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環山、重明宗 議事堂里高座空置,下手卻由一片新鮮面孔來填滿。
器堂長老賀元意、育麟堂主理野瑤玲、制符閣執事齊可、重明城鎮守單永這幾人算得新冒頭的幾位八代弟子。
其中有些人因了資質上佳,卻都已追上了師兄們的修為進益,但聽得袁晉開腔時候,卻都是滿臉肅容、不敢怠慢。
堂內除了上述人等之外,還有才筑基不久的段云舟、鄭綰碧也得幸列席旁聽,亦是認真十分。
袁晉這些年說話愈發言簡意賅,只半盞茶的時間便將好些事情講完,再用目光在堂內眾修一一掃過之后,這才放下手中信箋,淡聲問道:
“二三子,剛才某所言可都記了清楚?馳援憲州一事可由不得半點馬虎。”
各堂主事聞聲登時振作精神,一齊應道:“尊長老令,記清楚了。”
“消息雖是瞞不住的,但也莫要刻意聲張,這云角州看似清平十分,未必就沒有蟄伏在其中的牛鬼蛇神,做事時候放仔細些,莫要遭了他人算計。”
“是,”
“嗯,爾等都是宗門棟梁,某也不愿多講。只是雖然師兄親令雖說是要我等在家中籌備資糧,但前頭戰勢未必就已兇險十分。
畢竟掌門師兄慣來小心謹慎、善做未雨綢繆,是以平日里頭若有門下弟子問起,卻也莫生悲觀。
只看那云澤巫尊殿聽起來好大名聲,還不是眼睜睜看著我們重明宗收復憲州?!那黃米饒是兇名赫赫、成名百年,與掌門師兄相戰,又哪里討得便宜?”
“是!弟子謹遵教誨”
“嗯,”袁晉頷首過后,便就又朝著段云舟招手,繼而才道:“都回去做事吧,云舟留下,”
“是,”
段云舟拜過離場的一眾長輩,這才快步近到袁晉身前,輕聲拜道:“敢問師叔祖是有何吩咐?”
后者將段云舟上下打量一陣,目中現出些悅色出來,過后才道:“此番掌門師兄本屬意你在家中好生修行,可你偏要請命為宗門前去憲州效命,這卻令我有些作難。”
見得段云舟急要辯解,袁晉卻又拂手止住,繼而兀自言道:“安樂可有信與你,是做何言?”
這話音剛落,段云舟卻才有膽子開腔:
“回師叔祖,家父信中雖未明做交待,但字里行間里頭卻還是屬意小子上陣。小子受宗門栽培、才有今番景象,固然感恩師祖體恤照拂,但小子若是在此時候落于同門之后,卻是愧怍重明二字、汗顏十分。”
袁晉聽后發聲輕笑,眉眼間的滿意之色卻還又濃了幾分:“好孩子,既如此,從州中再募義從之事,便就由你暫代去做。
一應善功賞額照比從前拔擢半格,便是散修也可應募。這回勿論是資糧女子、還是靈脈洞府,都可許得。”
段云舟仔細應了,心中倒也明了都險些被掏空的重明宗,將來是要如何撥付這些資糧女子、靈脈洞府。
畢竟這重明宗沒有的東西,云澤巫尊殿多少也是有一些的。
袁晉復又簡單交待幾句過后,再一揮手,段云舟便就再施一禮,退出堂外。
值這時候,袁晉才又摩挲起一直貼身放好、早已爛熟于心的《澄心度厄慧海悟真經》玉簡,緊皺眉頭:
“倒也無用,都這么些年過去了,竟還是難得為大師兄分憂.誒,還是得另想辦法才是。可到底又有何辦法.”
袁晉這念頭越聚越濃,待得他再合目念咒時候,卻是不曉得是從何處出來了一與袁晉面容相肖的心猿虛影。
這心猿虛影不做開腔、亦不動作,就這么投影在后、滿臉慘笑。兩只鮮紅的眸子足有茶碗大小,卻就這么直勾勾地鎖在袁晉背后、無聲無息.。
段云舟未做休息,很快便就開始湊齊班子做起來征募義從之事。
所謂義從,卻與鄉兵有所區別。后者赤條條地來應募旁人都無話可說,每歲還能領得靈米、年俸;
而一般而言,這做義從的卻是需得自備資糧、甲械、部曲,要舍了性命于戰場立功之后,才能視情況乞求主家真能兌現那些豐厚報酬。
這于義從而言,可是全無保證。白辛苦一場倒也還好,尚能自認倒霉,但若是傷了、死了過后有無人管,卻要全憑主家良心。
是以旁人常言大家大族征募義從為其效力、是與抓夫無異,在大多數人看來卻也有些道理。
征募義從算不得個簡單事情,可于康大掌門的重明宗而言,這事情難度卻要小了不少。
固然康大寶這“善欺婦人、睚眥必報”的名頭都已深入人心,可轄內各家勿論對其觀感如何,卻也不得不感慨其確實令得云角州大部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比起這周遭大部主事之人,康大掌門倒也能勉強算個良善之人。論及“信譽”二字更不消講,康大寶足稱得有口皆碑,怕是比秦國公府里頭那位還要值得人欽服一些。
是以有了康大掌門的名頭來做背書,段云舟這差遣倒也是做得順風順水。不出三日,這由袁晉定下來的額子卻就已經被填滿大半。
這里頭不僅有云角州本地修士,摘星樓與秦國公府轄內亦各有修士來投。
不是兩家轄內無有其余人家大力征集義從效命,但畢竟尋常人前途晦暗不明、只有這爛命一條可賭。可若真要拿這性命去拼得道途、資糧,自是要尋一個值得信重的主家更為劃算。
段云舟初時還大喜過望、來者不拒。可錄到后頭時候未見得應募人數變少,卻也又開始揀選起了這些修士的功法、法器、修為,這才勉強將這洶涌而來的熱情壓了下去。
有重明宗這塊牌子鎮著,倒也不虞外頭那些筑基真修是有如何桀驁。
段云舟倒也不需留戀在這案牘之間,只將記錄差遣交給了一老練師弟,自己則打量起來了長長的應募隊伍。
其中修為孱弱、木訥默然者有之;煞氣濃厚、滿臉橫肉者有之;面若冰寒、明眸皓齒者亦有之。
世人熙熙皆為利來,世人攘攘皆為利往,本就是無可置喙之事。但重明宗能夠將這些形形色色之人編做一路,卻也是有些本事。
不過看過一陣,段云舟卻是在人群中見得了兩個熟人、面生詫異:“杜師叔、莫師叔,您二位怎么也來了?”
無怪段云舟驚訝,莫苦與杜青二人現下都已年過百歲,特別是后者都已百二十歲,正是元氣潰散時候。
這關節卻也兇險,說不得今日還能與人斗法、翌日清晨卻就已無聲無息地死在塌上。二人來此地方,卻是扎眼。
此處人多嘴雜,不好多談。段云舟便將二人與其所帶子弟請到靜室里頭,斟茶說話。
莫苦歲數大了,眉頭胡須都禿了大把,話卻是越來越多,但聽得他開口言道:
“掌門他老人家特施恩典、不要我等告老之人應募,總要將家中子侄盡都送來。他們資質不佳,難入得宗門門墻,不來應募,在外也難求得為宗門效力機會,卻是不美。”
杜青現下口條比不得莫苦利索,倒也不爭著開腔,只是與段云舟指著身后穿著杜家法衣的數名年輕修士,顯也是與莫苦一般意思。
段云舟見得此幕稍顯訝然,蓋因如莫、杜二人這樣資歷頗深的返鄉弟子家中是何境況,前者多少也耳聞了些許。
是以段云舟這時候也大略看得出來,這二人幾無半點保留,真是將家中弟子盡都托付了出來。段云舟還未接話,便就聽得莫苦又開腔言道:
“家中還屯有些甲械靈米、靈丹符咒,多是眾師兄弟念及舊情再三送我。這番亦也都捐給了宗門,總算能盡些綿薄之力。”
“這哪里使得,師叔家中還需得經營.”
“師侄錯矣,若沒有宗門栽培,莫苦孑然一身、無親無故,說不得早就已爛在了哪個不知名的墟市里頭,哪里還有‘家’這一字。”
莫苦笑了一聲,這時候的杜青卻也就低了些聲響,畢竟后者可真難如其這般大方。
但聽得莫苦過后卻又笑道:“不過暫代善功堂那位后生卻有些意思,還給我一張捐票,是言戰后宗門會連本帶利送還回來。他不曉得莫某人若真是這般受了,將來又還有何面目去見周長老?!”
“二位師叔忠義之心,小子定會呈于師祖、列位師叔祖知曉,屆時定”
杜青溝壑縱橫的面上才生出些笑意,段云舟這冠冕堂皇之話就被莫苦拂手止住,后者品了口面前這碗足能令整個麻朵嶺莫家一眾修士掙上一季才那能換得的靈茶,隨后才淡聲言道:
“卻不曉得是不是段師兄特意教予你與外人說的這些套話,莫苦固然無用了些,但人前邀功之事,卻還是不屑于去做的。
說這些,不過是因了你我是親近同門,但可千萬莫去外頭言語,免得下次我再見得一眾師兄弟的時候、遭了笑話。”
段云舟聽得緘默一陣,沉吟許久過后,這才拜道:“云舟失禮、還請莫師叔莫要怪罪。”
杜青心頭叫苦,他自曉得段云舟自小是被榮養大的,便連康大掌門都曾多番指點。是以哪里會覺這本該年輕氣盛的新晉真修所言,盡是發自真心。
念及此處,杜青便就忙轉頭竭力與莫苦施以眼色。孰料后者便是見了段云舟拜禮致歉,臉上表情卻未轉好,反真如一宗門長輩一般神色。
見得此幕非但杜青愈發心急,便連麻朵嶺莫家、蔥嶺杜家的幾名年輕子弟、贅婿,都是面色慘白。
他們從前可不曉得向來小心十分的莫苦,面對一筑基真修,居然也能這般剛強。
不過莫苦在這時候見得段云舟未得準允卻未起身,這心頭火氣即就登時散去大半。
這才又將語氣中的怒意減去些許,繼而言道:“好叫師侄知曉,我等外門閑人得師門恩典告老還鄉、立族繁衍子息、教養門人。其一固然是掌門仁德、其二則就是要為重明道統開枝散葉。
平日里頭,散居各處的師兄弟們或也無有不曾有過怨懟。但值此時候毀家紓難、散宅傾家之人卻也不在少數。”
莫苦言到此處一頓,也不顧杜青老臉微紅,即就徑直言道:“寒鴉山四百余家那各坊各保、云角州一十三縣那各鄉各鎮,又哪里沒有重明弟子落戶看守?
各地運來的靈谷恨不得布滿整州馳道;各處請來的善習丹師、器師幾要輪不到地火來用;各家子弟固然難堪大用,卻總有些血勇,總能為我重明弟子擋些鋒刃”
言到此處,卻見得莫苦深吸口氣,上前輕扶起段云舟來正色言道:
“段師侄,望你要曉得,我等固然無用了些,但到底亦是重明弟子。宗門興廢與否、道統昌盛如何,我等與你一般關心十足。”
這時候的段云舟卻也是一臉愧色,正待再言些什么,卻見得莫苦業已起身要走,即就伸手要留,可后者卻還搶先開腔:
“師侄是要做宗門大事,不好將時間用在我們這些人身上久了。莫某本也不忙,只是現下麻朵嶺尚有兩畝火荊果炎氣不足未收,我回去守個三天便就差不多少。
這是味費力不討好的藥材,現下偏又難買,二畝火荊果足能換得一件緊俏的上品防御法器,可不能耽誤了。”
莫古言過之后,也不與段云舟再言語些話,正要獨自邁出堂外,也不知其陡然間想到了什么,即就轉回來告誡好自己帶來的一眾子弟:
“放心便是,我重明宗轄內物阜民豐,卻不是那些民生凋敝的小宗能比的。那云澤巫尊殿又憑什么來爭呢?云角州眾修是有奸懶饞滑、是有卑賤粗鄙,卻也曉得今時今日境況若何,還在摘星樓與公府之下又是如何?!”
“尊家主令,”
這時候莫古才轉過頭來正色與段云舟言道:“某也曉得家中子弟未必成器,這事情還需得師侄高抬貴手、與他們一個為宗門效死的機會。”
莫古的語氣倏然間又重了幾分,繼而繼續言道:“放心便好,他們丟不得人。放心便好,只要掌門他老人家再發恩典,那我們也還握得穩飛劍。”
聽過這番言語段云舟此時內中卻再無半點指摘意思,竟就真被莫古這肺腑之言震得緘默下去。
最后他面上亦也現出正色,因前番看低二人的悔意,亦也在此時候從心頭汨汨滲了出來。值這時候,段云舟卻才真實體會到,過去康大掌門硬要外門弟子年過九十下山修行是做何用。
“是了,正如莫師叔所言,云澤巫尊殿,是憑什么來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