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東市街格外熱鬧,昨夜,周玄完成了整個明江府的重建,府城中,所有死在了祆火之災中的亡人,盡數還陽。
府城里人都回來了,那曾經興隆的生意、路人如織的場面,自然也回來了,
挑著糖筐,挨家挨戶用糖換破涼鞋、舊臉盆的糖老板,街面上捏面人的師傅、吆喝的賣熱湯圓的攤主……種種手藝人,把今日的東市街,擠得滿滿當當,跟開大集似的,
而那街邊的殘局棋攤,也是今天才張羅起來的攤子,
周玄一邊扒拉著碗里的飯,一邊閑逛著,路旁的攤販,瞧見了他,招呼自然是要打的,同時,還夾了自己攤味的吃食,要“投喂”周玄。
“大先生,光吃燉魚沒營養,嘗嘗我這個——新鹵的肘子。”
鹵老板不由分說,強行給周玄的海碗里按進去一大塊豬肘子,那肘子肉鹵得鮮亮不說,周玄稍微走兩步,肘肉都跟著顫。
“二鹵哥,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得補補身子。”
“大先生,我也給你補補。”賣烤鵝蛋的李嬸,“咔”給周玄碗里摁進去兩顆烤得噴香的大鵝蛋,周玄的筷子輕輕一挑蛋白,里頭的黃油就漫了出來,香得人一哆嗦。
“你們這不好啊,我要這么吃,這沒兩星期不就胖了。”
周玄端著的海碗,才走到了棋攤,各種各樣的美食,在碗里堆成了個小山。
“喲,玄哥兒,伙食這么好呢?”趙無崖揚起了手,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抓過碗里的雞腿,大口大口的嚼起來。
“啥伙食,都是那些熱心攤主給我的照顧。”
周玄拿了筷子,扒拉了兩口肘子肉,很接地氣的來了個“亞洲蹲”,他蹲在馬路牙子上,瞧著棋攤旁圍著的一圈瞧熱鬧的路人,
云子良、李長遜兩個人,則跟攤主對峙著象棋,下得那叫一個紅溫,尤其云子良,臉赤紅得厲害,顯然已經輸了很多局了。
“跳馬,將!”
云子良喊了一聲,重重的將手里的棋子摁在棋盤上。
“那就對不住嘍。”
攤主將大煙鍋往凳腿上磕了磕,笑著說道:“沉車、落炮,我這次又把你的老帥,將得死死的。”
他一講完思路,便將車沉了底,手一攤,說道:“老先生,掏錢吧。”
“又輸了,怎么就是下不贏呢?這棋很簡單啊。”李長遜也在一旁懊惱。
云子良則從口袋里摸出了大票,往棋盤上一拍,說道:“再來、再來,我還不信了。”
“再來?”攤主朝周圍瞧熱鬧的人,使了個相,故意問道。
那些路人們也瞧得過癮,哪肯這熱鬧早早的收工,便紛紛起著哄,說道:“再來,再來,我們云爺家大業大,你贏不完。”
“家大業大好啊,多大的家業,這一方棋盤都能贏得干干凈凈的,就是怕這位老先生,輸得肉疼。”
“我怕輸?”
云子良耍起了橫,戳著自己的眉心,說道:“家有房屋千萬座,睡覺不過三尺寬,家有綾羅千萬件,人走不能件件穿,錢財都是身外之物,輸了又怕個鳥甚,擺棋!”
他這一陣豪闊的樣子,引得路人齊刷刷的叫好,攤主也不再多言,繼續擺著棋。
周玄一旁蹲著扒飯,一邊跟趙無崖打著趣,說道:“這老云下圍棋還湊合,這下象棋,屬實沾點菜色。”
“玄哥兒,你咋知道我師祖下象棋不太行的?你也瞧出來了?”
“還用瞧?但凡打過象棋譜的,也知道這殘局拿不下來啊,這不馬躍檀溪嗎?”
周玄說道。
“呀,玄哥兒,你全才啊?象棋也通?”
“不通。”周玄老實承認道:“我下象棋,也是公園磨老頭的水平,但這知名殘局譜,我還是略知一二的。”
這一譜“馬躍檀溪”的殘局,分為“有相”、“無相”兩個版本。
而攤主擺的攤,便是改良過的“有相版”,黑方必勝。
而云子良卻是執紅一方,他能贏就見鬼了。
“你能瞧出是馬躍檀溪,這棋力就不差了。”趙無崖唉聲嘆氣。
周玄則問道:“崖子,照理說,你也是通棋的,你身體里住著的無崖禪師就更不說了,那棋力能壓過佛國國手「摩崖僧」,你咋不給指點兩招?”
“指點?我給你打個樣啊。”
趙無崖擠到了云子良身邊,說道:“師祖爺爺,別下了,這棋是馬躍檀溪,經了攤主的改良,黑方必勝!”
“躍你奶奶的溪,這天底下,哪有贏不了的棋?事在人為,棋也在人為。”
“啥為不為的,也要講點道理!”
“滾一邊去,別耽誤你師祖爺爺賺錢。”
云子良揮趕著趙無崖。
趙無崖無奈,朝周玄說道:“玄哥兒,瞧見了沒?啥叫人菜癮還大?我師祖爺爺就是個例子。”
“你們尋龍的人,賭性是真大。”
周玄邊說邊扒飯,順帶將生辣椒嚼得嘎蹦作響,然后再瞧著云子良輸錢,
但結果,這一盤棋,執黑的攤主,卻并沒有贏,云子良愣是在十幾合后,把攤主給將死了。
贏棋了,
老云的陰霾一掃而空,激動得語無倫次,跟周圍的人抱起拳來:“唉呀,我老云贏下這一小局,也是僥幸,僥幸啊。”
“恭喜云爺棋開得勝。”
“云爺,趁著火氣好,再殺他幾局。”
“什么叫火氣好?云爺的棋力,怕是整個明江府,也挑不出第二個人來。”
云子良這局棋一贏,自信得都有些膨脹了。
周玄用屁股想都想得出來,這棋老板是放水了——能贏而不贏,吊著云子良呢。
“玄哥兒,會不會是攤主走錯了譜?”趙無崖小聲的問道。
周玄笑道:“要是這種名局都能走錯了譜,他還擺個毛的殘局攤,不得輸死?放水就是放水,沒什么說的。”
這棋又下了三輪,云子良剩下的三輪全贏了,因為這三輪棋,他下的彩頭大,不但將先前輸的錢全部找補了回來,還多贏了兩百來塊。
“老先生棋力卓絕,我這小棋老板跟不上趟了,今天,不下了。”
“這么快就不下了?你要是接著下,我老云,贏到你傾家蕩產啊。”
“不下了,不下了。”棋攤老板拿出了棋盒,開始裝棋子。
云子良則將錢數出了二百八十塊,拍在了棋桌上,說道:“我老云有一條,贏來的錢從不帶走,你小本買賣不容易,這些錢,你拿回去。”
“我可沒輸這么多,頂天也就輸了二百三、四。”攤主沒急著收錢。
“剩下的錢,賞你的。”
云子良再次起身,很是瀟灑的拍了拍袍角,說道:“云爺我贏棋,是我棋力鼎盛;但云爺我不帶走一分錢,這是云爺心善,長遜,走著,買點烤鴨、燒雞,回店里小酌兩盅。”
李長遜很是狗腿,連連說道:“師祖,你勝而不威,是為君子,長遜服氣了。”
瞧著兩師徒的作派,周玄差點沒笑出聲,他樂呵呵地對趙無崖說道:“崖子,破案了。”
“破什么案了?”趙無崖問。
周玄笑著說:“以前老云打牌,一次沒贏過,他說他是在攢運氣,是故意輸的,現在看,并非故意,他就是純粹的菜。”
“……”趙無崖。
“你瞅老云,他真要能贏,早就贏了,無非就是錢不帶走而已,一樣攢運氣。”
趙無崖這才猛然醒悟,說道:“那要這么說——咱師祖爺爺也是東市街的未解之謎啊,來了這么久,天天打牌,一次沒贏過,先不說他牌技菜不菜,這運氣,有夠差的。”
“差不差以后再說。”
周玄把吃完的剩碗,塞給了趙無崖,說道:“你幫我把碗拿著,我找著棋攤的攤主有點事。”
“找他做啥啊?云爺爺去買雞買鴨,待會要喝幾盅了。”
“先等會兒吧。”周玄也沒明說。
此時,趙而棋老板已經開始裝棋了,那些瞧熱鬧的路人,也自然都散去了,棋攤冷冷清清,只剩下周玄、棋老板、趙無崖三人。
周玄伸手拿過了小馬扎,坐在了棋攤邊上,一伸手,按在了棋桌上:“老板,別急著走啊,來吧,再擺一局,我和你下一盤。”
“小先生,今日不下棋了。”
“不下棋呀?也行。”
周玄忽然揪住了棋攤老板的衣領,然后狠狠一提,說道:“那咱們就過兩招,簽一份生死文書,打死勿論。”
“小先生,你這是做什么?我就是一個下棋的,不懂拳腳。”棋老板當即有些慌神。
趙無崖也連忙勸道:“玄哥兒,你這是做啥?要想揍他,咱們偷偷揍,現在,整條街的人都看著呢。”
“要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啊。”
趙無崖勸得苦口婆心,但周玄卻沒有停手的想法,他的目光越發兇狠,語氣寒冷刺骨,說道:“也別簽什么生死文書了,打死無論,你要不動手,我就先動手了。”
說完,周玄的右手,猛的往那棋攤的攤主身體里抓了進去。
那攤主剛才還想著掙扎,但周玄儺神之手一深入,他的動作便定了下來。
“你背后是有主子的吧?拿個殘局,給我周玄上眼藥?”
周玄又冷冷的說道。
趙無崖更是捉摸不透了,問道:“玄哥兒,你在說什么啊?我怎么聽不懂?”
“崖子,這棋老板跟老云下棋,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贏棋的那些盤數里,就是為了等我出來。”
周玄對棋老板說道:“殘局執黑必勝,便是你背后主子要告訴我——我周玄贏不了,我便是執紅的一方,無論怎么做,都是個輸,是這意思吧?”
“你……”
“你給老云放水那幾局棋,無非也是你背后的主子在警告我,我周玄以前贏過的大勢,不過是它賞我的,對吧?”
“……”棋老板再次呆愣。
周玄又說道:“這些殘局,摞在了一塊,便代表了你背后主子要傳達給我的話——他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讓我做事小心些,做人聽話些,聽話了,便賞,我若是不聽話,就要‘聽將’、等死!”
棋老板已經不知道講什么好了,他只覺得周玄對“棋局”的領悟,來得太快、太迅猛。
“你背后的主子是誰,我想……找你問肯定是問不出來,我也不問了,你不過是個傀儡。”
周玄的右手,在棋老板的身體里,摸到了一些稻草。
這棋老板,就不是個“人”。
而周玄的手,順著那些稻草,不斷的往上挪移著,挪著挪著,他便在棋老板的頭底上,摸到了一些瞧不見的絲線。
周玄當即將感知力,透進了那些絲線里,要順藤摸瓜,
而就在此時,原本應該去買燒雞燒鴨的云子良、李長遜忽然出現。
“風云從龍,風起。”
李長遜猛的一卷,一股風,化作淡青色的絲線,去纏棋老板頭頂上的線,
兩股線一交織,云子良便大龍出體,將龍氣,也掛到了那根線上,
頓時,天邊便出現了一根由“風勢、龍氣、無形之氣”扭成的青金交加的線條。
周玄眺目望去,卻見那線條,從極遠極遠的地方,牽拉下來。
那地方,既不是天穹,也不是人間,而是——光陰界。
“棋老板,你果然是光陰界派下來的傀儡。”
云子良冷笑道:“素聞,光陰界里,有四大神君,最愛以琴棋書畫為暗示,降下神諭,你跟我下棋那會兒,我就有些懷疑了。”
李長遜則背著手說道:“什么狗皮的神諭,不過是那四大神君,要教玄子如何做事而已,
棋奴,回了光陰界,給那四大神君帶個話,人間的大先生,不需要光陰界的神君做主。”
看穿棋攤老板真實身份的人,可不光是周玄——李長遜、云子良這倆老江湖,誰又沒看透?
那棋老板已經知曉身份暴露,他渾身燃起了火,將自己的身軀焚盡,
“周玄,記住棋盤上說的,四大神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你若是乖乖聽話,那也就罷了,若是不聽話,下場自己想。”
火光爆烈,棋老板化作了焦炭。
“瑪德,晦氣,陪這傀儡,耍了一上午的棋。”
云子良罵道。
趙無崖當即便問道:“師祖爺爺,你們都瞧出來這個棋老板不正常?”
“那是自然……我們尋龍堂口,與四大神君,是有些交往的,對于他們四人的秉性,多有了解。”
李長遜出面幫趙無崖解了惑。
趙無崖則問周玄:“玄哥兒?你又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我不出來瞧棋,那棋老板不放水,我一出來看棋,那棋老板連續放水,這就是沖我來的。”
“既然是沖我來的,那我便要找找他的底細。”
周玄問云子良:“老云,這四大神君,能否直接降臨人間?”
云子良沒多說話,而是指了指凈儀鋪。
周玄便歇了話頭,和眾人回了凈儀鋪后,關上了門,才拉開了話匣子。
“玄子,那四大神君,是能光陰界里出來的,他們也是天神級。”
云子良說道。
李長遜則說:“不過,這四位天神級,從以往的經驗來判斷,他們屬于不理世事的那種,這么多年,一直都在光陰界里修行,但今日突然出手?”
“我倒能理解他們為什么出手了。”
周玄聽到了“天神級”這三個字眼兒,頓時便明白了。
他對李長遜、云子良說道:“老云,老李,你們想想,天神級是做什么的?最大的作用,便是為了抵擋天火族的降臨,
而我,現在是白玉京的丹官,日夜負責給白玉京煉制各類霸道的金丹,
四大神君,怕我輔佐白玉京、天火族,這才用棋盤來敲打我,讓我聽話,不要和天火族、白玉京有過多的接觸。”
“哦,原來有這么個意思。”李長遜問周玄:“那大先生,你啥想法?”
“當然是我行我素啦。”周玄雙手懷抱著胸膛,說道,
“四大神君怎么想的,我懶得管他,我自己問心無愧便好,不過……好像……也沒有那么簡單。”
周玄想到了某處細節,說道:“你們剛說,四大神君,長年修行,你說,他會不會是瞧中我的煉丹的本事,也想分一杯羹?”
這一語驚醒夢中人。
云子良當即一拍桌子,說道:“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以前人間沒有丹藥,那些天神便不出現,出世一般,但現在有了丹藥,那些天神也瞧見了修行的前程,怕是要入世了。”
“現在,誰控制了大先生,誰就是最有可能晉升天尊的人!”李長遜也說道。
井國的天尊,只有四位,那些所謂的天神級,誰不想成為第五位天尊?
“我成香餑餑了?”
周玄發現自己的“金丹”現世之后,一下子成了井國哄搶的人物了。
「天地」想要丹、天火族想要丹、白玉京也想要丹,現在,那些天神級,也出手了,他們也要丹。
“小先生,你每天煉的丹,怕是不夠分哦。”
一道聲音,從凈儀鋪中乍響,一把紙幡,由小變大,而平水府的酒大人,從紙幡里走了出來。
只不過,這一次的酒大人,是被巫神操控著的。
“拜見巫神。”
李長遜、云子良、趙無崖都朝巫神單膝跪地,深深朝拜。
周玄也作勢彎腰,巫神連忙扶住他:“我們都是自己人,就不用太見禮了。”
“我沒想給你跪,我是拿杯子給你泡茶。”周玄彎腰抓過了干凈茶杯,去給巫神倒熱水。
巫神:“……”
周玄倒了水、泡好了茶,遞給巫神,說道:“老巫啊,你說現在這個局面咋整?還對付佛國呢?井國內部就已經很迷亂了。
反正巫神好不容易來一趟,周玄覺得不給他派點任務,對不住巫神這么大的神通、在井國這么超然的地位,一開口便打起了“苦情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