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過后,黑履道人便回到了重明宗山門。與其一道回來的,還有重明宗掌門夫人費疏荷和她的一眾仆役、門客。
后者回趟娘家,便真如費妻所言,打了好大一場秋風。
非但被其抱在懷中的康昌懿現今已是珠光寶氣,整個青菡院的扈從隊伍也又壯大了一倍。
費司馬憐惜侄女,曉得青菡院護衛隨著康大掌門上陣死傷了不少,是以又重新揀選來了許多得力的護衛。
若不是一時尋不得似孫嬤嬤這樣的放心忠仆,想來怕是連那筑基真修,都要再為費疏荷添上一位。
除此之外,還有各類百藝入階修士一道前來,這伙人結成的隊伍足有二三十人,其中丹、器、符、陣各樣人才盡都不缺。
客觀而論,便是小一些的坊市之中,都未必能湊得出來這套陣容。
只這些合用可靠的人才,便是如今的重明宗不個一二甲子時間都難培養出來的。
康大寶得了消息,早早來接,看了眼前這場景,喜不自勝。同時也只瞬間便曉得了,能得到這般多人才襄助,費疏荷得寵只是其一,自己讓孫嬤嬤帶到費司馬處的話,也多少起了些作用。
也就是說,這是自己同意上桌過后,費南応給自家送來的本錢。
才有些不舍的將目光從長長的隊伍上頭挪開,康大寶抬頭便見了費疏荷。她今日眉心畫著一朵墨蘭,甚是好看,正坐在祥云飛舟上頭,朝著自己淺笑。
這下只見康大掌門竟是連黑履道人都未來得及迎,便急哄哄地上了飛舟,一把將掌門夫人纖纖玉手攥住。
正待與康大寶說話的黑履道人先是錯愕,再是發笑,見得此幕,心頭卻也輕松不少。
費疏荷卻是不意向來穩重的康大寶會做此舉,羞得忙抽回手來,嬌聲輕斥:“遭靈氣沖壞了腦子吶?!”
此言一出,祥云飛舟上盡在憋笑,重明牌樓下俱是歡顏。
“且先請掌門夫人下了飛舟,”康大寶說完這話,不曉得哪來的膽氣,趁著費疏荷被拉近自己身邊的時候,聞著貴女幽香,密聲傳音念道:“出門日長,想念賢妻了。”
費疏荷頗覺好笑,微不可查地剜他一眼,將懷中正扭動不止的康昌懿塞進了康大掌門手里,隨后才盈盈笑道:“你呀,該想兒子才對。”
費疏荷探出兩根蔥指輕輕牽著康大寶領口,拉到自己身邊,再細不可聞地言語一聲:“莫當我跟你塌上那個不值錢的一樣,休想拿幾句話來便將我哄住了。”
“哈,這有感而發、發自肺腑,這又哪里是哄!”康大寶面上不禁生出點尷尬之色來,只來得及言語一句,正待要再與費疏荷說些什么,但懷中的昌懿陡然見了他這生人,卻是鬧個不停。
費疏荷借此機會將康大掌門甩開,拉著迎上來的霍櫻,去尋人群中的二董說話了。
康大掌門抱著長子苦著臉踱步到了黑履道人身前,正要說話,這懷中的懿哥兒見了胡須雜亂的后者,竟是不哭不鬧了。
只見他白凈的臉蛋上頭升起笑臉,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黑履道人的須髯滿是好奇之色,竭力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抓。
黑履道人目中生出一絲慈藹,嘴角咧開,竟是彎下了腰,將自己的胡須放進了胖娃娃的手里頭。
“這怎么使得,”康大寶要去抓康昌懿的肉手,卻被黑履道人一個眼神瞪了回去,索性直接將康昌懿塞到了黑履道人手中,也好讓后者換個舒服些的姿勢。
康昌懿攥住黑履道人的胡須猛扯,后者也不覺痛,反是滿臉慈愛,時不時還跟著懷中哈哈大笑的康昌懿應和一聲,哪里還有半分殺神模樣。
眼見向來以殺伐果斷示人的黑履道人,此時竟有了點含飴弄孫的樣子,康大掌門一時倒頗有些不習慣了。
黑履道人卻理也不理康大寶,只抱著康昌懿返身走去。
康大掌門自是緊跟在后頭,行到重明宗正堂的時候,康昌懿已經有些玩累了。
這才放過黑履道人頜下那已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胡須,伸出雙手,喚過貼身陪侍的乳娘,吃飯去了。
黑履道人直看到小娃娃拐進偏房才將目光收了回來,再一捋須,覺得胡須已經頗為扎手,索性并指一削。
只是幾息過后,堂內的雜毛老道便就換成了一玉質金相的中年修士。
屋中眾人皆有驚色,說來也是稀奇,過去只是胡須雜亂罷了,竟也能將黑履道人這劍眉星目、面如徐工的模樣掩蓋得這般好。
康大掌門這心里頭情不自禁的生出些自慚形穢之感,一旁隨侍的野瑤玲更是瞪大了眼睛,差點便驚呼出聲來:“本以為長輩之中,便要數蔣師叔與師父最為俊美,不想師叔祖竟還要”
“發愣個什么?”黑履道人禁不住堂內眾人都將目光投在其身上,頗不自在,只輕喝一聲:“無事便都散了吧,大寶你跟我來。”
“誒!”康大寶當即應道,側身再與孫嬤嬤交待言道:“嬤嬤稍待,晚輩先去聽師叔教誨。”
走前還與袁晉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自來著幾個師兄弟一起招待起了剛從宣威城來的一眾貴客。
黑履道人與康大寶一道行到了掌門云房,前者收起了剛才那副和藹可親的模樣,他與康大寶自不消客套,直截了當便將山公的囑托一字不差地轉述了出來。
“唔,不瞞師叔說。別的方面小子還稍可自謙,但這云角州內,當真無有幾家轄下的凡人能比我家的過得好。論起這體恤凡人一事,師侄我可實難再找到標桿了。”
黑履道人并不反駁,點頭言道:“我曉得你做得好,只是此后,平戎縣的凡人都需上點心才是。你好歹是個縣尊嘛,不要只著眼于自己家中這點兒瓶瓶罐罐。”
康大寶聽后只是點頭,黑履師叔難得提個要求,只是不能拖沓的。
便聽其答應過后恭聲應道:“這些日子便定好章程,吩咐下去做。只是動作太大,縣中僚佐,恐生事端。”
“你自去管,不要跟我講這些!”黑履道人一提眉毛,一錘定音,康大掌門自是不能再談半點條件。
黑履道人還又交待一番:“這些年修行莫要落下,幾年之后,還要隨我去個地方。本事夠了是場造化、手段不濟便是殺劫。”
康大寶聽得心頭一凜,經歷了這許多事情,哪怕聽得這般兇險,心中也沒有半點拒絕縮頭的意思。只是將臉上那嬉笑臉色倏地斂了下去,俛首稱是。
黑履道人正待要走,康大寶跟著又提一句:“秦道兄言他在碧蛤洞府外恭候師叔。”
中年美男蹙起了眉頭,再開口時語氣拔高了些:“怎么,你也對韓城有些意思?”
“師叔莫要誤會,小子只是個傳話的,可什么意思都無。”康大掌門瞬時駭得連連搖頭,黑履道人卻是冷哼一聲,自顧自的走出了康大寶的掌門云房。
“早說過了,這事多半難成!”黑履道人才走,康大掌門心中不禁為秦蘇弗捏了把汗。
跟著自己也離開云房,往宗門大堂行去。孫嬤嬤還在那里等著呢,她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婆子,自是不好請進康大掌門的臥房中來。
屏退左右,孫嬤嬤將費司馬要與康大寶言的話簡明扼要講過,見得后者面色琢磨不透,便想著再加把火:“仆婦進入歙山堂做事已近百年,能得主君如此信重的后輩,還只見了姑爺一人。”
康大寶嘴上自謙幾句,心中卻也沒有半點自得,暗地腹誹一句:“怕是你這老婦見得少了些。”
康大掌門曉得自己幾斤幾兩,自不會被孫嬤嬤的幾句吹捧之言拿住。
念想著謀劃一番的白沙縣各家落了空,便得了平、斤二縣,與之相比,也還是要差上一截。
畢竟白沙縣的各家都是依附兩儀宗的逆從,為保香火道統,短時間內只能任人魚肉;被費司馬劃到平戎縣的京畿諸家卻是不然,憑著重明宗如今的實力,能不能壓得服這些伯爺鄉黨都還兩說。
只是若真得了那“便宜行事”的名頭下來,兩縣的人力物力幾乎便可任康大掌門予取予奪,這對重明宗整體實力不無小補。
至少此后再遇上似攻伐老牛山這樣的惡仗,康大寶便可以重明掌門的身份征調各家了。
有了他們做炮灰,便不消讓蒯家、陸家這樣的心腹勢力上陣,也好穩固己方的基本盤。說起來岳檁卻也是個舍得的,搭了人情、靈石,好容易才將白沙縣占下來。為了削弱京畿來人,竟將這塊膏腴全盤贈給了鄭家。
如此一來,便是費司馬和朱彤兩人都指摘不出半點錯。便是心底里頭罵得再如何難聽,面上也得贊一聲岳家高義。
不過有云威鄭家入駐老牛山擋住兩儀宗組織來的下一波兵鋒,對于康大掌門的重明宗而言,卻也是個好事情。
正如費司馬所料,現今康大寶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休養生息。
本來重明宗此前就稍有興盛之象,筑基連出、產業興旺。如今費疏荷更是帶著大把人才、資糧來援。
只要勤修內功,催著門人弟子們將修為盡快趕上來,那么靠著尚算充裕的筑基靈物,再出一名筑基,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屆時一門三筑基,便才算真的坐穩了筑基門戶這一位置,不遭大變,足能守得住二三百年富貴。
這卻是如單家、馬家那樣風雨飄搖的人家萬萬艷羨不來的了。
孫嬤嬤從未想過她的三言兩語便能將康大寶打動,只是她是受了囑托而來,有些場面話,不得不說罷了。
此時見得后者的目中無有半點欣喜之色,孫嬤嬤便曉得自己的說辭怕是落了下乘,心道:“姑爺卻不似一般的敦本務實,半點自矜都無,真與那些老家伙是一般心性。”
孫嬤嬤想到此處,便將先前準備好的說辭收了下去,照直言道:“主君說,月內兩縣的入品官員便會陸續返回州廷等待任用,還請姑爺早些將接任人選呈到刺史府去。朱刺史那邊,定是一路暢通。”
“好,辛苦嬤嬤了。”康大寶眉眼微抬,輕點下頭。莫看只是這么短短幾句話,這事情還需得從長計議才是。
將孫嬤嬤送了出去,康大掌門暫時甩脫了滿頭愁緒,正待去尋嬌妻美妾說說話。便見近些日子一直深居簡出的葉正文,居然朝著自己尋了過來。
這掌門云房真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莫擺臉色了,放心吧,耽誤不得你去打樁的。”葉正文看著對面的康大掌門擺著臭臉,頗為好笑。
“什么話!我是去看懿哥兒的。也倒不是耽誤我了,只是今日談了好幾場,有些乏了。”康大寶強作正色,搖了搖頭,問道:“是有何事?”
“無甚大事,”葉正文臉上帶著淺笑,繼而言道:“正在籌備筑基了,想要用善功在掌門處求份資糧。”
“哦?你這混賬已經練氣九層了?”康大掌門當即運起法目一掃,便見葉正文確已突破,臉上不禁添上些喜色出來。
只是他這嘴角才將將翹起,腦海中又響起來了匡琉亭之前派來的醫官所述。
康大寶倏地換了副臉色,正待要問,那頭的葉正文卻已默契地答了出來:“上次惡戰的傷勢未好,休養了這些日子,我也能感受得出來,多半是難好了的。”
“傷勢未好,也能得突破,你是?”
葉正文這當事人看起來要比康大掌門輕松許多,當即解釋說道:“我好歹也是江家長女婿,得了江家崩亂后的小半資產。縱比不得掌門你,但也是有些資糧的。”
康大寶疑慮盡去、繼而問道:“戊土玄靈晶?”
葉正文點點頭,隨即言道:“筑基丹要五萬善功,我可湊不齊。便是湊齊了,蔣師弟處,也未必愿意換。”
康大掌門手中還有一顆上品筑基丹的事情,便只有黑履道人、袁晉、蔣青仨人曉得。即便此時葉正文將要筑基,康大寶卻也不想將這消息告訴前者。
這枚上品筑基丹他是想留給袁晉的,后者近來修行《白猿經》雖然順暢無礙,可對于其走火入魔那一幕康大掌門卻是半點沒忘,不留給他,實難放心。
可想著葉正文缺了一眼,又有舊傷,自己這老友筑基的概率定然不大,心頭又有些糾結起來。
葉正文卻是會錯了意,反還白了康大寶一眼,開口道:“放心吧,我湊得出善功的。”
在云角州,一枚筑基丹的售價大抵在八到十萬靈石之間。康大寶拿給蔣青那枚,以六折算,計價五萬善功。
而戊土玄靈晶這般僅在筑基丹下的再次一等的筑基靈物,售價便一般要在三萬靈石左右。按理來講,可為修士筑基增添一成到一成半的概率不等。
是以康大寶便將它定在一萬五千善功左右,雖然遠抵不得筑基丹,但這對于尋常練氣修士而言,可也能稱得上是天文數字了。
“湊不湊得出有什么關系,念在你是門中長老,可以賒的,按九出十三歸計便好。”康大寶下意識地反譏一句,葉正文拂手止住,笑聲言道:“不消,我可不會讓你這扒皮鬼占了好處。”
便見其從儲物袋中一枚玉簡出來,推到康大寶的面前。
“《鑒泉聲論》?”康大掌門輕聲念道。
“這是當年婉君的三伯江樰所著的,江家覆滅之后,他去投奔了山公。寄居同修會做供奉的時候,還抽出了許久精力修訂、整改。
其身歿前,請托可靠之人交給了我。這些年我亦在這上頭下了許多工夫,添了些見解上去。
想來將來若有后輩弟子能將我二人心血都吃透了,于靈鑒一道而言,當是有些前途的,二階可期。”
葉正文言語起來有些唏噓,獨目中流過一絲哀傷,繼而輕聲問道:“大掌門,作價幾何?”
康大掌門再看這枚玉簡,似是也想起來當年在魚山寶會上頭寄賣紫菱的時候了。靠著江樰給自己下的鑒定語,當時可是狠賺了一筆。
這可是門相當重要的傳承,可以豐富重明宗的底蘊。
是以聽得葉正文問起,康大寶當即答道:“四千。”
葉正文聞言后癟了癟嘴,嘆了聲:“哎,我當年在凌河墟市那典當鋪子該兌給你的,你可比我黑心得多!怕是不消半年,能賺座靈礦回來。”
不過他說完也不爭辯,又拿出珍惜物什出來。
正如葉正文所說,他的身家在練氣修士之中確是相當不菲,數樣在尋常筑基眼里頭都算珍惜的物什依次拿出,便令得康大掌門蓋了撥付靈物的大印。
“你這廝,端得是富吶。”康大寶贊了一聲,葉正文輕聲笑道:“要不怎么說,我才是江家長女婿呢?!罷了,今日都讓你賺了這么多便宜了,那再送你一物吧。”
言過之后,葉正文又取出一物,是塊金框黑面的令牌。
上頭有只形貌可怖的怪獸,四足雙翅、尖牙利爪、無口無舌,上肢貼滿了眼睛,下肢長滿了耳朵。
“這是哪里的令牌?”
“無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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