,發出一聲輕細的啼鳴,卻未上前打擾,只又蜷了回去,尾巴不經意間輕輕掃著石凳。
石面上落著的幾枚靈果核被掃得微微滾動,發出細碎聲響,卻驚得通明劍猿陡然躍起,忙調轉身來一一放好。
這細微動靜落在蔣青耳中,卻未擾他心神。
此刻他丹田內的靈力正如潮水般翻涌,最后一枚三才益元丹的藥力徹底化開.
溫潤的靈氣順著經脈游走,所過之處,早年練劍留下的暗傷竟如積雪遇春陽般消融,連帶著周身經脈都似被拓寬了幾分。
洞府內的聚靈陣光芒驟盛,原本淡白色的靈氣霧靄竟漸漸染上一層淡青色,順著他周身的劍氣灌木滲入體內。
蔣青只覺丹田內的靈力池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層層漣漪擴散間,那層橫亙在筑基巔峰與結丹間的無形壁壘,似是搭上了一絲玄而又玄的微妙關系。
莫看這層關系玄而又玄、朦朧十分,許多假丹丹主卻就是終其一生都不得悟,才選了那斷絕前程的道途去走。
蔣青今番能摸到這一層,卻已能算得意外之獲。值此時候才可言講蔣三爺這是金丹在望,只待得將來圓滿丹論,便就可以嘗試著再往前邁出一步,即就能登得上這光明前程。
“只是,我之丹論”
俊俏劍修眸上兩道好看的眉毛蹙起,似有憂慮之色生出,令得他長嘆一聲,未再出聲。
蔣三爺丹論一時難得圓滿,然這修行之事卻不能緩上半分,自將精力又落到了劍道上頭。
只是他在劍元熟稔之后,照舊已觸及瓶頸,修行一陣過后,卻也難得進益。稍生苦悶之下,卻是將心思分出來些放在了教養身側這小獸身上。
轉眼就又是半載時間過去,蔣青每日在洞府中打磨修為,通明劍猿總形影不離地跟在他身旁。
這日清晨,他正演練《青甫子劍經十論》中的“青冥劍法”,劍鋒劃過晨露時,忽覺肩頭一輕小獸竟跳至身前,用爪子在空中笨拙地模仿劍招軌跡,淡青色的通明靈氣隨其動作劃出細碎弧線,雖全無章法,卻讓蔣青手中的劍勢倏然間頓了一頓。
他收劍而立,望著小獸認真的模樣,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劍柄,心中忽生一念:“自己這些年收集的劍經,算來已有十余部,雖正邪混雜、殘全不一,卻并非全無用處。
先前總覺得駁雜難融,可方才見猿兒以靈氣模擬劍形,倒讓他突然想通,這些劍經看似散亂、各有精妙,但其中真義,或可相通?!”
蔣青登時熄了與通明劍元的嬉笑動作,只凝視著懸在洞府中的一眾玉簡、若有所思。
大篇經義好似走馬燈一般在蔣三爺腦海中轉動不停,亦也令得他思緒漸漸清晰。
“血魔道《血影劍譜》擅以靈力凝實劍形;正道《浩然劍典》能穩劍意不潰散;殘卷《碎玉錄》藏著‘以氣養劍’的訣竅;再加上《青甫子劍經十論》的“劍氣化海”.若能融成一法,或能因此令我劍道造詣更進一步。”
念頭清楚過后,蔣青當即坐回玉蒲團上,伸手一招,浮在空中、早已被擺弄得不成章法的千百根無序簡牘即就又次第歸于原處。
蔣青修長的指尖先點過《血影劍譜》鮮紅簡牘,其上“以血為引,凝氣成鋒”的字句旁,蔣青早年批注的“躁性過盛,易傷經脈”仍清晰可見;
再觸《浩然劍典》,溫潤的靈氣順著指尖滲入,書頁上“浩然正氣,劍心不搖”的篆字似在微微發燙。
這是當年費天勤贈予的正版劍經,比尋常抄本多了“劍意固本”的秘章。
“單一劍經皆有缺憾,取長補短,本就是亙古不變的至理,過去卻是想得太簡單了些。”
蔣青盤膝坐下,丹田內靈力晶珠輕輕顫動,似在呼應他的想法。他先按《青甫子劍經十論》之法引靈力入經脈,再嘗試著將《血影劍譜》的“凝形之術”融入。
起初,躁烈的靈力剛觸碰到右臂經脈,便引得早年暗傷隱隱作痛。他這到底是新湊到一路的肉身,較之從前那天造地設的,自是要或多或少差上些許。
平常時候或還無有所謂,每到關鍵之處若要兼顧圓滿,卻要考驗蔣青自身定力,非下苦功定不能行。
通明劍猿察覺到他氣息紊亂,急忙跳上石案,用額頭蹭他的手臂,琉璃般的眸子滿是擔憂。
蔣青安撫地摸了摸小獸的頭,目光落在《浩然劍典》上。他忽然想起書中“以正氣裹邪氣”的記載,當即調整靈力運轉軌跡:
以《浩然劍典》的溫潤靈力為“殼”,裹住《血影劍譜》的躁烈靈力,再以《碎玉錄》的“氣養之法”慢慢打磨。
這一次,丹田內的靈力晶珠竟自發散出淡金色微光,順著經脈游走,將那股躁烈之氣漸漸撫平。
通明劍猿似懂非懂,跳到蔣青肩頭,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他持劍的手腕上。
奇妙的是,小獸體內的通明靈氣竟順著接觸點滲入,與蔣青的靈力纏在一起,化作一縷淡青色的氣流,慢悠悠地涌向他手中的長劍。
蔣青心中一動,念得通明劍猿的靈氣本就純凈無雜,或許能做調和之用?
他索性放開限制,任由小獸的靈氣融入自己的靈力流。
當淡青色靈氣與《浩然劍典》的溫潤、《血影劍譜》的銳利、《碎玉錄》的綿長相遇時,石案上的十余部劍經突然同時發出輕響。
邪道劍經泛出暗紅微光,正道劍經亮起瑩白光暈,殘卷上的字跡也漸漸清晰,所有光芒匯聚成一道光柱,落在蔣青手中的長劍上。
于此同時,蔣青眸中精光乍現,指尖掐出一道從未用過的印訣。
這是他方才觀劍經共鳴時,臨時融合基礎劍經的“劍心印”與正道劍經的“固本訣”創出的新印,指尖靈力流轉間,竟隱隱有劍鳴之聲傳出。
他口中輕喝:“萬法歸宗,凝!”丹田內的靈力晶珠驟然高速旋轉,淡金色微光化作絲線,順著經脈纏上那縷混合靈氣,一同涌向手中長劍。
劍身在光柱包裹下,先是泛起一層暗紅,邪道劍經的“凝形之威”在劍身上流轉,似有血色劍影要破刃而出;
緊接著,瑩白光芒從劍柄蔓延,正道劍經的溫潤靈氣如屏障般裹住劍身,將那股躁烈之氣牢牢鎖住;
最后,淡青色的通明靈氣順著劍脊游走,被蔣青已然領悟透徹的“氣養之法”慢慢打磨。
劍身上的紋路漸漸清晰,竟將十余部劍經的核心符文,盡數凝練成一道半透明的青金色劍影,懸浮在劍身三寸之外。
這劍影與尋常劍氣截然不同。
它沒有外放鋒芒,卻透著“收銳于內”的厚重感,明明是靈氣凝聚,落在石案上時,竟只讓靈果核輕輕顫動,未震落半點灰塵。
值此時候,那裂天劍派洪文上修所授劍理其中真義,蔣青或才算明悟得了幾分。他試著驅動劍影,手腕輕抖間,青金色劍影如臂使指,朝著洞府角落的石壁斬去。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石壁上只留下一道細如發絲的痕跡,可當劍影收回時,那道痕跡突然蔓延,上頭禁制好似紙糊一般根本難抗衡得住、直令得整面石壁竟從內部碎裂,化作細小石屑。
蔣青這番全力施為,倒是給這洞府帶來了原主無劍上修于此修行數百年都未有過的新鮮體驗。見得這番情景的蔣三爺即就也明悟了然:
原來這劍影的威力全在“凝練”,將十余部劍經的優勢擰成一股,破防之力遠勝單一劍招。
通明劍猿興奮地跳下石案,圍著劍影轉圈,口中發出清脆啼鳴,毛茸茸的爪子偶爾劃過劍影,竟能引動劍影泛起漣漪,似也被蔣三爺再此道上頭熏出來了些進益。
蔣青看得它這模樣灑然一笑,復他低頭望向手中長劍,劍身上的符文仍在微微發光,十余部劍經的真義似在腦海中流轉。
從前總覺得劍經駁雜難融,可所謂“劍道”從非拘泥于一派,而是取各家之長,成己之術。
也才曉得,這“韋編三絕,常閱常新”之說,從來不該拘泥于《青甫子劍經十論》里頭。今日若不是通明劍猿的無意之舉,他或許還困在“劍經難融”的死胡同里、許久難得出來。
蔣青抬手摸了摸肩頭的小獸,笑道:“倒是要多謝道友了。”
通明劍猿似懂非懂,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掌心,爪子搭在劍柄上,興趣卻又被劍鋒上頭縈繞的青金銳氣勾了過去。
蔣三爺見得此幕卻也不甚著惱,蓋因他嘴上是在謝這小獸,實則卻曉得該謝自身。
通明劍猿所為到底只是引子,若是沒有蔣青自身近百年來都秉持著心慕劍道這顆赤子之心,便是再尋來成千上萬的通明劍猿相伴身側,他也悟不出來這等劍法。
蔣青好久未有如此快意,徑直給青金劍影取了“混元鎮霄”這等響亮名字,這卻又是某個謹慎掌門難做出來的事情。
人言好事向來難得成雙,不過蔣青此番劍道精進過后,本來還如混沌的丹論,竟也開始明晰起來。
不過這卻未有令得蔣三爺臉上喜色更甚,幾息過后,喜色褪去,反是又生出來一副郁結神情。他試著將這煩惱情緒置在一邊,開始只將心思盡都專注在結丹之事上頭。
至于結丹靈物 蔣青又轉過頭看著矮幾上那一直未有打開過的素色錦盒,曉得內中是何珍物,但眉宇間卻不見太多悅色:
“卻不曉得連師叔他老人家因此,又該是如何辛苦.該是好好為大師兄分憂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