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鶴真人道：“貧道記得，前兩年在西蜀時，太師也處置了一個吃人的城隍，還是西蜀都城隍，是吧？
那太師，您可曾想過，他們明明是人，為何當了神靈，反而開始吃人？
如果他們為人時便喜歡吃人，他們成不了神仙。
事實上，絕大多數天庭敕封的神靈，都曾為人道，至少為當地百姓做出過大貢獻，有大功德在身。
他們為人時，絕對不會喜歡嚼吃同族。
反而如太師此時一樣，對此類行徑深惡痛絕。
可一旦他們脫去人身，以香火愿力凝聚了神軀，從人變成了神靈。
隨著時光流逝，從身體深入靈魂，都會出現一種非人的異化。
時間有毒啊！”
說到這兒，灰鶴真人似乎感同身受，唏噓感慨道：“不僅是神靈，仙人乃至壽元悠久的凡人本身，也會產生類似的異化畸變。
人世間有紅塵之氣，紅塵之氣又叫‘人氣’，人有‘人氣’才叫人。
妖精沒‘人氣’而有‘妖氣’，故而稱之為‘妖’。
仙人修煉天地靈氣，則是在主動排除‘人氣’。
正所謂，煉什么氣，做什么‘人’。
煉魔氣，成為魔；煉天地靈氣，是為仙；吾等凡人也能汲取妖氣，讓肉身妖化，成為妖；儒生煉浩然正氣，能成為‘圣賢’.
無論哪種方式修煉，只要煉氣，人氣都會減少。
如果徹底失去本性，神靈會墮落成魔，仙人變成‘怪’。
羽太師在藏守室翻看上古秘辛，應該也有發現。
在古時候，人間除了人鬼神仙妖，還有很多魔與怪。
現在魔與怪少了，很罕見，因為道祖掌控天道后，勘定天道規則，確定了三界的基本秩序。
魔與怪尚未誕生，修士或神靈便因果業力纏身，遭遇了‘三災五劫’，在天劫中化為灰灰。
太師在西蜀見到的都城隍，以及此時的廣福王王惡，怕是進入了‘化魔期’。
他們不吃人，不從萬物之靈的人族身上汲取‘靈粹’，便要不受控制地墮落成魔。
其實不僅是神仙，人本身活的時間久了，也會沒有‘人味’。
比如久居上位的君王，他們只是不希望吃人，可他們干的事兒與生嚼活人沒區別。”
小羽道：“咱們現在只說吃人，類似吃人的壓榨行為，得另外算。”
灰鶴真人道：“其實沒本質區別。神仙靈魂與身體在時光中異化，成了‘異類’，不把自己當人，吃人成了本能，沒有心理負擔。
像吃人一樣壓榨同族，同樣沒把人當人。”
小羽道：“你說墮落的神靈和仙人，需要吃人，不吃便要墮落成魔。
關鍵是需要。
可吃了人，不也墮落成了邪魔？”
灰鶴真人道：“吃人被算作邪魔，可他們依舊擁有仙體或神體，跟真正的魔與怪還是不同。
而且，他們也可以不吃人，可以吃別其它東西。
天庭不是有蟠桃嗎？
哪怕是小蟠桃，哪怕切成片，分他們一瓣，也能獲得至少千年的飽腹與滿足，中止了墮落的過程。
可天庭不給王惡蟠桃。
如果再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他吃幾個命該夭折的孩童，他就要墮落成魔，要被天劫劈死。
劈不死，情況更糟。他徹底化魔，天天吃人，一頓吃幾十幾百個。”
小羽若有所思，道：“你說的可是蟠桃中的‘不朽精華’？”
灰鶴真人有點尷尬，看她的小眼神兒還帶著些幽怨。
“貧道別說吃了，都沒聞過一回小蟠桃。
大蟠桃更是見都沒見過。
實在是不知道蟠桃啥滋味，其中有什么精華。”
小羽道：“我吃的大蟠桃中，主要有三種精華最為豐富，一種是長生物質，另一種是純陽仙源力，最后也是最為玄妙的‘不朽精華’。
長生物質對我沒啥用，我不缺壽元。
頂多大蟠桃長生物質太多，讓我的肉身輕而易舉蛻變成了仙體。
倒是不朽精華，讓我感覺到明顯的變化。
心靈中的滄桑與疲憊，一下子擦拭干凈。
從身體到靈魂，再到真心本性，仿佛回到嬰兒初生的時期，始終對世界充滿新奇與活力。
就連感悟大道法則時，念頭也更加活潑，效率更高。”
灰鶴真人若有所悟，連連點頭道：“沒錯，活了太久的神靈仙人，缺的就是這玩意兒。
單說長生物質，的確不算珍稀。
人間很多靈果都可以延壽，可富含不朽精華的神藥，幾乎找不到野生的。
即便曾經有野生仙果，如今也被大仙們占了。
很幸運，也很不幸，咱們人族本身，就是一顆顆能蹦能跳的‘仙果’。”
他左右看了看，一臉的小心與謹慎，悄悄秘法傳音，道：“貧道聽說，女媧娘娘當年創造咱人族，就是為了給妖族當口糧。
神靈仙人會遭受時光之毒，漸漸失去‘人性’。
妖精身上的妖氣只會越來越重，可心靈依舊會異化。
當年的妖族天庭，連蟠桃都沒得吃。
時間久了，難免會全體癲狂，仙庭化為魔庭。
于是娘娘大發慈悲，為妖族創造了人族。
人族得天獨厚，體內天生帶有不朽精華。
尤其是孩童。
就如太師吃大蟠桃后的感受，心靈中的蒼老與疲累，一掃而空，恢復了如同孩童的天真燦漫，對世界充滿了新奇與活力，每一天每一刻都能被感動、被滿足。
不像中老年人，人都麻木了，看到什么精彩玄奇的事物，都沒有觸動，面無表情、心如死灰。
如果人老而不死，則要化為魔怪，跟神靈仙人一樣。
或者說，神靈仙人只是在時光中堅持得比‘人’更長久。”
接著他又改為正常說話，道：“女媧娘娘眷愛咱們人族啊！
在創造人族時，以妙法在人類之軀中添加了更多的不朽精華。
有不朽精華在身，除了被人吃，自己修煉也有好處呀！
念頭活潑，更容易悟道。
妖精有血脈傳承，入門比咱們簡單。
可只要咱們人族得到‘仙緣’，入了仙門，修煉起來速度特別快。
幾十年的時間，還不夠妖族成熟，天賦異稟的道人卻已成天仙。”
女媧娘娘是愛人族，還是愛妖族，得看是用什么角度去分辨這一問題。
人族“營養豐富”，的確在遠古時期，完美解決了妖族口糧的難題。
可正因為人族“營養豐富”，人族才能茁壯成長，取代先天強大的巫妖二族，成為當之無愧的天地主角。
沒有女媧娘娘額外添加的不朽精華，人族顯然不可能有今日成就。
以人為糧，兩難自解。
至于女媧娘娘當年造人時的內心想法娘娘自己知道，天道也知道。
結果是娘娘憑此功績成圣了。
小羽道：“吃人有助于長生，也有助于修煉，好處太多。
可我在藏守室看到很多研究項目，唯獨沒有研究如何吃人的。”
灰鶴真人搖頭道：“并非沒有研究，其實有很多研究。
嬴氏王族都研究過。
從夏商周一直到春秋戰國的各大諸侯王，很多明里暗里都研究過。
先皇統一天下后，不是窮搜天下書籍秘典嗎？
不僅是整個神州，被刮地三尺，搜集了大量古老又珍稀的典籍。
外邦同樣被搜刮過。
其中單單吃人長生相關的典籍，超過八百萬冊！”
“八百萬冊？《地煞龍脈》也才三百萬冊。”小羽驚道。
灰鶴真人不以為然道：“也就人皇政對地煞龍脈格外關心，其他諸侯王顯然更在乎長生。
八百萬冊非某一朝、某一家的成果，是整個人間界的研究總和。”
小羽懷疑道：“嬴政派了那么多方士去混沌仙域尋‘真·不死藥’，他才更在乎長生吧？”
灰鶴真人道：“咱們現在只說‘吃人長生法’。
此法對人皇、對人王，都沒有用。
先皇心里是否遺憾自己無法吃人長生，貧道不知道。
反正從行為和表現上，先皇跟所有‘正派人’一樣，對吃人之事深惡痛絕、義憤填膺。
他干脆利落地一把火，將所有秘典焚燒殆盡。
其中包括用人煉丹，從孕婦腹中取未足月的胎兒合藥，等各種喪心病狂的吃人秘法。
八百萬冊中，有很多都是重復研究。
唉，哪個君王不想長生？
對君王而言，平頭老百姓壓根不算人，吃起來沒半點心理負擔。
很多王朝的祭祀儀式上，還有專門烹人的環節。
禮義廉恥、仁愛道德是后來才有的，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人道才真正立起來。
立起來卻只是開始。
那八百萬冊秘典，有六百萬冊來自人族自己的君王宮廷，有中華上邦的宮廷，也有外邦蠻夷的宮廷。
在求長生方面，蠻夷與中華貴人沒任何區別。
余下兩百萬冊，僅有不到三成來自邪道魔宗。
早前神州也有很多魔門宗派呢！
像是用血蓮蜂害太師的蜂道人，便被打入‘邪道通緝榜’。
幾百年時間里，南瞻部洲擺在明面上的妖魔邪道宗派，都被先皇鏟平了。
留下來的都是散人。”
回想當年大秦鼎盛時期的崢嶸歲月，灰鶴真人老臉變得通紅，既亢奮又唏噓。
“不僅是吃人長生的研究項目。
其它邪道魔道、禍害蒼生的秘法，太師也無法在藏守室內找到。
先皇統一天下后，并沒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而是繼續供養百萬鐵騎，以刀劍與烈焰，把整個人道世界重新梳理了一遍。
無論是書籍，還是教派與舊俗，人皇政親自認證，凡被他認為不該保存于世的，統統殺掉、燒光，鏟除干凈。
他的判斷肯定有所偏頗，可結果是人道氣象的確為之一新。
你們現代人沒經歷過，不曉得當年的事兒。
凡羽太師早出生幾百年，跟貧道一樣，見識過人皇政之前的世界。
對今日王惡吃人、西蜀都城隍吃人，就不會有半點奇怪，大概也沒太大憤怒。
實在是太平常了。”
小羽沉吟道：“這些事兒，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大秦史官是干什么吃的？人皇政都死了十多年，還不出來把《秦史》修訂出來。”
灰鶴真人怔了怔，道：“大秦尚未滅亡，咋就開始修《秦史》了？”
“難道史官只在亡國后才發揮作用？”小羽道。
真等到大漢來幫秦朝修史.好像壓根沒《秦史》。
灰鶴真人指著門外，道：“鐵鷹銳士統領司馬鐵（司馬遷太爺），太師也熟悉吧？
他們司馬家就是‘史官世家’。
大秦重軍功，史官世家都棄筆從戎，當了大將軍。
編史沒前途啊。
很多仙人神靈，從三皇五帝一直活到現在。有他們在，哪里需要什么史書？
就比如《秦史》。”
他在自己胸口點了點，“貧道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秦史》。
太師若愿意聽貧道嘮嗑，貧道可以從先皇登基前開始講。
連先皇哪年哪月哪日尿床、哭嚎，貧道都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仙人記憶好，幾百年前的事兒，也栩栩如生，仿若昨日呢。”
小羽無語了。
“你是個道人，不懂政治的學問。編史不是為了給仙人神仙看，編史是為了確定皇朝在人道史上的地位。”
灰鶴真人越發不以為然了，“有三皇五帝在火云洞鎮壓人族氣運。
哪個朝代對人道做了多少貢獻，他們一清二楚。哪需要什么史書？”
“三皇五帝知道有個屁用？時代是‘現代人’推動向前發展。
史書也是給當代人、將來之人看的。他們的想法與態度，才能確定天命。
算了，你不懂天命，不識天數，跟你扯淡沒用。”
羽太師不耐煩擺了擺手，道：“你快去將王惡的調查報告拿來給我。”
——我也是仙人，我見證了王朝興起與衰弱，我不懂天命？
我頂多不如你懂而已，你若仔細跟我掰扯清楚，我肯定能聽懂。
灰鶴真人心里很不服氣。
“貧道跟你解釋了這么多，你還要打死王惡？”
“難道不朽精華只能靠吃人，吃蟠桃？老老實實靜誦黃庭，致虛極、守靜篤，一樣能保持元神與心靈不朽。”小羽道。
灰鶴真人點頭道：“太師這話倒是沒錯。
除了進補，我玄門修煉元神的心法，也能抵抗時間之毒。
一旦達到無為自然之境。
心靈如明鏡止水，不染塵埃。
破除執著與雜念，洞見萬物本質，則真正長生久視，每一刻念頭都如初生般活潑。
不用吃蟠桃，更不需要墮落到吃人。
可道家修行，養精、煉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填離.難度很高，很看天賦秉性，還十分辛苦。
即便是天賦卓絕的金仙大能，不吃蟠桃，不服用藥餌，只憑自身苦修，為了活一千年，得有八百年在洞府中煉氣養神。
太苦了，太累了。
大仙都吃不了這個苦，王惡這種稟賦差的，更堅持不住。
你不能對他要求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