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蟋蟀,頭圓背闊,生有六足,后足極為雄狀,它被周玄雙指夾住,不斷的有力蹬踏。
周玄將這蟋蟀翻了個面兒,便瞧見這白蟲子的口器——是一條如蚊子般的管錐。
他瞧得極稀奇,朝寧不空冷笑一陣,陰陽怪氣的說道,
“那些小門小戶的尋常人家,最怕蟲鼠,當鋪里有句行話,叫——蟲吃鼠咬、光板沒毛,破棉爛襖一件。
家里有點值錢的物什,遭了蟲咬,便不值一錢,何況是修行弟子的秘境?”
“大好的秘境,要是遭了蟲災,那還能好?”
周玄蹲身,夾著那白色蟋蟀,從人棍寧不空的鼻前緩緩的滑過。
寧不空那雙老鼠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只蟲。
周玄則問道:“老寧啊,說說看吧,你的秘境里住著一只蟲,這是怎么回事啊?”
他以前不是沒有拔過別人的香火,但卻不曾在別人的秘境里,夾出過一只蟲兒來。
“我……我……”
“別支支吾吾啦,說吧。”
周玄又問道。
“上師,許是我修行低微,秘境里進了一只秋蟲,我卻沒有發現?”
蟋蟀這種蟲子,名稱很多,有管它叫斗雞的,也有管它叫秋蟲的,它最文雅的名字,便是“促織”,意思是它的叫聲,如同織機作響。
“這么大個秋蟲進了秘境,你愣是沒發現?”
周玄又問道。
“這……就如尋常百姓家一般,那些殘墻破瓦之下,總是掩藏著三、五只秋蟲,這玩意兒小,要是藏匿嚴實,還真是不好找。”
“那你的香火呢?”
周玄又問。
“也許是……也許是……被那秋蟲琢食得一干二凈了吧……這怪蟲,以我的香火為食,也并不稀奇。”
寧不空手足盡斷,疼得直冒冷汗,但還要分出一些精神與周玄講話。
周玄聽到了這兒,當即便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故作捶胸頓足之狀,說道:“老寧啊老寧,我到底在什么時候得罪過你?”
“……”寧不空。
“你若是沒得罪過我,我手腳是王八犢子砍的?”
寧不空遭了這么大的罪,也只敢在心中誹腹,明面上依舊不敢反抗,恭順的說道:“上師不曾得罪過我。”
“既然沒得罪過你,你為何把我當傻子忽悠?”
周玄忽然眼神冷冽,揪住了寧不空的耳朵,說道,
“香火是修行弟子的根本,別說遭了蟲吃鼠咬,便是輕微的顫動,都能讓我五臟移位,血液倒流!
你若是香火被秋蟲琢食得一干二凈,你還能發現不了那秋蟲藏匿在你的秘境里?糊弄鬼呢?”
周玄站起了身,臉色陰鷙,只從眼角處打下余光,瞥向寧不空,說道,
“老寧,我對你的氣性,原本沒有那么大,砍去你雙手雙足之后,就應該到此為止,該朝你發慈悲了,但你又耍了我……我說過,你的機會只有一次。”
“上師、上師,那蟲兒,就是我的香火,那蟲兒就是我的香火。”
寧不空被砍去手足時,便已經知曉了周玄的恐怖威勢,現在周玄又無意中吐露“氣性到此為止”,對他意味著恩惠。
蟲蟻尚且偷生,何況是寧不空這般人物?
恩威并施之下,那寧不空當即便講出了實情,說道:“我的香火已經被拔去,現在的香火,是天穹賞賜給我的。”
“所以,其實這只白秋蟲,便是你的香火?”周玄問道。
“是。”
寧不空說道:“古殿之內,沒有香魂與火蟲,尋常的香火弟子用不出來神通,除非像他們這幾個一般,帶上豬頭,在豬頭里,灌滿「蓄香蟲」。”
“蟲子竟是香火。”
周玄凝望著手中的白色蟋蟀,當即便覺得這秋蟲并不一般。
“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周玄當即便將白色蟋蟀裝入了貼身衣物之中,然后對劉管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其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劉管事此時有些隱憂,畢竟寧不空也是天上的人,大先生仗著地位超然,虐他一陣,砍他的手腳,天上人估計不會追究,
但是……若要了寧不空的性命,那天穹真不會怪罪下來?
“怪罪我?我還要找天穹要個說法呢,只管殺了。”周玄不耐的催促道。
寧不空嚇得臉色更加蒼白了,嘶吼著說道:“大先生,你剛才可是說過——要對我慈悲一場,你還說你從不說假話。”
“對啊。”
周玄將那寧不空的斷手,當成了足球,直接掄了一記大腳,將那斷手踢飛到了殿外的火灶之內,平靜的笑道,
“寧不空啊,你是一個無手無腳之人,人活在世上,無非是吃喝拉撒睡。”
“你香火蟲被我拿了,你沒有香火,往后便沒了安身立命的本錢,你拿什么請人照顧你?”
“沒有人照顧,你沒有手腳,吃喝拉撒很是不便,我周玄也是替你著想,不讓你往后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
“長痛……不如短痛。”
“周玄……你就是王……”寧不空已經要開罵了,而劉管事手起刀落。
“噗”的一陣悶響,鮮血瀑灑,寧不空的人頭,在地上骨碌碌的滾了幾圈后,才兀自停住。
“你看,寧不空還謝謝我,夸我是王。”
周玄樂呵呵的說道。
他這一番操作下來,劉管事和他的四個師兄弟,便很是服周玄,他們只覺得這無問山的傳人,談笑之間殺掉了寧不空,還將那秋蟲兒的消息套了出來,這顯然不光有香火層次,還有做事的手腕。
無問山得此大才,往后怎能不堂口中興?
劉管事又建議著周玄說:“大先生,寧不空是天上的人,你殺了他,多少還是要擔些罪過,不如,我們五個師兄自盡,你借我們的「蓄香蟲」,一刀劈了這里的殿主!”
“殿主死了,我們也死了,你的秘密便能守住。”
他的建議聽得周玄頭大。
周玄伸手敲了敲劉管事的豬腦袋,說道:“老劉,自盡這種事情,往后還是少提一些,
這人吧,自己揮刀結果自己的命,終歸不是件光彩的事。”
周玄又指了指那數百個亡人,又說道:“再說了,我為了守個秘密,總不能把他們全斬了?放心吧,我說過,今兒這事,是天穹的人不占理。”
“天穹那些人,什么時候講過理?”劉管事說道。
周玄再次燦爛笑道,又亮了亮手中的玉牌,說道:“我說的理,不是人間圣人之理,更不是道者無為之理,我講的理,是‘誰權勢高誰有理’的理。”
劉管事當即心頭震顫,朝周玄抱拳,說道:“大先生大才,我們五個師兄弟,服了。”
“服不服以后再說。”
周玄說道:“但我現在得教你們一個道理——凡事不能光拼刀、拼拳頭。”
他接著便朗聲對著古殿里的殿主說道:“殿主,你這一畝三分地不錯,毀了可惜,往后,被我租用了,
這些亡人,你給我全放了,我以后煉人丹,用不上他們,
至于那一尊火塔,我或許用得上,你得給我好好留著,別毀了、砸了。”
歸魂古殿里,空氣中便傳出了分不清男女的聲音:“大先生是玉京上師,我得罪不起,你吩咐的事情,我照辦就是了。”
“你這是氣話,往后我要借你的寶地煉丹,講話帶著氣可不行,得讓你心服口服。”
周玄說道:“我這次回去,會給你準備定金,短則一兩日,長則三五日,這筆定金會交到你的手上,包你滿意。”
“至于我說的放人,這數百亡人,也不是立馬放,等見了定金,你再放人不遲,不讓你人、丹兩空。”
周玄最后說道:“至于租你場地的費用嘛,只要是這個古殿煉出來的丹藥,我給你半成。”
“才半成?上師,以前寧不空,足足給我六成。”
殿主說道。
“他煉的丹是什么藥性?我煉的丹又是什么藥性?好比是涓涓細流之于大江大河……別看我只給你半成的藥性,但比起之前的六成來,只多不少。”
周乎將這些小合作的細節,一一講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真沒拿“神丹上人”的身份,去壓殿主。
殿主僅是思忖了一兩個瞬息,便歡天喜地的應道:“往后歲月,謹遵上師法旨。”
他對周玄,已經是心悅誠服了——他對別的不在意,只要有丹藥吃,那便是好日子。
周玄見與殿主的合作已經敲定,便對劉管事說道:“老劉,你們以前幫祆火教煉丹,以后,幫我煉丹。”
“那沒得說。”
劉管事對于這個機會,還求之不得呢。
“你們腦袋上戴著的豬腦袋,過于丑陋,我回了店里,也琢磨著怎么給你們擺脫這個束縛。”
“那先多謝大先生了。”劉管事五個師兄弟,心悅誠服的說道。
“就這么敲定了,我時辰已到,要先回去了。”
周玄說完,又對殿主說:“其余亡人,你可以先留下,好好善待他們,但是華子,給我先放走。”
“他是上師的朋友,我小殿主怎敢強留?”
“行,我先行一步。”
周玄的身形,越發的黯淡,他人丹的藥性,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恭送玉京上師。”
“大先生慢走。”
當人丹的效力徹底消失后,周玄便出現在了凈議鋪里。
此時的他,心情大好,
他先將“白色蟋蟀”,扔進了自己的秘境之中,然后喜氣洋洋的走向了翠姐家的食肆。
“總算張羅到了我的第一片煉丹場地,和五個熟練丹工,還有一尊已經成型的火塔,收獲頗豐、收獲頗豐。”
周玄這一次有些明白,怪不得祆火教的火塘,遍布了九個州府。
煉丹不但是一項大生意,也是一項大工程,需要丹工、丹師、火塔,甚至是“場地”。
要是在現實世間里煉丹,那就等于當著井國那么多九炷香、神明級、天神級強人的面,蒸煮可口的食物。
那些強人,能忍一次、忍兩次,但忍的次數多了,對于丹爐里的丹,不可能沒想法,要是組織一次大型的搶丹,那周玄天天啥也不用干,凈忙著守丹了。
“但那些詭異空間便不一樣了,這么多年,連香火道士都找不到祆火教的火塘,安全性無虞。
“生意很快就要開張了。”
此時周玄,已經進了食肆,翠姐一見周玄,當即便起身,問道:“周兄弟,華子他……他不管怎樣……我也承受得住。”
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周玄卻笑著擺手,說道:“翠姐,把眼淚都收起來,華子,要回來了。”
“真搞定了?”喜山王也很是好奇。
周玄拍了拍胸脯,煞有介事的說道:“古殿里殿主,很聽我的話,我說讓他放人,他便要放人。”
“竟這般聽話?”
“這才到哪兒?”周玄胸有成竹的說道:“往后我要是在古殿里煉丹,他怕是要敬我如敬神。”
有丹子、白鹿方士領路,周玄還有星空卷、青紅魚加身,他煉出來的丹,保管那殿主,瞧都沒瞧見過。
“翠姐,把心放肚子里,華子快回來了。”
周玄把這喜訊帶到后,便回了店里——他要去找丹子,討要一些“人丹”的配方。
祆火教的人間教庭的深處,只有十來盞如豆的燈火。
“祆火未至,人間永夜。”
漆黑、血腥,是祆火教的主旋律。
一個藏在陰影深處,渾身寫滿了咒文的女人,在念誦著祆火教的教經。
而一個誅儒一般的中年人,則亦步亦趨的走著,然后跪伏在最下層的臺階上,向上千層臺階上的女人匯報道:“祆女在上,明江府火塘丹士寧不空,今日身死。”
“誰殺的寧不空?”祆女冰冷問道。
“明江府周玄,那古殿中的丹火,稍來了寧不空死亡的訊息。”
“又是他?”
祆女已經不是第一次聽過周玄的名字了。
“祆火丹士,是教中最為珍貴的人形寶物,請祆女發落,如何處置周玄?”侏儒問道。
祆女美妙的臉龐,在火光中明滅不定,她說道:“此一時彼一時,那周玄受了白玉京的看中,想對付他,難上加難。”
“陰奴,你向天穹發一封密信,將周玄斬殺寧不空的事情呈報上去,剛好,借此看看天穹對我們祆火教的態度。”
祆女吩咐完后,再次念動了「祆火真經」。
明江府、西城門。
這道城門,最為寬闊,此時已是上午,進城的人,絡繹不絕,
彥先生卻提著燈籠,大搖大擺的進了城門。
大白天的,點燈燃燭,顯然是一件極詭異的事情,但這般詭異,那極熱鬧的城門內,卻沒有一個過路客,去瞧一眼彥先生——
——他們看不見彥先生。
不光他們看不見,那監管明江府的古樹金鐘,也并沒有發現彥先生的蹤影。
彥先生與那些進城的販夫走商們,進的是同一座明江府,但彥先生與他們走的,卻并非同一條通道。
“周玄有本事啊,讓原本已經破敗的明江府,又重現了繁花似錦。”
“不過,話說回來,他若不是一個有本事的人,怎敢私吞人丹。”
彥先生提燈照路,進了府城,完美的避過了古樹金鐘……
光陰界的南崖洞窟里,
夢境天神呆坐于地,他不斷的揮著手,洞窟里,便出現了一幕幕風云變幻的景象。
不過,這些景象畫面,無論是先人的祭祀,還是單純的自然風光,其中,總是出現了大量的巫人文字。
每一個巫人文字,都像一個又一個打在夢境天神額頭上的罪人印黥。
有這些文字在,夢境天神便逃不了。
“咄、咄、咄。”
一陣有力的腳步聲響起,夢境天神不用去看、不用去感知,也知道來者是誰。
“巫神,我輸了,輸得有些不甘心。”
夢境天神自顧自的說道:“昨夜,我若是心態再強硬些,不怕那什么佛國五式,透露出我這些年做的事情,或許,我還不會輸。”
“柳化生,在你將佛國人接引到井國之時,就已經注定了你會輸。”
巫神的話語,鏗鏘有力。
而柳化生,便是夢境天神未成天神之前的名字。
“巫神,我有一件事情想了很多年,也沒想通,當年,是我們這些天神,擋住了天鬼,是我們這些天神,平息了人世間一樁又一樁的災禍,
「無上意志」、「血神意志」的威名,是我們天神打響的,可到頭來,我們又獲得了什么?
連最基本的自由都沒有。”
夢境天神轉過了頭,看向了巫神——這時的夢境天神,身體上滿是紫色的斑痕,衣物也破損不堪。
周玄那一刀「十七勢」,斬去了他最強大的分身,也折損了他的一大半的實力,使他顯出了蒼老衰敗之色。
“你要的自由是什么?”
巫神說道:“你要的自由,以前「無上意志」給過你,「血神意志」也給過你——你都做了一些什么?
你將世間之人,當成了你的玩物,你讓老百姓長出了四只手,你將世間的男女,合而為一,兩人共用一具身體,
你讓那些百姓的身上,長出畸瘤,瘤內,盤伏著他們故去親人的尸體,
骨老會里,現在還有這些怪人的標本。”
“這不浪漫嗎?”夢境天神問道:“男女天生就合在一起,同飲、同食、眷簾愛慕之人,生生世世不得分開,
那些凡人,不是朝思日想他們死去的親人嗎,我讓他們死去的親人,就長在他們的身體里,不好嗎?”
巫神冷笑道:“若是這般好,那你為何不與蝶聞煙的身體,長在一起?
為什么你的身體上,沒有長出一個瘤子,里面盤伏著蝶聞煙的尸體?”
“蝶聞煙不就是你最眷戀的戀人、最朝思暮想的親人嗎?”
“圣人有句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若是聽進去了,怎會那般怪戾乖張,乖張到「血神意志」、「無上意志」,收回了你的自由。”
巫神不愿在往事上,繼續與夢境天神糾纏,而是問道:“柳化生,這些年,你接引了多少佛國人,進入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