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手指,像蛇一般,指腹上長滿了極短的黑色絨毛。
一種“非人卻又似人”而產生的驚悚,讓周玄沒來由的產生了膈應,惡心的感覺。
那條手指的中央,裂開了一條縫隙,如同人的嘴巴一般,將那粒極其細小的微塵,猛的吞了進去。
手指周圍的花瓣當即便枯萎,凋零,
緊接著,一種極溫和的氣息,從“手指”的軀體里,釋放了出來,宛如佛光普照,亦如初春的微風。
畫家、李長遜他們,沒有看到“手指”的真容,他們只感受到了氣息,
因此,于他們的想像之中,這個來取丹的人,自然是寶相莊嚴,渾身散布著神圣的光暈,將一種叫作“溫潤”的東西,灑在了人間。
但目睹了手指真容的周玄,只有更深層的厭惡之感,
“道貌岸然、欺愚世人,這些風氣,怪不得在井國之中如此盛行,原來根子在這兒呢。”
周玄揣度不出“取丹人”的真實身份,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這位是井國“天地”的人。
天與地,代表著什么?
是「無上意志」,抑或是比「無上意志」更高級的存在?他不知道,
但這“取丹人”的后臺,無疑已經是井國最硬朗的存在了,
就連這般人物,也是這般欺愚,那神明巔倒、天穹無常種種怪狀,便再自然不過了。
不過,這根手指,妖魔歸妖魔,丑陋歸丑陋,不斷想著美化自己的形象,但它是真的辦事啊。
只見,手指中央的那條豎縫,再次張開,吐出了一些涎水物事來。
涎水物事,一沾上了那些枯萎的花瓣。
花瓣便開始飄飛了起來,飄出了周玄的店后,被那街面上的微風一刮,如暗黃色的蝶一般,飛上了天空,飛向了籠罩在明江府天空上的“云中府城”。
這座“云中府”,便是「意志天書」給明江府做出來的“重建藍圖”。
凡是圖中有的人、建筑,皆可以通過人間愿力而重建。
而木華,從來沒有出現在這張藍圖里。
當那些花瓣,飄進了云中府后,木華,依然沒有出現在這張藍圖里,
但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地上卻多了一道影子。
這道影子,看身段,看輪廓,周玄分辨得出來——他就是木華的影子。
這道影子,便是“取丹人”跟周玄事先聲明過的,木華重活的希望。
“還真是希望。”
“增壽丹藥……增壽的丹藥……”
那根手指,在吞下了丹藥后,顯然精神狀態這一塊,有些不穩定了,它再次傳到周玄秘境中的聲音,就有點像……犯了癮頭的癮君子,
三句兩句的,離不開“丹藥”。
“暫時沒了,過幾日,我會建一個大號的丹爐,那一日,你再來取丹。”
周玄果決的說道。
那根手指便再沒有了言語,只是催動著店里的唱機,繼續播著溫柔的金曲。
“春光好春光時光如流水”
歌聲流淌之下,那根手指,再次長出了花瓣來,將自己團團裹住后,鉆進了土里,消失不見……
而東市街的土地里、磚縫里,莫名長出一些青青的小草。
小草太過于不起眼,也沒什么人會去留意,但這些草,實實在在的為這一方土地,提供了新生命的活力……
“妹子,真是木華。”
喜山王望著天空,對翠姐說道。
明江府的“云中府”城,對于很多人來說,是不可見的,只有香火層次抵達了八炷香之上的堂口弟子,方能瞧得見。
而周玄,雖然香火層級不夠,但因為他是「云中府」的締造者,因此,他也是能瞧見的。
翠姐的香火只有四炷,自然是瞧不見,只能委托著喜山王,幫忙看看。
在喜山王給出了肯定的答復之后,翠姐還有些不放心,又問道:“三哥,你可瞧仔細了?”
“瞧仔細了。”
喜山王笑吟吟的說道:“我雖然沒見過木華幾次,但是吧……木華的身形,與大先生別無二致,我認不準他,還能認不準大先生嗎?”
有了再一次的確定,翠姐喜上眉梢,連連說道:“真好、真好……”
“華子要活過來了,華子要活過來了……”小福子也在不斷的嘀咕著,一雙手興奮的互相搓來搓去。
“諸位,今天是我小翠高興的日子,承蒙各位幫忙,尤其是玄兄弟,我小翠無以為報,今日,我燉倆鍋羊湯,請諸位喝了暖暖身子。”
他這般一說,李長遜則說道:“又能喝上翠姐的羊湯了,美事,美事。”
“你馬上就不美了。”
周玄對李長遜說。
“大先生為什么這么講?”李長遜說道。
周玄指著街面盡頭處,說道:“你看看誰回來了?”
李長遜一瞧,便瞧見了云子良與趙無崖,正騎著大黑驢,朝凈儀鋪的方向走著。
“喲,那大黑驢腿腳夠利索啊。”
李長遜還不知危險將至,還擱這兒臭貧。
那大黑驢沒走多久,便到店門口,只見云子良、趙無崖帶著怒氣,翻身下驢。
“崖子,關門,玄子,給我遞家伙,我今日,非要好好收拾一頓這個欺師滅祖的家伙。”
云子良那叫一個怒發沖冠——是真的沖冠,他戴著的禮帽,都被頂得老高了,不知道的,還以為禮帽下面,長了個大肉瘤子。
周玄身形未動,云子良卻已經抄起了一把火鉗,追著李長遜錘。
“哎喲,師祖,差不多得了。再說了,是你們先編排我的,我才一氣之下,獨自御風回來了。”
“但也沒累著你們啊,累到的是大黑驢,你騎著我回來,和騎著大黑驢回來,有什么區別?”
“區別!就因為被你耽誤了腳力,我都錯過看玄子煉丹了,這大好的熱鬧我沒瞧上,我不揍你揍誰?”
云子良隔著老遠就瞧見,東市街上一陣沖天的金光,他是緊趕慢趕沒趕上。
“砰!”
“唉喲。”
李長遜說話間,腦門上又挨了一火鉗,這不長的時間里,他這一天穹的神明級,已經被打得滿頭包了。
不過,這李長遜模樣雖然瞧起來甚是瘆人,但實際上,這神明級的體格子,挨那幾下,根本不叫事。
周玄倒瞧得忍俊不禁——以尋龍堂口這暴戾的師承,但凡腦袋圓不溜啾的人,那絕對不是尋龍弟子。
正統的尋龍弟子,天天挨這種“愛的教育”,腦袋都得是奇形怪狀的,什么菱形四邊形的……
“天大地大,熱鬧最大,錯過了熱鬧,等于欺師滅祖。”
云子良還在暴怒,
趙無崖也一旁敲著邊鼓,痛心疾首的說道:“李師祖,你太過份了,我為了煉丹,煉掉了半個鋼鐵廠,煉出來的都是廢品,
我就指著瞧瞧玄哥兒是怎么煉真丹的,竟然沒瞧見,別說師祖了,我都很氣憤啊。”
他趙無崖,何嘗不想趁著云子良教育李長遜的時候,也跟上去打幾記悶棍、暗拳,
但尋龍堂口,雖說教育暴戾,但師承輩份有序,以趙無崖的輩份,倒是不敢造次,
這三個師徒活寶,打打鬧鬧,引得畫家他們也狂笑不止,
等打完、罵完,云子良便拉著李長遜、進屋寫保證書去了,
其余人,也都熱絡的聊開了。
他們主要聊的,無非是兩個主題,一個,便是周玄煉丹之時的種種異象,
另外一個話題,便是聊著那“取丹人”的長相,
畫家喜繪丹青,為人比較浪漫,他猜測,那取丹人,便如同一個精致的“佛娃娃”,占了一點可愛,又多有“寶相”意味。
“不對,不對,老畫,我覺得你猜得不對。”
棺娘當即就否認了畫家的猜測,說道:“我猜啊,那取丹人,就是一條魚,五彩斑斕的魚兒。”
她來自黃原府,那個遍布大江大湖的府城,和“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連苦鬼的大當家陸行舟,都是頂著個大大魚頭,棺娘猜測高深莫測的取丹人,是一頭大魚,怎么說呢?
雖然沒猜中,但是很合理。
樂師則猜那取丹人,是一個血色的娃娃,
總之,各人猜各人的,花樣百出。
周玄聽得會心一笑,覺得這就是井國版的盲人摸象。
最后,眾人竟然都爭執了起來,一時間還帶著氣的吵,棺娘讓周玄主持個公道,說:“大先生,只有你見過取丹人的真容,你講講,他到底長什么樣子?”
“喝茶,喝茶。”
周玄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端了個搪瓷的茶杯,聽棺娘問起,他舉起了杯子,客套的答了兩句,卻并沒有講那“取丹人”的具體樣貌。
他不是故意賣關子,而是“取丹人”,模樣雖然惡心、丑陋,但是來頭頗大。
在井國這方天地里,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一些,難得糊涂嘛。
因此,周玄也不愿多講,有些瞧不清深淺的泥坑,別拉太多人下水才好。
眾人見周玄笑而不言,他們興致反而不跌反降,又在一旁,激動的議論了起來。
周玄身旁,倒是沒有人圍著了,很是冷清,
白鹿方士,走了過來,問道:“大先生,你瞧見的那個人,不往外講,是對的。”
“老白鹿,你可曾為天地獻過丹?”
周玄仰著頭,問道。
“福氣不夠,我那漫長的煉丹生涯里,只獻過五次丹藥。”
白鹿方士覺得給天地獻丹,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情,回憶起往事的時候,竟然還咧著嘴笑了起來。
周玄卻搖了搖頭,說道:“老白鹿啊,你再給我講氣丹、人丹的時候,我下意識的認為,那氣丹便是正途,人丹是邪門路子。”
“不是嗎?”
“不是,我覺得,這兩條路子,就沒特么一條正路子。”
周玄對白鹿方士說道:“那取丹人,也是個假菩薩,道貌岸然的玩意兒。”
“雖說它們是有些愛美化自己,但說到底,那也是「天地」座下的人物。”
“給他們獻丹,我覺得很寒磣。”周玄說道。
“不寒磣。”
白鹿方士說道:“多少人想獻,還沒那門路呢,大先生要是煉的丹,同時受了天穹、天地的青睞,往后井國人間,你得橫著走,
比如,那夜先生背后的神明級「地子」,本身便是神明級,又坐鎮京城府,與好幾家大堂口聯合,井國京城衙府,又為它調用,勢力大得很,
但就他這般勢大,也不敢惹天地、天穹的當紅丹官。”
說到了此處,白鹿方士又望著天空,指著幾片白云說道:“再說天上的那些神明級,他們若是得了天穹的指引,臨凡當了欽差,
便是天神級的香火道神,也要給他們幾分薄面,可他們在當紅丹官的眼中,不過天穹鎖住的幾條惡犬而已。”
“這倒也是。”
周玄以前認為,丹官也不過是天穹豢養的狗罷了,但今日,他見到了那根“手指”,在吞下丹藥后,如同上癮一般,繼續找他討要丹藥時的樣子,
讓他認定了……丹藥若是能加大產出、質量,反而能節制井國的各大勢力。
「天地」尚且如此,那些被“人丹”搞壞了腦子的天火族,面對丹藥,只會更加的搖尾乞憐。
“丹道在我眼里,是一門邪道,但是……這門邪道……很管用。”
周玄很是看好“煉丹香”的前途。
井國的九大州府,都設有游神司。
游神司,便是每一座府城之中,最有勢力的建制。
但京城府,是個例外。
京城府中,有游神司,但是風頭最盛的建制,卻是“欽天監”。
欽天監,曾經便是京城各大星官們掌握的衙司,但如今,風云早已變幻,
這所衙司,現在已經是“地子”一家獨大的建制了。
在京城的西南偏城,有一座巨大的宮殿,一共十九層,
遁甲、夜先生、薩滿、巫女、天眼觀,等等擅長推演、預測的堂口,皆有弟子,在宮殿的十八層里,日夜演算。
欽天監的任務,便是為井國推演出不詳之人。
一旦有不詳之人降生,「地子」便會派出夜先生,將他斬于襁褓之中,
而為了根除后患,這些不祥之人的“家眷”,一并斬殺個凈。
當然,最終能拍板“誰是不祥之人”的,還是欽天監的最高權力——神明級異鬼,「地子」。
地子,長居于欽天監的十九層。
這一層樓閣,有它自己的名字——觀星閣。
樓閣占地極廣,其中,有一望無際的園林,園林內,座落大小不一的水潭二十一處。
每一座水潭的底下,都聯通著,而「地子」,便住在這水潭里。
這些水潭,并非是碧波綠潭,里面流淌的液體,是極白的奶。
這些奶汁,都來自于人。
如此多的奶,如此大的園林,京城對「地子」的供奉,光是奶與樓,便耗資頗巨。
遁甲門大法師趙幽庭,亦步亦趨的走在了“觀星樓”里,
這一層樓,對于他來說,簡直像恐怖陰森的地獄。
地子那喜怒無常的脾氣,他是見過的,曾經他親眼瞧見一個遁甲的八炷香,被那位地子怪嬰,撕得粉碎,
這一層觀星樓里,寂靜無聲,但趙幽庭,卻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過速的響動。
他如履薄冰一般,越過了許多的石橋,穿過了數十條回廊,走到了觀星樓中央位置的「神嬰橋」上。
他站于橋頭,對著雪白的潭水,輕聲說道:“遁甲門趙幽庭,拜見「地子」。”
雪白的水潭,毫無波斕,對于這一點,趙幽庭倒是清楚。
他們供職于欽天監的弟子,若是有事情向「地子」匯報,那就站在神嬰橋上匯報便好,若不是很大的事情,又或者地子要做出指示來,
那地子是不會現身的。
不現身也是好事,那個脾氣極怪的地子,見不到,比見到要好。
“可千萬別出來啊,千萬別出來。”
趙幽庭心中打著鼓,他也是礙于人情,被堂口的三當家、四當家,軟磨硬泡,實在扯不下臉皮,才斗膽來向「地子」匯報的。
見潭水毫無漣漪,趙幽庭繼續說道:“今日,我們遁甲門的掌教趙金甲,被明江府那位大先生所殺,尸骨無存,
遁甲門上下同心,想請「地子」神明出手,封下「生死書」,我們遁甲一門,去找周玄討個公道。”
趙幽庭說到此處后,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觀瞧著水灘里的白色奶汁。
“主持個啥的公道,地子要是不管,那便再好不過了。”趙幽庭心中暗暗的思忖道。
幫堂口辦事,辦不成,他也盡力了,堂口要欠他一個人情,至于地子,若是不出來見他,那就更好了,不用面對這個怪嬰,才是眼目前最幸福的事兒。
“咕咚、咕咚。”
兩個小小的水泡,從那白色的潭水中,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