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平戎縣 晨霧纏繞山脊,松針垂落的露珠在微光中發顫。
潮濕空氣裹著冷杉的苦澀味道鉆入鼻竇,何昶牽著金毛老驢踩過厚厚的暗褐松針時候,前頭石壁似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幾聲低沉的獸吼倏然響了起來,令得縮在崖頭柏枝黃鸝振翅驚飛、撕開晨幕。
老驢背簍中的草葉隨著山風簌簌搖晃,蓋上了一層何昶言不清名姓的腐果氣息,倒是令得他這心情更加低落了些。
“唉,善功堂的甲等差遣,倒是一如既往的難做。早曉得,便就在阿娘身邊好生修行了,何苦在外頭忙活這一遭?”
何昶一面輕嘆著此番未有尋到善功堂所列的靈草類目,一面看著毛發愈發燦亮的金毛老驢,一雙丹鳳眼中竟還流露出來了一絲羨慕之色:
“還是驢前輩命好,稀里糊涂服了幾枚丹丸過后,這進階之事便就水到渠成,全然看不出是有付出什么辛苦。”
一旁正大口嚼著白花苜蓿的金毛老驢似是察覺到了何昶心意,竟是極為擬人化的在面上生出來幾分不以為然。
它也不出聲音,只是低頭朝自己后腿之間看過一眼,便就令得何昶登時明悟過來、漸漸將面上的羨慕之色褪了下去。
“是了,想也曉得,阿舅怎可能無緣無故令得驢前輩占了宗門的便宜。”
何昶可不曉得當年由韓韻道喂給老驢的丹丸是何背景,他亦也不曉得自己筑基機緣何日才會來臨。但他自又看過一看金毛老驢后腿之間那處空空蕩蕩過后,卻也又將道心堅定了幾分。
自咼縣回宗的這一路事情卻也無甚好說的,這幾年由段安樂主理的清剿邪修一事,現下也已算得成果斐然。
特別是康大掌門特意將兩位上修腦袋,懸在了重明宗牌樓上頭過后。那些本來還要負隅頑抗的云角州土霸,卻也已變得十分乖順。
縱是覺得康大寶轄下規矩森嚴、不得逍遙,卻也可發賣家產、好攜宗族前往別處生活。
才在定州建立起瘴籠庭的烏風上修正值草創階段,對于他們這些自有實力的富裕門戶來之不拒,加之烏風上修手段棉和,確能算得一個上佳去處。
對于這類人等,康大掌門卻也未有再做阻攔。
恰恰相反,重明宗甚至還走了費家關系,從萬寶商行低價購得了兩架專供凡人遷徙的載人飛舟,著得力弟子專門經營替別家遷徙凡人宗族的買賣。
這一二年生意卻也火爆,認真算下來,不比在甲丑兵寨經營的那間重明分樓賺得少多少。
過后便就又是在各縣建設保甲、編練鄉兵.這些事情固然繁瑣,不過重明宗上下卻也已是做得駕輕就熟。
只是這架子搭起來才是第一步,如何能使得這些善政持之以恒、如何能使得物阜民豐、如何能將這民力盡化為重明宗與武寧侯府所用,卻也是一場對于重明宗上下的考驗。
也因了州中各縣對比從前卻都已經清平許多,何昶又牽著一頭一看就非善類的閹驢行路,途中倒是未有遇得什么兇險事情。
反是因了腰間那面刻有六葉青蓮道印的弟子信符,而得到了不少方便。
這些方便,自是重明宗用一顆又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才為門下弟子們換來的。不過何昶自小隨著康大掌門耳濡目染、卻也習得了些小心謹慎。
就在臨了回到重明宗還有幾日路程的傍晚,何昶在又一次心神俱疲地拒絕過此地主人、將家中顏色最好的姬妾奉出侍寢的提議過后。
這才不顧后者那黯然十分的眼神,待得補滿食水、告辭行路。
“怨不得此前刑堂幾位師弟都言,同門中近來犯事之人愈發頻繁。怨不得葉師伯屢次言講,是要我等小心外頭的蜜漬金鉤。”
他這感慨才生未過多久,再騎著老驢行了半日工夫,才在月華大盛的時候見得了從另一方向歸來的同門。
“單師弟也回來了,前番還聽得善功堂的韓師弟講你歸家省親了,怎么回來得這般早?”
被何昶喚住的單永見得前者亦跟著生出些喜色出來:“何師兄好,本來早幾日便該回來,只是途中又去寒鴉山拜過師父,這才耽擱了些時候。”
“哦,原來是去見了牛師叔(牛匡),他老人家現下可好?”
“余皆不差,就是貪杯那毛病改不了,還常常將孫師叔(孫福)帶著一路,卻是令得朱云生朱師弟好生著急.”
“卻也一樣,上回周師叔飲酒,還遭葉師伯說了幾句,卻也不聽。還是差遣段師兄喚了周師姐回來,才算將他制住了些許時候。”
二人久不相見、談性頗濃,披著月光行到日出時候都未停歇。只是天才放亮不久,二人便就又見得了一列身穿獬豸服的從遠處緩緩行來。
“鐵流云的人?!”何昶登時收了面上那副和煦表情,連帶著其身側的單永亦也變做肅容,看向那列人馬時候目光灼灼。
“止步。”
何昶換了平日里頭那副好言好氣,雖才是練氣修為,卻也敢朝著前頭那領銜真修寒聲出口。
或是因了這些年橫行無忌、少有挫折的緣故,那穿著檔頭服飾的糾魔司真修聞聲過后,先是愣了一下,隨后才蹙起眉頭惡聲惡氣:“你這兔爺又是哪里出來的人物?!”
卻見得何昶都還未做什么反應,一旁的單永卻是已然罵聲出口:“爾母婢!你再講一遍試試!”
“好個桀驁小修!”那糾魔司檔頭哪會容得小輩猖狂、這便令得他旋即大怒起來,只是這些糾魔司士卒他們還未做動作,便見得前面二人將腰間的重明宗真傳令牌亮了出來。
“重明宗的人?!”糾魔司檔頭眼睛瞇起,目中殺意還未顯化出來,便就又聽得對面那何昶朗聲開口:“自是重明宗弟子在此,爾等來此又是作何?!”
“糾魔司做事,何消與你這小輩言講,你可長了那聆聽軍國大事的耳朵?!”
糾魔司真修戲謔冷笑才將出口,便就又覺得是有一冷冽十分的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
他正不明了是對面哪個小輩這般大膽,轉頭卻又看見了何昶身下的那頭毛發燦亮的金毛老驢正緊盯著自己。嘴角上頭似還掛著一絲十分擬人的冷笑。
這位糾魔司真修既是能被鐵流云這一上修看中的人,自然不能稱作簡單貨色,不過他才只稍稍打量了這老驢一陣,卻也見得后者目中凌冽殺意愈發濃厚。
“這老驢好強的靈蘊,我今番未必能做對手!”
糾魔司真修倏然間便就將手中鐵尺攥得鐵緊,待得這死物上頭傳來了幾分暖意,他這如臨大敵的面色才漸漸平復下來。
“糾魔司做事,為何要來我云角州?!此地才由今上口含天憲授予我家掌門,那便盡是我家掌門私產,輪不到你們來此抖什么威風。”
那糾魔司檔頭被何昶這番厲喝喝得語氣一滯,繼而面上卻又生出來漲紅之色。他出聲應答時候,近乎是咬著牙從牙縫中擠出來幾個字:
“此地難不成莫非王土?如何容不得我等稍稍盡心王事、在此辛苦?!”
一旁的單永聽后卻是冷聲在笑,心頭暗罵:“你這廝才披上了這身獬豸皮幾天?!我家自張祖師開派伊始便就世代以為匡家人做鷹犬,難不成還能遭你這樣的貨色拿那勞什子大義拿捏了不成?!”
他又看過身側的何昶表情,確認無有什么異色過后,單永才又冷聲出口:“檔頭辛苦與否。晚輩卻不曉得,亦無本事能辨分明。是以還是請檔頭挪步到我家宗內,好親自與武寧侯做個解釋吧?”
糾魔檔頭登時大怒,正待要做動手,卻又見得了對面那兩獸一狗,卻是也曉得勝算卻也不大,便就冷哼一聲,兀自要走。
單永與何昶一人放出信符、一人隨著金毛老驢狠狠鑿入糾魔司陣中。
鮮血和著人命一道濺落在地上,糾魔檔頭面含如鐵,本意想走、卻終是遭心頭那點兒驕矜勸住。便就只好與老驢做個對手、相持下來。
眼見得麾下人等一個個墜下地上,糾魔司檔頭也不顧及他們性命,反而是覺己身卻有些掛不住臉。偏金毛老驢口中焰火殊為正宗、那便令得糾魔司檔頭只覺獨他一人用命,根本無法挽回這一局面了。
只是便算此刻要走,卻也不是一件輕松事情。糾魔司檔頭好容易才從金毛老驢的妖火中掙脫出來,下一刻人家的追兵卻就已然蒞臨。
便連單永與何昶亦未想過,自己卻也能喚得假丹丹主過來助陣。
一個老修只執筆寥寥劃出來四道靈光,便就一一破了糾魔司檔頭的身上法衣與糾魔司檔頭護身玄光。
這些身著黑袍的各家人等,繼而便就如同粘板地上頭的魚肉毫不稀奇。
見得糾魔司一眾人等盡都被這老修一人擒住,何昶整衣斂容過后方才敢邁步上前,恭聲拜道:“晚輩何昶,多謝袞司馬援護之恩。”
“哈哈,哪里需得這般客氣。不消我出手,那糾魔司的小子卻也難逃就是。”
袞石祿較之從前,卻也是少了不少風光。若是何昶與單永二人識得他那時候的威風模樣,說不得還能辨得出來幾分,但便是不曉得從前風貌、卻也能看得出來其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老了許多。
不過他顯是不甚在乎這一事情,將一列糾魔司士卒安頓好了過后,便就又轉過來,朝著二人溫聲言講:“恰巧我也有要事,是要去貴宗一趟,也好與兩位小友一同前行。”
“固所愿爾、不敢請也!”
也就是三人一道行路的時候,何昶才曉得袞石祿竟也是帶著后輩、奔著重明盟才將舉辦、專門收入丹師入宗的“煉丹大會”而來的。
康大掌門自前次出關過后,便就對門中丹師栽培一事殊為重視。
不單令得何晚櫻門下諸如齊可這類弟子成了入階丹師,還在大力推廣丹師入宗,顯然正在為某些大事、籌集準備。
只是散修中的丹師實在難得,能入得康大寶法眼的更是少之又少,這便令得重明宗只得將口子開得更大些,好為吸引各家之中的丹師。
但各家家中的丹師都是個寶貝疙瘩,非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又有幾個愿意進獻出來?
是以近來收獲近是寥寥,若是此番安山袞家真就愿意將自己女兒托付出去,那對于康大掌門正在推動的這一事情而言,卻也無異于是打了一劑強心針。
袞石祿的飛舟得自匡琉亭當年的厚賞,哪怕因了種種原因,前者近來已甚少與這位匡家貴胄有所交集了,但是這架車子卻是還真未有什么顛簸之類的,照舊能在丹主之中算得奢侈之物。
但見得四人落在重明宗牌樓下頭的時候,此地已經熱鬧了起來。
本來擒獲糾魔司檔頭這等事情,在而今的重明宗內卻也算得屢見不鮮,倒是無有什么稟報宗長的事情。
但袞石祿勿論資歷、還是過往對于重明宗的些許照拂,這番又是應了重明宗號召,這才能在重明宗大部弟子看來,能算得一位實打實的貴客。
是以何昶未敢怠慢,便連未完成的差遣都未先去善功堂內擦掉,便就又好生交代了另一重明弟子,繼而飛奔入了大陣之中。
何昶身份到底不同尋常、且袞石祿與重明宗一眾高層關系卻也不差。只過不多時,何昶便就已為袞家二人取好信符,又帶著一眾師兄弟將他們引到了一處地火旺盛的煉丹場。
隨著袞石祿一并來到重明宗的袞家后輩喚做袞方木,在陰差陽錯發現了自己的煉丹天賦之前,在袞家之中卻也算不得是個什么出眾后輩。
是以勿論見識、眼光,袞方木卻都不甚好,也還是頭回見得眼前這幅熱鬧景象。
只見得場中足有上百尊制式相同的青銅藥鼎沿著白玉臺階次第鋪展,每座丹爐底座的火舌都舔舐著玄鐵澆筑的符紋。
一個個氣質各異的丹師們穿梭其間,拂袖時帶起的風攪動著濃稠藥霧,露出他們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側臉。
有人蹲在階前舂藥,石杵與青銅藥臼相擊的脆響里頭似是還融有幾分對于未來的憧憬。
漫說是袞方木,便連袞石祿,亦也被眼前景象驚得有些嘖嘖稱奇。
“到底是金丹宗門,有此氣象、也算應該。”
也就是袞家二人入內盞茶過后,康大寶便就帶著一位氣質過人的三階丹師邁步入了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