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蒙蒙,輕柔地灑落下來,將素雅的滿院白櫻洗刷干凈。櫻樹下的小徑上,雨絲滴滴答答地匯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水洼,令白櫻也能照得見自己婉約動人的模樣。
點點細雨滲進厚實的靈壤之中,將幾叢滋潤得精神抖擻,顯得更為翠綠欲滴。
白櫻的香味很淡,費司馬卻是覺得淡的恰到好處。他坐在簡素的小院中長吸口氣,面上罕見的露出了一絲愜意之色。
此時費司馬未著法衣,只穿著一件青衫,任細雨將青衫與發髻打濕,卻也還是滿臉享受之色、兀自不理。
熟悉費司馬的人都曉得其喜櫻、喜雨,這小院便是費妻韓氏著人復刻潁州老家的,陳設布局堪稱半點不差。
這場細雨洗櫻令得費司馬心情大好,今日鮮見的沒有打算盤,只瞇著眼睛,瞧著院中說話的孫嬤嬤。
后者拄著鳩杖立在院中,說話之時,身子微微前傾,恭敬非常。
待孫嬤嬤言簡意賅而又有條不紊地言完過后,費南応聽完嘴角微翹,看著盞中琥珀色的茶湯若有所思:“呵,那小子當真是那般說的?”
孫嬤嬤恭聲答道:“稟主君,姑爺確是這般講的,仆婦轉述得一字不差。”
費司馬頗為滿意地點點頭,繼而言道:“他家流了些血過后,總算機靈些了,如此一來,倒也值得。還好,總還算是個不笨的,沒有如那秦姓殺才一般看不清形勢。”
事關上位,這話孫嬤嬤不好接,只得沉默不語。
費司馬自顧自地小聲念著:“這樣的話,我們對黑履道人,總要比岳家那些人多幾分把握。”
喃喃自語過后,費司馬再朝向孫嬤嬤交待言道:
“回去過后,告訴康小子,白沙縣那些地、那些人他們都沾不得手了。因了岳檁那廝向伯爺進讒言的關系,白沙縣已交由從京畿道分李州遷來的云威鄭家駐守,族地亦正是他們先前攻下來的老牛山。
旬日內鄭家首批修士便會入駐,下月內鄭家人便會完成整族搬遷,整個白沙縣,便由鄭家與新設立的白沙縣衙共管。
某先前將岳家人想得太簡單了些,是以這次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反遭了岳檁那老混賬的算計。
不過云威鄭家入駐白沙縣對康小子他們家倒也是好事,有鄭家擋在前頭,此后他們重明宗便再不消直面荊南州方向的兩儀宗逆賊了。
這怕是甚合他那沒出息的性子,可以安生教習門人、休養生息了。
不過也需得讓康小子記得,鄭家祖上曾列入過京畿豪家,家品不低。而今雖然只有一名假丹在世,但底蘊尚在,并不好惹,讓他也不可不恭敬。
兩家人此后,還需得守望相助才是。若是兩儀宗要在白沙縣搞風搞雨,他們新云盟還是需得盡心用命。”
“仆婦記得了。”孫嬤嬤輕點下頭,費司馬接著說道:“不過他既然有這進取之心,那么某這做伯岳的,自是也要支持的。他本就是平戎縣尊,只是礙于仙朝那些條條框框,所以才難以使得上力氣。
近日某便去與朱刺史言,平戎縣中佐貳官即日起還歸州廷,另有聽用。索性都由他去選人定人,盡早呈上來,某請朱刺史用印便是。
這事辦好過后,某再去向伯爺為康小子求得便宜行事之權。如此這般,當能為他提供不少便利了。”
費司馬說得輕巧,孫嬤嬤卻是聽得心驚,心中暗道:“這何止是能提供不少便利?這與將整個平戎縣都贈給姑爺做封地,又能有多大區別?”
費司馬想了想,還覺不夠,復又言道:“斤縣令許應石治理拖沓,不怎么適合地方。康小子可以派人過去,將斤縣一并管起來。不過許應石筑基已成,微有戰功,右遷州廷牙軍任副將。”
斤縣是云角州內最為貧瘠的一個縣邑,非但無有一個筑基,連練氣后期修士都是少有。有了費司馬前頭的話做鋪墊,孫嬤嬤再聽此言,反應便不怎么大了。
不過對于康大掌門在費司馬心中的地位卻有了新的理解,前者而今便算真的坐穩了費家嫡婿的位置了。
想清此事,孫嬤嬤語氣中又帶了一分鄭重,俛首應道:“仆婦定會將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帶回給姑爺。”
但孫嬤嬤卻未想自己還是言快了,費司馬拂手將其止住再言:“平、斤二縣殘破貧弱,便是盡得兩縣,也遠不如康小子求請的白沙縣小部。
某閱過從前沈靈楓上修擔任山南道都管時所留的手札有寫,平戎縣靈脈尚存,只是需得費時間精力、遣人勾連恢復。
這些日子又從京畿來了幾戶筑基勢力,某會遴選些合用的再派到平戎縣去,歸康小子差遣。如何安置也不消他管,但能不能管得好,便要看他自己本事了。
想來只要他早些將諸家整合干凈,那勞什子書劍門又算得個什么東西?待靈石礦脈到期過后,索性那所謂新云盟也不要入了,跟鐵流云那廝早些將關系撇干凈。
省得朱刺史那邊總有人罵我們費家嫡婿吃里扒外,我也懶得解釋。”
說完這些,費司馬自認為已經交待清楚,不再看孫嬤嬤的反應,也沒有再與后者多言的意思了,揮手遣其退了下去,只在最后淡聲言了一句:
“你那兒子做得不錯,已經入了應山軍中排在前列的勇字營。只要肯用心用命,十年之內,某保他一份筑基丹。”
從一開始便表現得克己忍耐的孫嬤嬤聽得此言,終于再把持不住,大禮拜下:“仆婦替小兒叩謝主君提攜之恩。”
孫嬤嬤涕泗橫流,費司馬卻是反應淡淡。一個叩首不止的老婦而已,又有什么看頭。
費司馬將目光轉到了琥珀色的茶湯上頭,輕聲言道:“下去吧,用心伺候你家小姐就是,你那兒子,自有前程。”
一間古素的靜室之中,墨曜石案臺上頭的立著一個只有巴掌的大小的小鼎,隨著白汽漸漸涌出,沸騰的鼎內藥湯緩緩凝成膏。
一個俏麗乖巧的侍女小心掐起指訣,熄了鼎下的藍焰,拿起一塊玉板,細心的將鼎內藥膏盡數剮了下來。
侍女拿玉碗盛著滾燙的藥膏小跑著出了藥房,轉而進了一間富麗堂皇的臥房。
臥房中有一個中年道人,正守在一張寬大的錦床前面。見得侍女進來了,他并不言語,只輕點下頭,從其手中接過藥膏過后,便令其退了下去。
山公躺在塌上,任這中年道人將藥膏依次涂抹在山根、勞宮、涌泉、印堂數處大穴上頭。強忍著狂暴的藥力沖刷經絡所傳來的劇痛,卻仍是緊合雙目,牙根緊咬,一言不發。
足過了兩個時辰,已痛得汗出如漿的山公方才長出口氣,睜開雙眼,朝向中年道人輕聲嘆道:“小子,辛苦你了。”黑履道人忙搖頭答道:“黑履自知資質愚魯,做不成山公弟子,可你老人家此言卻還是太過見外了。”
山公只淡笑了聲,未再說話。
黑履道人施以水靈咒,山公身上的污垢便被悉數帶走,才繼而言道:“秦小子想來也已到了重明宗了。”
“他多半是要叫康小子來一并勸你,”山公面上不禁露出些悵然之色,輕聲言道:“國事艱難,竟還在黨同伐異、何必如此。”
見得黑履道人聞言過后無有反應,山公目光一黯,又嘆了一聲:“某曉得你們這些后輩都笑某偏執,但現在還在念著大衛仙朝存續。可你們要知道,某念著的不是仙朝存亡,念著的是天下生民。”
黑履道人被震得身子一顫,埋下頭去。
山公卻又繼續言道:“仙朝便算再不堪,至少在上次蠻亂之時,總沒有如兩儀宗一般收集云角州億萬血氣煉兵煉丹!
沈靈楓上修縱算最后礙于朝中凋令、棄了云角州諸家,可沒有他帶隊平亂,整個云角州又還能剩得下來幾個活人?!”
黑履道人被這聲詰問嗆得許久言不出話來,過了一陣,方才頂著山公期盼的目光,輕聲說道:“小子這一生,只求渡己,難能渡人。”
不想山公聽過此言,面色卻仍是未變:“我曉得,修行人,本就該就是如你們這般才對。”
“那你要應了岳家人的婚事嗎?”山公轉而問道。黑履道人并未猶豫半點,搖頭言道:“無有此意。”
山公聞言過后,臉上無有意外之色:
“倒是不出我之所料,你確是個心氣甚高的。韓、宣二城堪稱云角州雙壁,岳家此番愿拿韓城做嫁妝,這消息若真,縱是底蘊差些的邊州豪家都不好把持得住,卻也難留得住你。”
黑履道人抬起頭來,淡聲答道:
“些許外物,不難看清。小子這一生,求道、求逍遙便是,不求其他。孑然一身,方才爽利。便是出身寒微,也曉得自矜自愛。千般機緣不消人給、萬種資糧不必人贈,小子自曉得拿手中輕呂去爭去取。”
山公老眼一亮,將黑履道人端詳良久,輕聲贊道:“時至今日我都還未想通,云角州這邊鄙地方,怎能蘊得出來你良材美玉。”
不待黑履道人再言謙辭,山公又問道:“袞石祿將皓月令牌給你了罷?!”
“回程時候便已給了。”黑履道人取出一面通體潔白的圓月令牌來遞給山公,后者有些鄭重地接入手中,仔細驗看。
“這便是當年觀魚上修的觀山洞府開啟令牌?!”
便是以山公的閱歷,也是頭一回見到這傳說中的物什,不由得有些嘖嘖稱奇。
“正是觀魚上修的別府觀山洞的開啟令牌,”黑履道人補充說道:“相傳這里頭曾出現過結金丹與長青藤,小子便想著進去尋一尋。”
山公搖了搖頭,將玉牌遞還給黑履道人:“相傳這處別府要六十年一開,迄今距離觀魚上修坐化都已過三百年了。經歷過這么多次搜刮,便是真有那些好東西,又怎么可能留得下來等你。”
黑履道人對于山公的說法倒是十分認同,直言道:“確是如此,若不然這令牌也不會這般不值價,只以一個筑基后期的腦袋便能從袞石祿手中換得回來。”
“一塊令牌可入兩人,你要帶誰一并進去?”山公又問。
黑履道人雖意外山公發問,但卻還是未有隱瞞地答道:“青哥兒劍法已有幾分造詣,根基扎實,手段犀利。小子想著帶他進去,若是能得到長青藤,也好為山公煉丹所用。”
只見山公點頭過后,又搖了搖頭:“若依我看,帶康小子去吧,他當不會令你失望的。”
黑履道人一愣,還未發問,卻聽得山公灑然念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下一回觀山洞開啟怕是要到七八年過后了,到時你縱算真能尋得長青藤回來,我怕是也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山公說到此處一頓,看著緊皺眉頭的黑履道人,反還出言安慰說道:“我以練氣之身,得享二百年壽數,已是蒙天地鐘愛了。高興還來不及,又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山公說完此話,便又倏地臉色一變,合上雙眼。
黑履道人曉得這是方才被藥膏壓制的傷勢又復發了,緊張得要上前驗看,卻被山公拿話止住:
“無事,不消急的。小子你也回去吧,我自己清楚,再熬幾月,這傷勢便能緩解了。你是對的,修行人就該一心求道才對。
南安伯此處,你不消掛念。正如他所說,我乃是從禁軍中退下來的無用老卒,一具為仙朝蒼生燃盡了血肉的冢中枯骨,合該他管。
仙朝為我提供了入道之法,我也為仙朝絕了道途。你不需心頭有愧,你不欠匡家人的,我也不欠,莫要讓他拿情義把你框住。
身上這傷好了過后,我當還能活得幾年。除了教養后輩之外,也還會再在云角州各處轉轉。
我知山南道這淺池子里留不得你太久了,但我還是想與你言一句。求道路上,多少也要念一念生民黔首。”
黑履道人正待要應,山公卻又繼續言道:“你那大兄,當也跟你言過類似的話吧?”
寬大的屋子里瞬時變得落針可聞,黑履道人目中現出追憶之色,在心里輕聲念道:“大兄吶”
黑履道人沒有拖沓,與山公辭別之后,再與秦蘇弗留下的人認真交待囑咐一番過后。
回程路上,腦海中又想起來了山公的囑托,心中念道:“這事情是該做了,我這便回去,將那憊懶小子操練一番。他定做得好、做得成的!”
感謝每天睡不醒的超級大帥哥、居家小豬幾位的三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