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用卡車的鐵皮車廂里,寒氣像是無形的針,刺透了每一個縫隙。
隨行的一個督查憲兵搓著通紅的雙手,臉上還殘留著未消的怒火。
“小笠君,這幫家伙簡直無法無天!
“當著我們的面拔槍,還煽動人群圍堵,我看他們是不知道這哈爾濱到底誰說了算!”
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依我看,現在就該立刻向司令官請示,帶人回去,把他們統統就地處決!”
小笠原吉靠在冰冷的車壁上,右手傳來的陣陣劇痛讓他眉頭緊鎖。
他沒有看那個激動的下屬,目光只是落在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雪景上。
“司令官有令,此事,明日再議。”
他的聲音很平,聽不出任何情緒。
“而且司令官明確說過,不要抓捕。”
那個憲兵愣了一下,滿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澆滅。
“可是……”
小笠原吉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洪智有那張帶著三分邪氣的笑臉,以及他燒錢時陰冷霸氣的眼神。
洪智有從沒有跌入低谷。
今晚樓下那黑壓壓的人群和火把,只是冰山一角。
他依然是哈爾濱的無冕之王。
城倉司令……必步澀谷三郎的后塵了。
“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卡車在憲兵司令部門口停下,小笠原吉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
“是。”
那名憲兵領命,跳下了車。
日式的木制拉門被輕輕推開,一股混著飯菜香氣的暖風撲面而來。
“您回來了。”
妻子櫻子穿著素雅的和服,跪在玄關處,為小笠原吉遞上拖鞋,姿態溫順而恭敬:
“我給您熬了湯,你去洗手,我去端上來。”
小笠原吉簡單地洗漱了一下,換上家居服,在矮桌前坐下。
桌上擺著幾樣精致的小菜,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味增湯。
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去拿湯勺,一股鉆心的劇痛猛地從指骨傳來,讓他手腕一顫。
“您怎么了?”
櫻子立刻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關切地問道。
小笠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換成左手拿起勺子。
“沒事,今天出任務,不小心受了點傷。”
他喝了一口熱湯,暖意順著食道滑入胃中,驅散了些許寒意:“家里一切都好吧?”
櫻子溫柔地為他布菜,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
“一切都好,孩子的學校已經聯系好了,是哈爾濱最好的。
“父親在陸軍醫院的手術也非常成功,醫生說恢復的很好,我父親他們都很感激您。”
她頓了頓,語氣里充滿了感慨。
“相比在國內每天只能領到定量的配給,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滿洲國,尤其是哈爾濱,對我們來說簡直就像天堂一樣美好。”
聽著妻子的話,小笠原吉頓覺手也沒那么疼了,一切努力、辛苦都沒白費:
“你是我妻子,都是一家人,照顧他們本就是我的責任。”
他手指輕輕刮了下櫻子柔美的側臉,柔聲說道:
“我知道你兄弟他們在工廠的日子過得很苦。
“放心吧,我會想辦法把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盡快調到哈爾濱,給他們找一份優渥體面的工作。”
櫻子眼中瞬間噙滿了淚水,她猛地俯下身,深深地跪伏在地:
“謝謝您,小笠君!您真是我們所有人的驕傲!
“您就像天神一樣,把我們從東京那壓抑又絕望的苦難中解救了出來。”
小笠原吉微微一笑,扶起了妻子:“來,陪我喝一杯。”
櫻子斟滿了清酒。
她端起酒杯,仔細打量著丈夫的臉,好奇地問。
“您看起來,心情似乎很不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嗎?”
“嗯,大好事。”
小笠原吉賣了個關子,呷了一口酒:“過些時日,你就知道了。”
櫻子泯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什么。
“哦,對了。
“前些時日,您在參謀本部的同學,池田君,他的夫人今天上門來找我。
“她問我,能不能也幫他們家找點門路,把家人接到哈爾濱來。”
櫻子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
“現在國內往滿洲國遷移的人雖然不少,但他們大多被開拓團打發到依蘭那些偏僻的地方開墾種地去了,日子苦得很。
“想要在新京、哈爾濱這樣的大城市落腳,比登天還難。
“現在好多人都羨慕咱們家呢。
“池田君官職雖然比您要大。
“以前他太太都是用鼻孔看我,沒想到,到頭來也有求到咱家頭上的一天。”
一提起丈夫,櫻子滿臉都是榮耀和幸福。
小笠原吉放下酒杯,眼神里閃爍著一絲精明的光。
“櫻子,我能把家人都安頓在哈爾濱,不是因為我做了城倉的副官。
“你知道的,城倉是一個古板、刻薄的人,真要求他幫忙,他只會一口回絕。
“咱們家能有今天,是因為我……認識了一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大人物?是誰,比司令官還厲害嗎?”櫻子好奇問道。
“是!
“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當你擁有了人脈,世間所有的事都會變的簡單起來。
“原諒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
小笠原吉還沒喝醉,點到為止。
“可池田夫人的事,我該怎么回答?”櫻子問。
“先拖著,就說我最近忙。
“等過些時日,池田夫人再來找你,可以考慮幫他一把。
“但你必須得跟她談清楚了,需要這個……”
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捻,比了一個代表金錢的手勢。
櫻子冰雪聰明,立刻心領神會:“好的,我知道了。
“您跟著那位大人物,不會有危險吧,你也說了司令官是不近人情的。”
小笠原吉摸了摸她的臉龐,“放心吧,哈爾濱……就快要變天了。”
“有件東西給你。”
櫻子站起身,從一旁柜子上拿來一個精致的木盒。
“下午,有個人送來的,他說您打開就知道了。”
小笠原吉的目光瞬間變得警惕:
“以后不要隨便接收任何來路不明的東西,現在有一種炸彈,可以和鐘表計時器連在一起,很危險。”
“是,我記下了。”櫻子后怕的點了點頭。
小笠原吉接過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沒有炸彈。
一瓶跌打酒,旁邊靜靜地躺著兩根黃澄澄的東西。
六兩大黃魚。
“啊!金條!”
櫻子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眼中滿是狂喜。
小笠原吉笑了,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今晚這頓虧,吃得值。
手雖然險些廢了,但換來了兩根金條,更換來了一個嶄新的局面。
不虧,一點都不虧。
“這個,歸你。”
他將兩根金條遞給櫻子。
“現在,麻煩夫人幫我把藥酒抹上。”
櫻子拿著沉甸甸的金條,笑得合不攏嘴,乖巧地跪坐下來,將那帶著濃烈氣味的藥酒,溫柔地涂抹在他紅腫變形的手指上。
小笠原吉雙眼一瞇。
小洪爺,果然是講究人啊。
翌日。
哈爾濱郊外的荒野,寒風如刀。
一輛卡車停下,十幾個穿著囚服的犯人被粗暴地推搡下來,在雪地里排成一排。
“快點!”
“都給老子站好了!”
魯明和劉魁穿著黑色皮衣,兇神惡煞地吆喝著。
高彬背著手站在不遠處,瞇著眼睛,像是在欣賞一幅畫卷。
魯明檢查了一下手槍,走了過來,臉上掛著諂媚的笑。
“高科長,您要不要也來玩兩發?”
高彬搖了搖頭,聲音平淡:“算了,上了年紀,眼神不好了。還是給孫輩們積點德吧。”
“嘿。”
魯明干笑一聲。
“您老這是要立地成佛,當活菩薩啊。
“也行,反正我這種人是在地獄里出不來了,我來。”
高彬笑了笑,沒說話。
要是以前他高低得陪魯明閑扯幾句。
他現在是有孫輩的人了,不吉利的話盡量不說,漢奸走狗,屠夫惡霸也罷,自己這雙手是洗不干凈了,攢夠錢讓后輩們安安穩穩過日子就好了。
劉魁瞪了魯明一眼:“不會說話就閉嘴,干活去。”
魯明撇了撇嘴,一邊走向那排瑟瑟發抖的犯人,一邊壓低了聲音對跟上來的劉魁嘀咕。
“老劉,你說啊,高科長現在開始玩積德了,周隊長是不沾血的圣人,智有那槍又專打女人。
“以后這殺人放火的苦活累活,不就都成咱倆的了?”
劉魁的腳步頓了一下,側過頭,冷冷地看著他:
“你哪來這么多廢話?
“怎么,上次因為陳景瑜那頓毒打還沒讓你長記性?
“當心,禍從口出。”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
“當狗,就要有當狗的覺悟。
“現在這警察廳里,有一個算一個,哪個是好惹的?
“咱們啊,就乖乖聽話,把活干好,求個長命百歲就行了。
“至于升官發財,那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從指頭縫里漏給你。
“懂了嗎?”
魯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知道,劉魁這是在點他。
前陣子自己的配槍為什么會“丟”,挨了那頓打。
不就是因為在馬文棟那件事上站錯了隊,不就是因為自己急于表現,搶了高科長的風頭嗎?
一股無法抑制的恨意與不甘,從心底深處涌了上來。
但魯明只能死死地按下去。
沒辦法,誰讓自己的大腿,還沒人家的胳膊粗。
誰讓自己沒投個好胎,沒個好叔叔照著呢?
想到這,魯明故意干笑一聲,沖著不遠處的周乙和洪智有喊道。
“老周,智有,瞧好了啊!”
一聲槍響,在空曠的雪原上炸開,驚起遠處林中幾只寒鴉。
一個身材干瘦,穿著破爛囚服的中年人,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前一撲,倒在了骯臟的雪地里。
鮮血迅速從他身下滲出,將潔白的雪染成刺目的暗紅。
洪智有撇了撇嘴,墨鏡后的眼神里滿是麻木與厭惡。
周乙站在他身側,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那些即將逝去的亡魂:
“這是你去津海那段時間抓的人。
“有暗中支持抗聯的商人,有學生,也有交通站和軍統的外圍成員。”
他看著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臉上寫滿絕望的身影,繼續道:
“以前加藤在的時候,還會關在監獄里審一審,等一等。
“城倉和梅津美治郎一樣都推崇三光政策,抓住不招不降的,一律槍決。
“一個月清三次獄,美其名曰,節省糧食。
“現在只要被憲警系統抓了,幾乎是有進無出。
“像金教授、張平汝父親那種能撈出來的好事,不會再有了。
“進來,就是個死。
“根本沒有營救的可能。”
他的聲音里沒有波瀾,卻透著一股徹骨的寒意。
“城倉,簡直是比加藤更可怕百倍、千倍的惡魔。”
洪智有點了根香煙深吸了一口:
“他的好日子,沒幾天了,快的話,指不定今天就是死期。”
周乙側過頭,看了他一眼:“這么快?”
“這得取決城倉有多想除掉武田、仁川他們,他想的快,就死的更快。
“武田他們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而且,希望城倉死的人有很多,現在這個火藥桶隨時會爆。”
洪智有吐出一口煙霧道。
周乙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股寒意直沖肺腑:“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這一幕了。
“否則,還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人,要死在這個惡魔手上。”
砰砰!
一連串密集的槍聲響起,剩下的囚犯接二連三地倒下。
魯明面無表情地打了個手勢。
一旁待命的警察立刻上前,挨個檢查尸體,對著每個人的后心冷漠地補上一槍。
槍聲沉悶。
他們不給任何一絲僥幸存活的希望。
洪智有看著這一幕,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畜生。”
槍決結束,高彬沖魯明招了招手,兩人一同上了黑色轎車,揚長而去。
周乙和洪智有上了另一輛車。
車內,周乙的眉頭緊鎖著:
“高科長最近和魯明走得很近,不知道又在預謀什么。”
洪智有發動汽車,方向盤在他手中打了個轉:
“他們還能有什么事。
“無非是懷疑你,你最近小心點就是了。
“叫老魏和嫂子他們,盡量蟄伏。”
周乙問,“哪個嫂子?”
洪智有說:“孫悅劍啊。”
周乙點了點頭:“嗯,她,我說話能聽,要是顧秋妍,說了也沒用,她干事只憑心情。
“放心吧。
“在城倉沒死之前,他們不會再有任何行動。”
洪智有說,“要不,我幫你找人除掉她得了。”
周乙看著他:“那你來給我當發報員。”
洪智有聳了聳肩,“那還是算了吧,你繼續與她為伍吧,郁悶的時候多看看她的臉,或許心情會好一點。”
周乙笑說:“她要知道你這么說她,該找你還錢了。”
洪智有點了點頭,“好吧,誰讓人家是顧大小姐,她有錢她說了算。”
另一輛汽車內。
高彬靠在后座上,慢條斯理地用火柴點燃了煙斗。
“調查的怎么樣了?”
魯明駕駛著車輛,回過頭神態恭敬的說道:
“按照您上次要求的時間線,我排查了檔案調動記錄,以及所有現任股長級以上,在當時能接觸到上層情報的人員。
“符合條件的,就白廳長和劉副廳長。”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凝重。
“其他的,要么死的早了點,要么調走以后,山上那邊仍有情報活動。
“只有這兩人,級別夠高,又完全符合在周乙來之前,就一直待在廳里的條件。
“科長,這……這可怎么查?
“白廳長馬上就要退了,而且已經不管事一年多了。
“劉副廳長吧,跟于鏡濤關系匪淺。
“現在于鏡濤馬上就要取代韋煥章,成為咱們濱江省的大員,這時候去查他們……很麻煩啊。”
高彬抽了一口煙斗:
“是啊。”
他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感慨。
“他倆中間要真有一個是紅票,那將是整個滿洲國的悲哀,也是一出天大的鬧劇。
“一定得謹慎。
“這事,我會和城倉司令官商量。
“得花點心思,否則,他們是不會露出馬腳的。”
魯明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不過咱們也有個優勢,那就是身在暗處。
“一直以來,他們都覺得咱們的注意力全在周乙身上,沒什么防備心。
“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高彬嘴角勾起一抹贊許的弧度:“你很聰明,這也是我欣賞你的原因。
“先慢慢查吧,周乙那邊,先放一放。
“不過,我會假裝繼續跟他們商討周乙身上的疑點。
“一是讓他們放松警惕。
“二者,看看他們對這件事的態度。
“也許,咱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們的馬腳。”
魯明立刻點頭:“沒錯,不過……”
高彬眉毛一挑。
“不過什么,有話直說。”
魯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洪股長跟周隊長走得很近,我覺得……您還是保密些好。要是讓兩位廳長知道咱們在查這事,會有大麻煩的。”
高彬笑了笑:“謝謝你善意的提醒。
“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說到這里,他瞇起眼睛,嘴角掛著冰冷的笑意。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李國義的小姨太金枝,昨天晚上遇到了劫匪,被先強后殺,死的很慘。
“這件兇殺案,就交給你了。
“你啊,慢慢查去吧,回頭也好給李團長一個交代。”
魯明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整個人都傻了。
狗屁的兇殺案!
這分明就是李國義那個王八蛋找人做的!
他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道:“科長……我,我來查,不太好吧。”
高彬指了指他:
“李團長指名道姓,要你查。
“你說,我能咋整?
“他不怕日本人,但也不是咱們警察廳能隨便惹的,手底下千把號人呢。”
他收回手,吸了口煙,慢悠悠地吐出來。
“這就是管不住下半身的代價,你就當……長個教訓了。”
魯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冰涼。
他知道,這是高彬在敲打他,也是在懲罰他。
他只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好吧。
“算我倒霉。”
憲兵司令部,辦公室。
城倉聽完小笠原吉的匯報,眉頭緊緊地擰成了一個川字。
“武田他們,還敢向你們拔槍?”
小笠原吉捂著還纏著繃帶的右手,臉上滿是后怕與憤恨:“是的,司令官!
“他們全都瘋了!
“我險些就被他們當場亂槍打死!
“還有那個洪智有,還叫了幾百號暴徒在樓下圍堵我們!
“我們險些就回不來了!”
城倉一掌拍在桌子上:“八嘎!”
他眼中怒火燃燒。
“武田這些家伙,真是該死!
“這個人,不能留了!”
小笠原吉精神一振,立刻請命:“司令官!我現在就帶人去逮捕他!”
“不行。”
城倉卻冷靜地否決了。
“你去逮捕他,動靜太大。萬一讓他跑了,哈爾濱這么大,再想抓住他就難了。”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手指在撥盤上熟練地轉動,接通了憲兵隊的號碼。
他的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嚴肅與平靜,聽不出任何異常。
“武田隊長嗎?
“是我。
“來我辦公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