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局的大門外,寒風卷著雪沫子撲在人臉上,像細碎的冰針。
高彬和魯明并肩站在臺階上,后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眼角還帶著未消的血腫,眼神里混雜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與揮之不去的怨毒。
洪智有雙手插兜,從大樓里晃了出來,身后跟著面色沉靜的周乙。
他看到魯明那副尊容,笑了起來:“魯股長,恭喜啊。”
魯明扯了扯嘴角,牽動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聲音含糊不清地罵道:
“喜個屁,差點沒讓陳景瑜那狗娘養的打死。
“等著吧,總有一天老子要把這個場子找回來!”
周乙適時地提議:“魯明沉冤得雪,今晚咱們全科得好好慶祝一番,我去馬迭爾訂桌。”
魯明連忙擺手,“還是不了,我這次能撿回一條命全靠高科長和各位同僚,哪還好意思張羅這事。
“再說了,我攤上的還是李國義的婆娘,不夠給高科長和廳里丟臉的。”
高彬抬起手,夾著煙斗的手指在空中點了點:“嗯,孺子可教,知道丟臉就沒白撈你。
“不過嘛,人越是倒霉的時候,越要靠喜氣沖沖霉煞。
“放心,科里聚個餐的經費還是有的。”
魯明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不是怕城倉司令官回頭又來找茬,給您和大伙添麻煩嘛。”
高彬冷笑一聲:
“這次給你洗刷冤情,城倉司令官也是出了大力的,他很看重你啊。
“這事就這么定了。”
洪智有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氣:“叔,外邊冷,咱們還是先回廳里吧。”
高彬看了看漫天飄落的雪花,搖了搖頭:
“不用了,我還得出去一趟,你和周隊長先回去吧。”
他轉向魯明,下巴一揚。
“魯明,你跟我一輛車。”
魯明愣了一下,隨即立正:“是。”
兩人一前一后走下臺階,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目送著車尾燈消失在街角,洪智有拉開車門,與周乙一同坐了進去。
洪智有看向正在發動汽車的周乙,懶洋洋地開口。
“我叔這回是氣著了,看樣子是去找城倉司令了。”
周乙笑了笑,發動了汽車,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規律地擺動:“是啊,高科長正想借著這個機會打反擊。”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絲困惑。
“三天能干什么?
“說實話,我也沒明白司令官這步棋的用意。
“他救了魯明,不應該繼續深挖嗎?”
洪智有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雪景:“對他來說,有比抓紅票更重要一百倍的事。”
周乙問:“什么事?”
洪智有轉過頭,嘴角掛著一絲玩味的笑:
“試探武田。
“這三天,可以說是武田最后的機會。
“如果武田真是一心辦差,哪怕三天什么也查不到,但只要他盡心盡力,把調查過程一五一十地匯報了,城倉或許還會給武田一絲絲機會。
“但如果武田為了交差,找了個替死鬼結案……”
洪智有拖長了聲音。
“城倉必然會對武田徹底死心。
“他會立刻對武田作出判斷,一,跟我勾結。二,完全喪失了對天皇的忠誠,只是一個專注個人利益的帝國蛀蟲。”
周乙皺眉道:“武田太難,橫豎都不好選啊。
“他跟你走的太近了!”
洪智有說,“這還得怪城倉,武田其實在克制與我的距離,但城倉患得患失,想利用我、觀察我,所以又刻意讓武田靠近我。
“而武田吃不準這個尺度,再加上利益所趨,自然本能的就跟我走近了。
“所以,城倉認為他是第二個村上。
“但他錯了。”
洪智有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穿透了風雪,看到了某種本質:
“除了你們這些擁有絕對紅色信仰的人,這個世上,包括蔣宋孔陳、戴老板,絕大多數人無不是趨利之徒。
“城倉和澀谷三郎錯就錯在這點,他們不愿意承認,也不愿意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和游戲規則。
“但他太高看自己的能力了,他們很聰明,卻遠遠不足以改變規則。”
“謝謝你,對我們有如此高的評價。”周乙笑道。
洪智有搖了搖頭:
“并非恭維,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些模糊卻深刻的面孔,江愛玫、董先生、老余,還有隱姓埋名多年的師姐翠平。
他們為了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以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孤獨、痛苦,甚至是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
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最終才有了那個嶄新的世界。
他收回思緒,看著周乙一字一句說道:
“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這短短十幾個字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敲在周乙的心上。
周乙的雙眼瞬間迸發出璀璨的光亮。
他反復咀嚼著這幾句話,只覺得一股澎湃熱流從胸口激蕩開來,瞬間沖刷了連日來的疲憊、恐懼與擔憂。
那些潛伏的孤寂,刀尖上行走的戰栗,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安放的意義。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洪智有。
他很難相信,這是一個成天把錢掛在嘴邊的家伙能說出來的話。
他知道洪智有在哈爾濱吃得很開,尤其跟軍統那幫人走的很近。
但他萬萬沒想到,洪智有會對自己的信仰,對他們這群在黑暗中前行的人,有著如此深刻且精準的評價。
周乙感覺喉頭有些發緊,他沉默了片刻,強行壓下那股涌起的哽咽感:
“高科長曾在酒席上討論過這個問題。
“他認為,如果真有信仰一說,抗聯為何叛徒層出不窮?”
洪智有撇了撇嘴。
“我叔叔把信仰狹隘化了。
“并非只有馬、列才是信仰。
“信仰,有時候是很樸素的。
“從商的,種地的,甚至是街邊玩泥巴的小孩,但凡有一個人,在心里偷偷罵著日本人的娘,有一個人,想著找機會跟日本人玩命,這就是信仰。”
他看著周乙,眼神坦然而清澈。
“換句話說,良知即信仰。
“我沒學過馬、列,也對他們不感興趣,但這不影響我的良知對這個世界的判斷。
“我知道這里是東三省,不是滿洲國。
“我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知道你們是在做正義的事,所以愿意略盡綿薄之力。
“這同樣是信仰。
“如果非要給它具象化,我信仰自己的良心。”
周乙緩緩點了點頭,心中的激蕩慢慢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沉的理解與認同。
“劉魁他們老說高科長是哲學家,我看你比他更像,看得也更深入。”
洪智有笑了:
“等到一九四五年勝利之日,我會好好跟我叔談一談這個問題。
“到時候,我相信他會給‘信仰’這兩個字,鄭重地道個歉。”
周乙從口袋里摸出煙盒,遞給洪智有一根,自己也點上了一根。
車廂里很快彌漫開淡淡的煙草味。
“我很好奇,武田會怎么做。”周乙吐出一口煙圈。
“現在他怎么做,似乎都會被城倉針對。”
洪智有反問:“換作你是武田,你會怎么做?”
周乙思索了片刻:
“武田未必能想得那么深,他大概率只會覺得,城倉對他略有不滿,在故意找他的茬。
“面對上級的威壓和為難,他最大的可能就是選擇找個人應付交差。
“可如此一來,他就正中城倉下懷,因為尸位素餐,被徹底從信任名單里劃掉了名字。”
洪智有“嗯”了一聲,臉上露出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
“他的確是這么想的,而這,同樣也是我想要的。
“尸位素餐,再加上回頭收我的錢。
“城倉恐怕會要他的命。
“聽武田的口風,他在城倉身邊應該有朋友,能得到不少第一手的消息。
“如果城倉真有了處理掉他的念頭……”
洪智有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興奮:
“到時候,武田和仁川課長這些人,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想不殺城倉,都難了。”
“人選挑好了嗎?”周乙問道。
“這可是要人命的事,得慎重點。”
洪智有靠在柔軟的座椅里,姿態慵懶:“我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嗎?”
他轉過頭,嘴角掛著一絲戲謔。
“李家旺。”
周乙眉峰動了一下,這個名字他有印象。
“可以。”
他點了點頭,聲音里沒有波瀾。
“這家伙前段時間聽說把人閨女禍害了,還把人房子給點了。
“他姐夫是市政廳的,給劉廳長送了錢,把事情壓了下來。”
洪智有輕哼一聲,眼神里閃過一絲冷冽:“這回,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
憲兵司令部。
辦公大樓內。
高彬和魯明坐在會客廳的硬皮沙發上,焦急不安的等待著。
許久,城倉的助理副官小笠原吉,邁著步子走了過來。
他停在兩人面前,微微躬身:
“二位請回吧,城倉司令官現在很忙。”
高彬心中暗自嘆息一聲。
他站起身,鄭重地鞠了一躬,隨后與魯明快步離開,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
小笠原吉目送他們消失在門口,轉身回到了城倉的辦公室。
壁櫥里的炭火燒得正旺,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城倉伸出雙手對著火苗烤著,驅散指尖的寒意。
“小笠君,你覺得武田三天能破案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小笠原吉垂下眼簾,姿態恭敬:“屬下不知。”
城倉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他轉過身,示意對方放輕松些。
“你可以大膽推測一下。”
小笠原吉沉吟片刻,這才開口:“我覺得不可能。
“別說三天,就是三個月,恐怕也未必能查到真正的兇手。”
他頓了頓,繼續分析道。
“在哈爾濱,能做、也敢做這個局坑害魯明的人,找不出幾個。
“那個圈子里的人要想定他們的罪,沒有如山的鐵證,是很難的。”
城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小笠原吉是個正直的人,看得也很透徹。
“那咱們就拭目以待吧。
“萬一,武田君能創造奇跡呢?”
城倉冷笑道。
第三天。
武田胳膊緊緊夾著一份資料,快步走進了城倉的辦公室。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眼神里卻閃爍著功成的興奮。
城倉坐在辦公桌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武田隊長,查的怎樣了?”
武田立刻上前,將手上的資料恭敬地遞了過去。
“報告司令官,根據屬下爭分奪秒的調查,我們從丟失的子彈著手,抓到了嫌犯李家旺。
“此人是傅家甸警署的執法隊長。”
他咽了口唾沫,繼續匯報道:
“除了子彈缺失,我們還在他家里找到了電臺。
“經過審訊,他已經招認,他與孫小六、馬強同屬于哈爾濱紅票地下交通站的成員,李家旺是組長。
“出事那天晚上,他叫上孫小六二人在道外發電報,遭遇了憲兵,雙方交火,孫小六與馬強不幸中彈犧牲。
“尸體被他燒掉處理了。
“由于孫、馬二人平素是魯明的手下,他正好借刀殺人,把這件事安到了魯明頭上。
“也是他派人在賭場偷走了魯明的手槍。
“綜上所述,案件事實已經清晰,這是結案證據,請您過目。”
城倉接過卷宗,心頭卻是一聲冷笑。
破的好啊。
破的是天衣無縫。
連電臺都有了,真是下了血本。
哈爾濱憲兵隊若交給這樣的人手里,大日本帝國的紀律恐怕會蕩然無存。
哈爾濱將徹底淪為紅票、軍統的溫床與天堂。
武田啊武田,別怪我沒給你機會。
你這是自己找死。
他面上不動聲色,認真地看完了所有“證據”,臉上甚至難得地浮起一絲笑意:“武田君破案神速,做的不錯。”
武田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狂喜:“司令官,那……可以結案了嗎?”
“當然。”
城倉合上卷宗,語氣輕快。
“既然證據清晰,為什么不結案?這案子已經浪費了咱們太多的資源,就這樣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武田的肩膀。
“我會盡快上報參謀本部,為你請功。”
“謝謝司令官!”
武田激動地鞠躬。
“下去吧。”
城倉揮了揮手。
武田心頭的大石徹底落地,他再次重重鞠躬,快步而去,背影里都透著一股揚眉吐氣的輕快。
辦公室的門關上。
城倉臉上的笑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陰鷙。
他拿起桌上的卷宗,雙眼一寒,拳頭重重地砸在了上面。
“該死的家伙。”
翌日,警察廳。
魯明行色匆匆地走進高彬的辦公室,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憤懣。
“科長,今天早上,李家旺被槍斃了。
“武田這家伙,找了個替死鬼就匆匆結案了!
“這分明就是在替真正的兇手開脫啊!”
高彬揉著隱隱作痛的鬢角,失眠的疲憊讓他看起來有些憔悴:
“我也是想了幾天幾夜,也沒想明白這到底演的是哪出。
“不應該啊。”
魯明頹然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日本人不想查,這案子算是沉了。
“我這頓毒打,也是白挨了。”
高彬斜瞥了他一眼,煙斗在煙灰缸里磕了磕。
“不要氣餒。
“一個好的獵手,要學會沉得住氣。”
他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沉穩。
“我們的對手很狡猾,看來以后將會是一場漫長的爭斗。
“但只要他還在,就一定會出現錯誤。
“日本人靠不住,我們就得靠自己。”
魯明抬起頭:“高科長,你說……那個內鬼到底是誰呢?”
“我說是周乙。”
高彬的語氣斬釘截鐵。
魯明遲疑道:“可他并沒有上套。而且,老邱不是已經證實過嗎?周乙在關內的時候,廳里就有人在往山上遞情報。”
他心里清楚,高科長一直在拿自己當槍使去試探周乙。
但這一次,魯明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這局更像是洪智有設的。
當然,這話他不敢明說。
“之前,我也被老邱的消息迷惑了。”
高彬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車輛。
“現在想想,我們為什么非得認為,廳里就只有一個紅票內鬼?”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
“有沒有可能是兩個人?
“除了周乙,還有一個在廳里時間更長,潛伏更深的人物。”
魯明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那就難辦了。”
“我之前一直跟您在奉天,咱們跟周乙以及這邊的人其實都不是很熟。
“在咱們來之前,廳里到現在還留著的老人可不多了,就是兩位廳長,還有裝備處的李俊山。
“考慮到那人走后,周乙才接的班話,警察廳來來去去的人可就多了,更不好找。”
“沒什么不好找的。”高彬冷笑一聲。
“對方能竊取到重要情報,肯定是上層人物。”
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
“你把這五年來,股長級以上,包括之前調走的人員名單,都給我調出來,我們仔細研究一下。
“既然周乙一時啃不動。
“也許,咱們可以從這個人身上入手。”
魯明精神一振:“明白。”
下午五點,天色漸晚。
洪智有拉開車門,坐進了周乙的車里。
周乙從公文包里掏出十卷扎好的百元面額康德幣,遞了過去。
“你嫂子出了六萬,我出四萬,都在這了。”
洪智有接過來,在手里掂了掂,臉上露出笑容:“嫂子是真有錢。”
周乙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淡淡說道:“只要能干掉城倉,這點錢都是小事。”
洪智有把錢收好,話鋒一轉。
“對了,這都進入二月了,新京那邊的情報遞到山里了嗎?”
周乙發動了汽車,車廂里響起引擎的低鳴。
“不清楚。
“我問過老魏,那邊一直沒有回饋。
“這事頗有點奇怪。
“秋妍確定電報已經發了出去,新京方面收到后,這么多天下來,也該有回音了。”
“別擔心。”
洪智有看著窗外,安慰道。
“楊將軍他們神出鬼沒,林子那么大,一時間找不到人也很正常。”
周乙沉默地開著車:“希望楊將軍能躲過這一劫。
“城倉很擅長用偵測技術,當初的電波偵查車就是他引進來的。
“他制定了一整套的誘降、偵查結合的暗線作戰計劃,一邊嚴查嚴抓,一邊攻心,現在情報工作比當初難了何止百倍。”
洪智有心頭也暗自嘆息了一聲。
也許這一次,真的沒有了奇跡。
他收回深思,將話題拉了回來。
“正好武田破了案,我請了他和仁川課長今晚聚會,給他們發鈔。
“如果順利的話,城倉的末日不久了。”
他看著周乙:“你再讓老魏去打聽下消息,一定要不惜代價保護好楊將軍。”
周乙點了點頭。
車子停在路邊,洪智有拿了錢,推門下車,上了自己的那輛車。
兩輛黑色的轎車,一前一后,各自駛向了不同的方向,融入了哈爾濱深沉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