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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六章 兩個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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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安局的大門外,寒風卷著雪沫子撲在人臉上,像細碎的冰針。

  高彬和魯明并肩站在臺階上,后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眼角還帶著未消的血腫,眼神里混雜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與揮之不去的怨毒。

  洪智有雙手插兜,從大樓里晃了出來,身后跟著面色沉靜的周乙。

  他看到魯明那副尊容,笑了起來:“魯股長,恭喜啊。”

  魯明扯了扯嘴角,牽動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聲音含糊不清地罵道:

  “喜個屁,差點沒讓陳景瑜那狗娘養的打死。

  “等著吧,總有一天老子要把這個場子找回來!”

  周乙適時地提議:“魯明沉冤得雪,今晚咱們全科得好好慶祝一番,我去馬迭爾訂桌。”

  魯明連忙擺手,“還是不了,我這次能撿回一條命全靠高科長和各位同僚,哪還好意思張羅這事。

  “再說了,我攤上的還是李國義的婆娘,不夠給高科長和廳里丟臉的。”

  高彬抬起手,夾著煙斗的手指在空中點了點:“嗯,孺子可教,知道丟臉就沒白撈你。

  “不過嘛,人越是倒霉的時候,越要靠喜氣沖沖霉煞。

  “放心,科里聚個餐的經費還是有的。”

  魯明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不是怕城倉司令官回頭又來找茬,給您和大伙添麻煩嘛。”

  高彬冷笑一聲:

  “這次給你洗刷冤情,城倉司令官也是出了大力的,他很看重你啊。

  “這事就這么定了。”

  洪智有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氣:“叔,外邊冷,咱們還是先回廳里吧。”

  高彬看了看漫天飄落的雪花,搖了搖頭:

  “不用了,我還得出去一趟,你和周隊長先回去吧。”

  他轉向魯明,下巴一揚。

  “魯明,你跟我一輛車。”

  魯明愣了一下,隨即立正:“是。”

  兩人一前一后走下臺階,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目送著車尾燈消失在街角,洪智有拉開車門,與周乙一同坐了進去。

  洪智有看向正在發動汽車的周乙,懶洋洋地開口。

  “我叔這回是氣著了,看樣子是去找城倉司令了。”

  周乙笑了笑,發動了汽車,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規律地擺動:“是啊,高科長正想借著這個機會打反擊。”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絲困惑。

  “三天能干什么?

  “說實話,我也沒明白司令官這步棋的用意。

  “他救了魯明,不應該繼續深挖嗎?”

  洪智有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雪景:“對他來說,有比抓紅票更重要一百倍的事。”

  周乙問:“什么事?”

  洪智有轉過頭,嘴角掛著一絲玩味的笑:

  “試探武田。

  “這三天,可以說是武田最后的機會。

  “如果武田真是一心辦差,哪怕三天什么也查不到,但只要他盡心盡力,把調查過程一五一十地匯報了,城倉或許還會給武田一絲絲機會。

  “但如果武田為了交差,找了個替死鬼結案……”

  洪智有拖長了聲音。

  “城倉必然會對武田徹底死心。

  “他會立刻對武田作出判斷,一,跟我勾結。二,完全喪失了對天皇的忠誠,只是一個專注個人利益的帝國蛀蟲。”

  周乙皺眉道:“武田太難,橫豎都不好選啊。

  “他跟你走的太近了!”

  洪智有說,“這還得怪城倉,武田其實在克制與我的距離,但城倉患得患失,想利用我、觀察我,所以又刻意讓武田靠近我。

  “而武田吃不準這個尺度,再加上利益所趨,自然本能的就跟我走近了。

  “所以,城倉認為他是第二個村上。

  “但他錯了。”

  洪智有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穿透了風雪,看到了某種本質:

  “除了你們這些擁有絕對紅色信仰的人,這個世上,包括蔣宋孔陳、戴老板,絕大多數人無不是趨利之徒。

  “城倉和澀谷三郎錯就錯在這點,他們不愿意承認,也不愿意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和游戲規則。

  “但他太高看自己的能力了,他們很聰明,卻遠遠不足以改變規則。”

  “謝謝你,對我們有如此高的評價。”周乙笑道。

  洪智有搖了搖頭:

  “并非恭維,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些模糊卻深刻的面孔,江愛玫、董先生、老余,還有隱姓埋名多年的師姐翠平。

  他們為了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以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孤獨、痛苦,甚至是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

  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最終才有了那個嶄新的世界。

  他收回思緒,看著周乙一字一句說道:

  “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這短短十幾個字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敲在周乙的心上。

  周乙的雙眼瞬間迸發出璀璨的光亮。

  他反復咀嚼著這幾句話,只覺得一股澎湃熱流從胸口激蕩開來,瞬間沖刷了連日來的疲憊、恐懼與擔憂。

  那些潛伏的孤寂,刀尖上行走的戰栗,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安放的意義。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洪智有。

  他很難相信,這是一個成天把錢掛在嘴邊的家伙能說出來的話。

  他知道洪智有在哈爾濱吃得很開,尤其跟軍統那幫人走的很近。

  但他萬萬沒想到,洪智有會對自己的信仰,對他們這群在黑暗中前行的人,有著如此深刻且精準的評價。

  周乙感覺喉頭有些發緊,他沉默了片刻,強行壓下那股涌起的哽咽感:

  “高科長曾在酒席上討論過這個問題。

  “他認為,如果真有信仰一說,抗聯為何叛徒層出不窮?”

  洪智有撇了撇嘴。

  “我叔叔把信仰狹隘化了。

  “并非只有馬、列才是信仰。

  “信仰,有時候是很樸素的。

  “從商的,種地的,甚至是街邊玩泥巴的小孩,但凡有一個人,在心里偷偷罵著日本人的娘,有一個人,想著找機會跟日本人玩命,這就是信仰。”

  他看著周乙,眼神坦然而清澈。

  “換句話說,良知即信仰。

  “我沒學過馬、列,也對他們不感興趣,但這不影響我的良知對這個世界的判斷。

  “我知道這里是東三省,不是滿洲國。

  “我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知道你們是在做正義的事,所以愿意略盡綿薄之力。

  “這同樣是信仰。

  “如果非要給它具象化,我信仰自己的良心。”

  周乙緩緩點了點頭,心中的激蕩慢慢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沉的理解與認同。

  “劉魁他們老說高科長是哲學家,我看你比他更像,看得也更深入。”

  洪智有笑了:

  “等到一九四五年勝利之日,我會好好跟我叔談一談這個問題。

  “到時候,我相信他會給‘信仰’這兩個字,鄭重地道個歉。”

  周乙從口袋里摸出煙盒,遞給洪智有一根,自己也點上了一根。

  車廂里很快彌漫開淡淡的煙草味。

  “我很好奇,武田會怎么做。”周乙吐出一口煙圈。

  “現在他怎么做,似乎都會被城倉針對。”

  洪智有反問:“換作你是武田,你會怎么做?”

  周乙思索了片刻:

  “武田未必能想得那么深,他大概率只會覺得,城倉對他略有不滿,在故意找他的茬。

  “面對上級的威壓和為難,他最大的可能就是選擇找個人應付交差。

  “可如此一來,他就正中城倉下懷,因為尸位素餐,被徹底從信任名單里劃掉了名字。”

  洪智有“嗯”了一聲,臉上露出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

  “他的確是這么想的,而這,同樣也是我想要的。

  “尸位素餐,再加上回頭收我的錢。

  “城倉恐怕會要他的命。

  “聽武田的口風,他在城倉身邊應該有朋友,能得到不少第一手的消息。

  “如果城倉真有了處理掉他的念頭……”

  洪智有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興奮:

  “到時候,武田和仁川課長這些人,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想不殺城倉,都難了。”

  “人選挑好了嗎?”周乙問道。

  “這可是要人命的事,得慎重點。”

  洪智有靠在柔軟的座椅里,姿態慵懶:“我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嗎?”

  他轉過頭,嘴角掛著一絲戲謔。

  “李家旺。”

  周乙眉峰動了一下,這個名字他有印象。

  “可以。”

  他點了點頭,聲音里沒有波瀾。

  “這家伙前段時間聽說把人閨女禍害了,還把人房子給點了。

  “他姐夫是市政廳的,給劉廳長送了錢,把事情壓了下來。”

  洪智有輕哼一聲,眼神里閃過一絲冷冽:“這回,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

  憲兵司令部。

  辦公大樓內。

  高彬和魯明坐在會客廳的硬皮沙發上,焦急不安的等待著。

  許久,城倉的助理副官小笠原吉,邁著步子走了過來。

  他停在兩人面前,微微躬身:

  “二位請回吧,城倉司令官現在很忙。”

  高彬心中暗自嘆息一聲。

  他站起身,鄭重地鞠了一躬,隨后與魯明快步離開,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

  小笠原吉目送他們消失在門口,轉身回到了城倉的辦公室。

  壁櫥里的炭火燒得正旺,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城倉伸出雙手對著火苗烤著,驅散指尖的寒意。

  “小笠君,你覺得武田三天能破案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小笠原吉垂下眼簾,姿態恭敬:“屬下不知。”

  城倉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他轉過身,示意對方放輕松些。

  “你可以大膽推測一下。”

  小笠原吉沉吟片刻,這才開口:“我覺得不可能。

  “別說三天,就是三個月,恐怕也未必能查到真正的兇手。”

  他頓了頓,繼續分析道。

  “在哈爾濱,能做、也敢做這個局坑害魯明的人,找不出幾個。

  “那個圈子里的人要想定他們的罪,沒有如山的鐵證,是很難的。”

  城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小笠原吉是個正直的人,看得也很透徹。

  “那咱們就拭目以待吧。

  “萬一,武田君能創造奇跡呢?”

  城倉冷笑道。

  第三天。

  武田胳膊緊緊夾著一份資料,快步走進了城倉的辦公室。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眼神里卻閃爍著功成的興奮。

  城倉坐在辦公桌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武田隊長,查的怎樣了?”

  武田立刻上前,將手上的資料恭敬地遞了過去。

  “報告司令官,根據屬下爭分奪秒的調查,我們從丟失的子彈著手,抓到了嫌犯李家旺。

  “此人是傅家甸警署的執法隊長。”

  他咽了口唾沫,繼續匯報道:

  “除了子彈缺失,我們還在他家里找到了電臺。

  “經過審訊,他已經招認,他與孫小六、馬強同屬于哈爾濱紅票地下交通站的成員,李家旺是組長。

  “出事那天晚上,他叫上孫小六二人在道外發電報,遭遇了憲兵,雙方交火,孫小六與馬強不幸中彈犧牲。

  “尸體被他燒掉處理了。

  “由于孫、馬二人平素是魯明的手下,他正好借刀殺人,把這件事安到了魯明頭上。

  “也是他派人在賭場偷走了魯明的手槍。

  “綜上所述,案件事實已經清晰,這是結案證據,請您過目。”

  城倉接過卷宗,心頭卻是一聲冷笑。

  破的好啊。

  破的是天衣無縫。

  連電臺都有了,真是下了血本。

  哈爾濱憲兵隊若交給這樣的人手里,大日本帝國的紀律恐怕會蕩然無存。

  哈爾濱將徹底淪為紅票、軍統的溫床與天堂。

  武田啊武田,別怪我沒給你機會。

  你這是自己找死。

  他面上不動聲色,認真地看完了所有“證據”,臉上甚至難得地浮起一絲笑意:“武田君破案神速,做的不錯。”

  武田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狂喜:“司令官,那……可以結案了嗎?”

  “當然。”

  城倉合上卷宗,語氣輕快。

  “既然證據清晰,為什么不結案?這案子已經浪費了咱們太多的資源,就這樣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武田的肩膀。

  “我會盡快上報參謀本部,為你請功。”

  “謝謝司令官!”

  武田激動地鞠躬。

  “下去吧。”

  城倉揮了揮手。

  武田心頭的大石徹底落地,他再次重重鞠躬,快步而去,背影里都透著一股揚眉吐氣的輕快。

  辦公室的門關上。

  城倉臉上的笑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陰鷙。

  他拿起桌上的卷宗,雙眼一寒,拳頭重重地砸在了上面。

  “該死的家伙。”

  翌日,警察廳。

  魯明行色匆匆地走進高彬的辦公室,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憤懣。

  “科長,今天早上,李家旺被槍斃了。

  “武田這家伙,找了個替死鬼就匆匆結案了!

  “這分明就是在替真正的兇手開脫啊!”

  高彬揉著隱隱作痛的鬢角,失眠的疲憊讓他看起來有些憔悴:

  “我也是想了幾天幾夜,也沒想明白這到底演的是哪出。

  “不應該啊。”

  魯明頹然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日本人不想查,這案子算是沉了。

  “我這頓毒打,也是白挨了。”

  高彬斜瞥了他一眼,煙斗在煙灰缸里磕了磕。

  “不要氣餒。

  “一個好的獵手,要學會沉得住氣。”

  他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沉穩。

  “我們的對手很狡猾,看來以后將會是一場漫長的爭斗。

  “但只要他還在,就一定會出現錯誤。

  “日本人靠不住,我們就得靠自己。”

  魯明抬起頭:“高科長,你說……那個內鬼到底是誰呢?”

  “我說是周乙。”

  高彬的語氣斬釘截鐵。

  魯明遲疑道:“可他并沒有上套。而且,老邱不是已經證實過嗎?周乙在關內的時候,廳里就有人在往山上遞情報。”

  他心里清楚,高科長一直在拿自己當槍使去試探周乙。

  但這一次,魯明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這局更像是洪智有設的。

  當然,這話他不敢明說。

  “之前,我也被老邱的消息迷惑了。”

  高彬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車輛。

  “現在想想,我們為什么非得認為,廳里就只有一個紅票內鬼?”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

  “有沒有可能是兩個人?

  “除了周乙,還有一個在廳里時間更長,潛伏更深的人物。”

  魯明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那就難辦了。”

  “我之前一直跟您在奉天,咱們跟周乙以及這邊的人其實都不是很熟。

  “在咱們來之前,廳里到現在還留著的老人可不多了,就是兩位廳長,還有裝備處的李俊山。

  “考慮到那人走后,周乙才接的班話,警察廳來來去去的人可就多了,更不好找。”

  “沒什么不好找的。”高彬冷笑一聲。

  “對方能竊取到重要情報,肯定是上層人物。”

  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

  “你把這五年來,股長級以上,包括之前調走的人員名單,都給我調出來,我們仔細研究一下。

  “既然周乙一時啃不動。

  “也許,咱們可以從這個人身上入手。”

  魯明精神一振:“明白。”

  下午五點,天色漸晚。

  洪智有拉開車門,坐進了周乙的車里。

  周乙從公文包里掏出十卷扎好的百元面額康德幣,遞了過去。

  “你嫂子出了六萬,我出四萬,都在這了。”

  洪智有接過來,在手里掂了掂,臉上露出笑容:“嫂子是真有錢。”

  周乙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淡淡說道:“只要能干掉城倉,這點錢都是小事。”

  洪智有把錢收好,話鋒一轉。

  “對了,這都進入二月了,新京那邊的情報遞到山里了嗎?”

  周乙發動了汽車,車廂里響起引擎的低鳴。

  “不清楚。

  “我問過老魏,那邊一直沒有回饋。

  “這事頗有點奇怪。

  “秋妍確定電報已經發了出去,新京方面收到后,這么多天下來,也該有回音了。”

  “別擔心。”

  洪智有看著窗外,安慰道。

  “楊將軍他們神出鬼沒,林子那么大,一時間找不到人也很正常。”

  周乙沉默地開著車:“希望楊將軍能躲過這一劫。

  “城倉很擅長用偵測技術,當初的電波偵查車就是他引進來的。

  “他制定了一整套的誘降、偵查結合的暗線作戰計劃,一邊嚴查嚴抓,一邊攻心,現在情報工作比當初難了何止百倍。”

  洪智有心頭也暗自嘆息了一聲。

  也許這一次,真的沒有了奇跡。

  他收回深思,將話題拉了回來。

  “正好武田破了案,我請了他和仁川課長今晚聚會,給他們發鈔。

  “如果順利的話,城倉的末日不久了。”

  他看著周乙:“你再讓老魏去打聽下消息,一定要不惜代價保護好楊將軍。”

  周乙點了點頭。

  車子停在路邊,洪智有拿了錢,推門下車,上了自己的那輛車。

  兩輛黑色的轎車,一前一后,各自駛向了不同的方向,融入了哈爾濱深沉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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