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掌門家中好生興旺,若依著欒某看來,今日景象便是與京畿豪家相比,卻也不遑多讓。”
此時的欒供奉較之從前,再面對康大寶的時候卻已無了太多驕矜之色。畢竟他自己都還未曾結丹,便就見得了康大掌門后來者居上,這態度自不可一如既往。
事實上,自裴奕身死過后,欒供奉對于重明宗的態度便就一落千丈。莫看他修為比起丹道造詣來講近乎不值一提,但欒供奉在本地的費家門客之中,卻能算得個威望甚著的。
他這態度驟然巨變之下,便連費家在山南道中的大部丹師、甚至其余百藝供奉,亦也跟著與重明宗生疏不少。
這自是有其道理,為了救裴奕道途,欒供奉可是付出了不少心力、珍物,可前者卻連筑基門檻都未邁過。
便算其身死過后,康大寶從前總掛在嘴邊的所謂“南王門徒”卻也是不見身影,自是令得一無所獲的欒供奉大為惱火。
也就是還顧慮著費天勤與費南応對康大掌門殊為青睞,不然欒供奉身為三階丹師,手里頭人脈怕不比尋常豪家之主遜色不少,自是能給重明宗添些麻煩。
不過好在他當時惡念不重,又顧慮著自家與費家關系,這才未做動作,不然現下雙方相處、卻不曉得是有多么尷尬。
也得益于此,康大掌門至少還能登門奉上來一筆相當可觀的聘資,延請欒供奉作為重明宗本次煉丹大會總裁,也算緩和兩方關系。
畢竟后者到底是位三階丹師,算得上是重明宗現今殊為稀缺的人脈,沒有將關系繼續搞僵的道理。
不過便算康大寶對外已成丹中品,但是卻也莫想這位三階丹師當面能對其有一分諛色。蓋因欒供奉在費家地位超然,非是尋常門客能比。
且康大寶還聽聞費家葉涗老祖業已答允了欒供奉,待得后者在云角州半甲子之期待滿過后,便要為后者請來頂尖道門的經師好生講法,看看能不能袪一祛欒供奉這服丹三次還未功成的霉運。
康大掌門早已洞明了這欒供奉性情,于是也未擺半點兒上修架子,只是好生好氣與后者應道:“哪里的話,內中諸位丹師卻都是聞聽了供奉在此,才特來此求教。”
“康掌門過譽、過譽了。”
欒供奉到底是位經年丹師、來往都是上修人物,自不可能因了康大寶這么一句好聽話便就喜形于色。
不過能遭金丹上修如此推崇,卻還是令得他心頭生出來一絲自得之意。來前康大掌門等一眾人物早早的便將此次大會章程言講清楚,欒供奉心情大好之后卻也不擺架子,自顧自邁步到場中高臺落座。
場中維持秩序的重明弟子紛紛敲起金鑼,入場的各位丹師便就立即停下來了手頭動作,各自落回了分配給自己丹爐位置邊上的矮幾。
欒供奉他散修出身,年才二百歲,在煉丹一途上頭便有如此造詣,自是有些不凡之處。
他只是用將目光從臺下諸修身上一一掃過,心頭便就大略有數。
這欒供奉登臺過后也不說話,只是盤坐于臺上玉案之前,拿起刀筆、篆刻不停。
到了欒供奉這等境界,專心做事時候自有股叫旁觀者靜謐下來的氣質油然而生。
偌大的煉丹考場之中倏然靜到了落針可聞,只偶有一簇地火翻騰的響聲與欒供奉刻字聲響糅做一團,便就再無一點兒雜聲。
隨著欒供奉最后一筆止住、將手頭玉簡平鋪案上過后,臺下一眾丹師的矮幾上頭本來空白的帛書卻也漸漸生出濃黑篆字,上寫道:
“土德蘊氣丹:黑皮黃精、杏眼茯苓、妖雉子殼、無根水”
“是一丹方?”
場中漸漸有丹師們的嘀咕聲響了起來,說來奇怪,便算場中足有過百位丹師在場,卻也無有一人從前聽聞這丹方是何來歷、更莫提這君臣佐使、藥理效用。
好在欒供奉未有令得眾修猜度太久,便就又出聲講解:
“這丹方是欒某昨日小憩時候偶然悟得,若是能吃透藥理,便就能照著這方子煉出來一樣練氣修士輔以修行的靈丹,今日便就以此為題。
爾等只得半日時候好為煉丹,這后頭成丹與否、效用如何,我要在今日傍晚便就看得。今番煉丹大會名次,亦也全部依著成丹品階、效用而定。”
此言一出,場中眾修便才曉得重明宗康大掌門卻又行了一場標新立異之舉。
非止統一配發制式丹鼎、還規定靈藥種類,甚至便連丹方都已早早請來了此地的丹道泰斗以為準備。
這般下來,能在這番的比試中出彩的,卻不可能是濫竽充數之輩。
只是這樣一來,好些殷實門戶為自家孩子辛苦做的一系列準備。
無論是新購的鼎爐、購得的靈材,還是早已煉得熟稔于心的幾部丹方,都已無了用處,當真是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過臺下這些丹師他們是如何反應,康大掌門與欒供奉卻是不甚在意。前者虛指一劃,一只只由獸苑征來的灰雁便就銜著藥籃、振翅飛入場中。
先是一筐筐靈藥次第有序地紛紛落在了眾丹師的身邊,繼而場內四隅便各有一伍重明弟子手持陣旗,倏然間杵地不停。
漸漸地,每一具鼎爐旁邊都有金光生出,將內中丹師屏蔽于內,免得遭來窺視、打擾。
康大掌門對這一個個金光靜室之中潛心煉丹的修士很有些期待。
畢竟這一回考教題目亦也是他與欒供奉一道攢出來的,為的便是從一眾良莠不齊的入品丹師之中,刨除家世、資糧大部影響,選出來些良材美玉以為栽培。
這自是因了欒供奉曾與康大掌門言過,是說丹師一道不能看一時之造詣,卻要看其自身本來悟性,才曉得其到底在這一道有無前途。
“善聽諫言”能算得康大寶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前番欒供奉甫一將這其中利害言講清楚過后,便就從善如流、允了這三階丹師所言。
康大掌門目力不差,參賽丹師警戒心又不重,于是康大寶雙眸只是稍稍又做些動作,便就能將這金光靜室之中的景象窺探清楚,目光卻也漸漸變得認真了許多。
他于煉丹一道上頭自是只是算是外行,多年過去了,也不過只比當年為弟子調制蛻凡靈藥時候稍有進益。
不過他卻也看得真切,看得內中齊可領銜的一眾重明弟子動作不慢,未有如大部人等一般面露難色,便就曉得多年來的一番栽培也算是稍有成效。
一旁的欒供奉對于此事看法確與康大掌門一般無二,前者在康大寶事前的殷切囑托之下,對于重明宗內一眾入品丹師卻是要上心不少。
以其自身的眼光看來,重明宗這些弟子便算礙于個人天資,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驚艷之才,卻也有好些人值得給些栽培,足見得重明宗煉丹一道后繼有人,未有走錯了路子。
依著欒供奉過往經歷比較,對于一個個將將興起的金丹宗門而言,這便算得十分難得。
半日時候很快便就過去,一道道籠罩在丹爐之外的金光漸漸熄滅,場中靈氣又被地火炎氣擠退大半。
一眾應試丹師或是眉飛色舞、或是懊悔連連,卻都只能停了手頭動作,將煉成丹丸投在矮幾上的玉瓶之中,再把玉瓶壓在一張張記有名姓籍貫出身的信符上頭,乘風送到了高臺之上 待得百余份丹藥次第落于玉案上頭過后,欒供奉眼皮一抬,只是稍稍一做打量,心頭便就明了。
他一手勾指結成了一個玄奧咒印,一手屈指叩響玉案。
案上登時有大半玉瓶隨著這響聲響起時候倏然迸裂,內中的丹丸化成了道道濁氣彌散半空。臺下對應丹師其身側的地火登時湮滅,整個人亦也面露灰敗之色,低頭不語。
這部人便是欒供奉最不看重、悟性稍差的那些丹師,或許其中有些人造詣都已不差,距離二階丹師都只差臨門一腳,可欒供奉偏覺得這類人差些靈性,這臨門一腳或要到死時候都難邁出。縱然愿意付出些辛苦,卻不是重明宗該事倍功半去好生栽培之人。
場中的地火倏然間湮滅了三二之數,這時候已被清退的丹師們自可以退出場中,趕在重明宗牌樓下頭,領取份尚算不錯的伴手禮物而走。
只是他們中大部分人心頭卻都存有些不服,能入得丹師這行的人物,多少有些自矜之氣,哪舍得就這般灰溜溜地走了,總要看看能得三階丹師青睞的,是何人物才是。
欒供奉不顧下頭那一片片灼熱目光,手決一變,一截金風便就從剩余那三十枚丹丸上頭一一擦過,待得金風拂面過后,他心頭卻就了然,繼而再持刀筆、篆刻玉簡。
他每落一筆,場中還剩的地火便就熄滅一處,只是幾息時候過去,場中便就只剩得三處地方還有炎氣溢出。
重明宗何晚櫻門下真傳齊可所在是為其一;
安山袞家庶脈袞方木腳下是為其一;
然后便就是一位模樣不甚起眼,在云角州內卻小有些名氣的散修丹師喚做陳子航的占得其一。
被裁汰的一位位丹師皆不說話,三人立于場中,一時之間倒有了些眾矢之的的意思。同為丹師的欒供奉自是曉得臺下眾修心意,卻也不多言語,只將三人所煉靈丹懸于手中,一一講解:
“重明宗齊可所煉丹丸,手法上雖有些幼稚不妥之處,然卻曉得在茯苓煉霜之前,以大火甑蒸九次,盡祛其中辛苦卻又加強藥性,這卻是我昨日推敲丹方時候都未想到的地方。哪有不錄的道理?”
“莫看陳子航野狐禪出身,卻也熟諳藥理。我定這六樣丹材炮制之法,前后順序,百余人中卻只有他一人梳理得分毫不差,爾等可能比了?”
“安山袞家袞方木心細如發、兼也將某這丹方吃透了。一應丹材分量,確與我當時所想算得分毫不差,爾等能查出半分錯處不成?”
臺下眾修便是心有不甘,可哪有與三階丹師爭辯的本事、資格?一應事實擺在面前,又哪有不服不忿的道理。
欒供奉在這些低階丹師面前,可無有半分客氣體恤,又直言不諱地好些指摘了幾處共性錯處,將眾修訓斥得面紅耳赤過后,康大掌門才登上臺來好做轉圜。
固然這些丹師與重明宗的緣分淺了些,但到底都是些算得有些臉面的人物,是以重明宗卻也沒有慢待半分。
外間早已備好了酒宴程儀,至少不會令得落選的丹師白來一趟。
加之先前由欒供奉親自講解的土德蘊氣丹丹方,對于這些丹師而言,其實也能算得一樣。這樣丹方其本身價值暫且不提,便是三階丹師親自授藝講法這等際遇,尋常人哪里得見?
認真說來,這些落選的丹師非但不該怨恨康大掌門,反該在離去過后,承重明宗一份人情才是。
暫且不提康大寶的名聲自此過后會不會更上層樓,欒供奉得了好處、尊重,今日屬實十分用心,不單將遴選出來的三人叫到身前耳提面命一番,還與三人各贈了一部合用手札,也算慷慨。
康大掌門叫三人一一謝過,然后便就又喚來才交付了清剿邪修差遣,正在宗門做事的段安樂帶下去好生安排。
齊可本就是門中弟子,自是不消費心。陳、袞二人卻是生面孔,招待、提防兩件事情皆不能馬虎,自是要交予段安樂這類弟子才覺放心。
事情做到這等地步,于欒供奉看來便算圓滿十分,是以他便打好腹稿、欲要請辭。只是這話才將將涌到了嘴邊,欒供奉便就見得康大掌門取出一物。
“《柱三道人丹道真解》?”
饒是欒供奉修行多年,卻也是頭回見得這部典籍。他一時猜不得康大寶心意,眸中便就又生出些狐疑之色。
“不瞞道友,這部意外得來的丹道典籍實在晦澀。我重明宗暫無人能懂,是以便先想供予道友一道參詳,也無甚所求,只求道友從中所得,可以對適才那三名丹師根苗傾囊相授便可。”
“這怕是有些”
欒供奉話才說到一半,但甫一見得這《柱三道人丹道真解》上書序言,便就將面上生出的難色盡都褪去,心中滿是狂喜:
“這這等丹道典籍,落在了重明宗手中,豈不就是明珠暗投!!我哪有不應的道理?!”
直到此時此刻,欒供奉對于康大掌門尚存的那點兒隔閡亦也徹底消融。他強按下嘴角,做出鎮定之色:“康掌門一番誠心,欒某卻無什么推脫的道理。”
康大寶登時大喜過望,又與欒供奉一面令牌,為其許了個重明宗客卿長老的名頭、這事情才算圓滿。
欒供奉才得至寶,心癢難耐,竟是等不得回到修行之所,便就與重明宗借了間靜室、研讀起來。
終將此事促成的康大掌門卻也未得休息,新進弟子入門一應事情卻不需得他出面操辦,頭回攜子弟登門的袞石祿亦有袁晉、蔣青出面招待。
康大寶只看著才入手的一枚信符稍稍蹙眉,繼而便就孤身往議事殿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