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丹子可說了,所謂的「歸魂古殿」便是黃泉路的諸多路口處,因為亡人扎堆,日日夜夜被煞氣浸染,而形成的廟殿式空間。
東市街附近,為什么會有「歸魂古殿」,無它,只因這里是喪葬一條街,尋常時候,每天都在辦著喪事,吹拉彈唱,攏聚的亡人,不計其數。
天長日久,自然便會形成這種詭異的空間。
“這就是歸魂古殿?”喜山王聽得有些發懵,問道。
周玄覺得事態緊急,便長話短說:“老喜,你先別問那么多,你只要知道,我們東市街里,有祆火教的人,他們抓捕亡魂,扔進火塘里煉人丹。”
“啥?”喜山王驚詫出聲,
翠姐只覺得兩眼一抹黑,當即便要仰倒在地,好在周玄眼疾手快,給她扶住了,連聲勸道:“翠姐,你也別心焦,煉丹這事吧,也不是‘咔’就送過去煉了,需要一些時間的。”
他將翠姐扶起,對翠姐、喜山王說道:“老喜,翠姐,按照你們說的時間節點,華子被抓走的時間還不算太長,你們先回食肆等我,我若是有消息,就來通知你們。”
為了進一步的寬慰翠姐,周玄又著重的強調了一句:“放心,必然是好消息。”
有了周玄的吩咐,喜山王便扶著翠姐出了凈儀鋪。
路上翠姐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了喜山王的袍袖:“三哥,你說周兄弟,真能救出華子嗎?”
“大先生他非同一般,他既然說能救,那便是能救,妹子不用焦心,等著便好。”
等喜山王、翠姐離開,周玄回過頭,喊了一聲:“小福子,少爺又不是外人,不用偷偷摸摸的。”
原來,剛才小福子在廚房里忙活,給今早買的魚刮鱗,中午要給店里人燒一鍋魚湯,
結果他聽見了廳堂外,翠姐、少爺正在聊著華子的事——他當即連魚都不殺了,躲在墻角處偷聽,
此時,他被周玄喊了一聲,便像做錯了事的學生似的,低著頭,唯唯諾諾的走了出來。
周玄按住了小福子的肩頭,說道:“福子,你放心,少爺說了把木華帶回來,就一定帶回來,別沮喪。”
“誒。”小福子應了一聲。
周玄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現在要做什么嗎?”
小福子搖了搖頭。
“殺魚,等你殺完魚后,記得多泡一會兒蔥姜水,能去去魚里的土腥味。”
周玄說完,便朝著小福子輕輕推了一把,小福子也不再那么緊張,繼續回了廚房里殺魚,
而周玄,袍袖一甩,一股罡風,隨袖而起,將店里大開的大門,猛的關上。
店門關,石廟現,周玄受了石廟的接引,進了廟中。
“你又來了?”
丹子「無疆」抬起來頭,看向了周玄。
“我想去東市街的火塘里看看。”周玄說道。
“我都說了,我也要休生養息,你今晚再過來。”丹子搖了搖頭。
周玄故作輕松,繞著丹子走著,說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若是都無法連續兩次送我進入小火塘,我怎能相信你可以帶我進入黃原府的大火塘?”
“所以,你是來驗證我的本事的?”丹子問道。
周玄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他實則是為了華子而來的,但周玄做生意極懂門道,知道“財不入急門”的道理。
當你越是著急的時候,你不管做什么都會急病亂投醫,辦同樣的一件事,花費比起尋常時候,要多出許多。
若是周玄此時跟丹子講明——自己的朋友被抓進了「歸魂神殿」,那丹子便要坐地起價了。
所以,周玄才找了個“驗本事”的借口,讓丹子送他入東市街的古殿。
“你們這些井國人,真的很難伺候,要建立信任,太難了。”
丹子說歸說,但他還是將右手的指尖,插進了掌心中,剜出了一塊碎肉,貼在了周玄的眉心處。
碎肉出自丹子,它便是一顆極有效用的人丹。
“讓你今晚來,是讓你在白天想出在歸魂神殿里,神通盡失的情況下,怎么對付祆火教的人。”
“既然你不需要這思考時間,我送你進去便好。”
丹子絮叨了一句,那碎肉已經如同一只蟲子,順著周玄的毛孔,鉆進了他的體內。
而等周玄出了石廟后,他又一次的體會到——凈儀鋪里,安靜得可怕,鐘擺的晃動頻率減速。
他駕輕就熟的走到店門口,輕輕的推開了店門。
凈儀鋪,依然還懸在半空中,那個系著皮圍裙的老人,還在火塔的灶門處燒尸。
周玄離那老者,依然距離了幾十丈。
“該如何下去,下去了,若是還有其余祆火教的人,我該如何應對呢?”
周玄再次呼喚著自己的骨牙、折扇,依舊沒有得到響應。
他站在了店門口,居高臨下的看去,便瞧見,幾十丈的地下,出現了第二個人。
這個人——豬頭人身,腦袋是個野豬腦袋,他拉著一個板車,走向了燒火的老者。
車上,盛滿了新鮮的殘肢——手、腳掌、大腿,等等。
周玄仔細的分辨著那些殘肢,沒有一只殘肢,來自于華子。
木華與周玄極像,無論是長相還是身段,若是那板車上,有木華的殘肢,周玄一眼就能瞧得出來——他不認識別的,還能不認識自己的手和腳?
豬頭男人將板車拖到了老頭邊上,將殘肢都卸了下來,堆成了一座小山后,再次拉著板車遠離。
“這一車上的殘肢,沒有華子,下一車有沒有,可就不敢保證了。”
周玄開始琢磨,怎么下到地面,又該如何對付這已經出現的兩個人。
若是沒有神通,周玄就和普通人差不太多,別說底下可能還有別的祆火教徒,光是這老者和豬頭男人,都夠他喝一壺的了。
周玄心里念頭萬千,但他倒并沒有焦急,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冷靜處之。
他決定,追根溯源——首先,他應該想明白,為什么「歸魂神殿」里,用不出神通。
“井國堂口弟子的力量本源,是香火。”
“而香火,指的是香魂、火靈。”
香魂、火靈,從本質上來講,是一種生物,它們漂浮在井國的每一寸空氣里,而且數量極多。
周玄想到這兒,忽然心頭澄亮,他想明白了:“歸魂神殿里,或許不適合香魂、火靈的生長,這個空間里,沒有香火。”
若是沒有香火,那堂口弟子的神通使不出來,便在情理之中了。
周玄越想越是覺得驚詫。
他驚詫的不是「歸魂神殿」里沒有“香火”。
他詫異的是——堂口弟子在失去了香火,失去了神通之后的無力感。
井國拜了堂口,點了香之后,弟子就像擁有了新的身體,一具可以飛升、可以使用各種神通的身體。
可當這具“新身體”不再受弟子的操控之后,無助、無力,甚至是恐懼的感覺,會在內心如野草一般的瘋長。
“怪不得天上的神明,都懼怕天火族人。”
周玄這一刻,更加堅定了用“丹藥”的力量,來代替“香火”本源的想法。
不過,這個想法,也只是在他腦海里盤旋了一陣,便無影無蹤了,他目前最重要的,是想到辦法,救下華子。
“既然歸魂古殿內,沒有「香火」,那便說明,只要跟香火掛鉤的本事,便使不出來。”
“但是……假若運用法則呢?”
周玄很清楚,天神法則,并不需要香火的加持。
若是天神也依靠香魂、火蟲來施展神通,而天火族人,最擅長控制香魂、火蟲,
那這天穹上的族群,壓根就不用懼怕天神級的存在,大大方方的臨凡即可。
人間,壓根就沒有牽制天火族的力量。
“沒錯,法則應該是可以在古殿之中使用出來的。”
周玄想到此處,便去施展自己的法則。
對于井國的九條法則,周玄領悟了一境的命運法則和三境的星辰法則。
“星辰法則——飛星。”
周玄凝聚心神,將法則使出,他的身體,當即便像一塊消融的老冰,接著,他的身軀,化成了無數的熒熒光點,隨著古殿里的風,被吹落了下去。
飛星之術,只要一顆光點,抵達了某處,周玄的真身,便可以依靠那一枚光點降臨。
但這一次,周玄卻沒有著急降臨,他化身的無數光點,將整個古殿空間,盡收眼底。
周玄便瞧見,空間之上,是整條東市街。
而這個古殿空間,呈一個葫蘆形。
葫蘆的大果房,便是周玄瞧見的火塔所在的區域。
而小果房,便真的像一座廟殿——但不是正廟正殿,更像是山蠻建出來的邪祀淫祠。
那座小殿的外墻上,嵌進了一顆又一顆的人頭,密密麻麻一大片。
隨著周玄的星點,飄進了小殿內部,他才瞧見,這里簡直就是一個屠宰場。
血腥的味道,四處彌漫,上百號亡人,雙手被鐵鉤穿了,懸在了古殿的洞頂——像一片片懸掛在室內的人形風鈴。
五個豬頭男人,則隨機的將吊掛的亡人取了下來,用銹跡斑斑的殺豬刀,對著亡人一頓有條不紊的剁砍。
“咄!咄!咄!”
沉悶的聲響,一聲緊接一聲,
而周玄細細瞧了一陣那五個豬頭男人后,發現他們并不是什么精怪。
五個豬頭,面容僵硬,眼睛布滿血絲,但在視物的時候,眼球并沒有任何轉動,顯然早已死去。
“原來這些豬頭,是戴在腦袋上的頭套。”
周玄并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人會戴這類型的頭套,他開始搜尋著華子的蹤跡。
別說,周玄還真找到了——墻腳下,有一個被白紙幡布條捆住的年輕人,不是華子是誰?
“他還真被這古殿的祆火教弟子給綁來了。”
周玄暗暗思忖。
也就在這時,那五個正在剁肉的豬頭男人,交流了起來。
“劉管事,你說那小子不會有什么來頭吧?”
“就是啊,這么多年了,咱們只見過從東市街走向牧魂城的人,哪里見過從牧魂城往東市街走的亡人?”
眾人都問向了劉管事。
劉管事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瞧了一眼華子,說道:“這小子有些靈氣,比一般的亡人,更適合煉人丹,不過,他這路線相反,可能確實是有些隱情。”
“那咱們,把他給放了?”
“放他做什么?”劉管事說道:“先把他捆這兒,七天之內,要是有高人來找,就把他還回去,要是這么長時間都沒有人找,那想來他也沒有什么后臺,剁手剁腳,塞爐子里去煉丹。”
他說完后,繼續著手里的活計,而他案上的亡人,撕心裂肺的叫著。
劉管事輕輕的拍了拍亡人,笑著說道:“別嚎啕了,你是要被煉成丹的,丹藥我們都要往天上送,天上的貴人們,吃了你們,那是你們的造化。”
“這等造化,是我們求都求不來的。”
“就是,煉成丹,被貴人們吃了,再被當成屎啊、尿啊屙出來,落到了人間,又能再世為人,指不定還能投個富貴胎呢。”
“我們這些當弟子的,也是苦命人,你們這些亡人,有改命的機會,還不好好珍惜?天天就知道嚷嚷,嚷嚷你大爺。”
這些豬頭男,不疼不癢的說著風涼話,
而就在這時,一陣慵懶的聲音,傳到了他們的耳朵里。
“既然你們這么想要‘成丹上天’的造化,小道爺不才,送你們一程。”
眾人聽見了陌生的聲音,當即都愣了一下,然后猛的抬頭,便瞧見一位身穿玄色道袍的年輕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古殿內。
“你……你是誰?”
劉管事率先反應了過了,作橫刀格擋狀,盯住了周玄。
周玄則大步的走到木華的身邊,再次使出了星辰法則中的“星體”。
星體能讓周玄的身軀,堅不可摧,他自己,便是一柄堅固的兵刃。
他三下五除二,便就木華身上的布條給撕碎來。
木華解脫了束縛,喊了一聲:“周玄大哥。”
“華子,你姐姐和你三哥等著你回家呢。”
周玄笑著說道。
這邊兩人聊得熱絡,劉管事則有些慌神,他慌神,并不是因為對方叫“周玄”。
他們在這古殿里,日夜煉丹,也不管外頭的風聲,哪里知道誰叫周玄。
他們慌的是——能抵達古殿的人,沒有一個是善茬,遠不是他們這些小教徒對付得了的。
不過,這些豬頭弟子不認識周玄,但那些被吊掛著當風鈴的亡人們,幾乎都認識周玄。
他們這些亡人,可能不是來自東市街,只是走黃泉路時,路過此地,被劉管事他們抓了進來——不過,他們生前幾乎都是明江府人。
明江府的人,怎會不認識周玄。
他們就跟見了救星一般,拼命的呼喊著:“大先生,大先生救我們。”
“我們就正常趕路去牧魂城,沒招誰沒惹誰,就被抓進來了。”
“他們用鐵鉤子穿我們,還要斬我們的身,再把我們送進爐子里去燒,大先生……救我……”
“我們去了牧魂城,投個好胎、差胎都認了,但不能死這兒。”
古殿里的求救聲,一層迭著一層,將殿內震得隆隆作響。
劉管事更是吃驚,他琢磨著,既然這么多人認識周玄,那周玄絕對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慌忙抱拳,雙拳夾著刀,賠禮說道,
“大先生是不,我們也是見你朋友迷了路,便帶他進來,如今您來了,您就把他帶走,我們一個屁也不放。”
“我要把他們都帶走。”
周玄朝著那洞頂的亡人們,努了努嘴。
“這,恐怕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們死了,他們不就能離開了嗎?”
周玄笑吟吟的朝著那幾個豬頭男人逼近。
劉管事見周玄兇神惡煞,當即也橫下了心:“大先生,你若是非要這般逼人太甚,那我們就與你拼了。”
“有什么招盡管使來。”
周玄大步往前走去,
劉管事當即便旋起了刀,朝著周玄劈了出去,一股遒勁的刀勢,砍在了周玄的身后處。
這一刀像是劈歪了,但那劉管事再次將手里的刀旋起,那劈空的刀勢,竟然回滾向了周玄,如一場封山的大雪一般,避無可避。
周玄也沒想著避,他的星體,堅不可摧,
只見他煢煢立于刀勢之中,那些萬千刀勢,沒有一式能破開他的防御。
等到刀勢消散而去后,周玄毫發無傷,劉管事當即便嘆起了氣來。
他這貫穿了自己神通的一刀,連大先生的防都破不了,那只說明一件事——他與周玄的差距,過于遙遠。
雙方就像人與螞蟻的差別。
而周玄卻冷眼說道:“歸魂古殿里,沒有香火,你們如何使得出人間堂口的手段?”
“你剛的那一刀,是流風回雪勢——無問山十六勢刀法中的一勢,你們是無問山的人?”
“你知道無問山?”
劉管事聽了周玄的話,倒沒有“攀交情”的想法,他的聲音里打著絲絲哭腔,頗有些“辱沒門楣”的羞恥之感。
周玄問劉管事:“你可認識譚裴?”
譚裴便是無問山之劫的導火索,這位俠義無雙的刀客,將那禍害人間的“臨明公子”斬死。
也正因為這件事,白玉京、地子,才派出了夜先生、遁甲太上,去無問山拿人。
“那是我們山中……山中……最有骨氣的刀客,我們自然認識。”
劉管事低頭囁嚅著說道。
周玄冷笑:“無問山譚裴,滿身俠氣,哪像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懦夫,跑這里當祆火教的弟子,截取亡人煉丹,今日,我周玄,以無問山之名,清理門戶。”
這一次,周玄動了殺意,但劉管事五人卻并未退走。
尤其是劉管事,他問道:“大先生,你的本事高,就剛才那一刀,便見了高下,我們五人,加上外面的燒火老頭,都不是你的對手,
但是,我就想問問,你憑什么以無問山之名,來斬我們?”
他這話一問出口,周玄尚未答話,那些被吊起來的亡人里,便有幾人說道。
“大先生昨夜在明江府,悟出了無問山的第十七路刀勢——萬眾歸元勢。”
“他是無問山的屠夫,欽定的無問山傳人。”
“屠夫還給大先生,傳了無問山的刀靈。”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那劉管事說得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