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智有說到這,猛地一轉頭,手指幾乎戳到崔萬年的鼻尖上。
“崔萬年,你還不如實交代泄密一事嗎?”
這一聲大喝,仿佛一道驚雷在崔萬年耳邊炸響。
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劇烈一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癱軟在椅子上。
“我……我沒有……
“我真的……沒打開過文件。”
崔萬年無力的解釋。
高彬笑了起來:
“這就奇怪了。
“周隊長沒有通風報信的時機。
“電話又是從佳木斯方向打過來的。
“不是你,難道真是鬼啊?”
一直沒怎么出聲的魯明,也跟著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依我看,指不定還真是有鬼。”
劉魁則是一聲冷笑,他環抱雙臂,目光毫不避諱地在崔萬年和宮川義夫身上打了個轉:
“現在知情的,又有條件泄密的,就只有你和宮川廳長。
“不是你,難道是宮川廳長嗎?”
宮川義夫沒想到哈爾濱的警察如此狂妄,臉色不由難看到了極致。
高彬立刻出聲呵斥:“劉魁,你瞎說什么呢?
“宮川廳長可不是愛開玩笑的人,還不向廳長道歉?
劉魁這才反應嘴快了,連忙朝宮川義夫深深鞠了一躬。
“廳長,對不住,我錯了。”
宮川義夫臉上肌肉緊了緊,沒搭理他。
他轉過頭,看向仿佛置身事外的朱毅:“朱科長,你沒什么想說的嗎?”
崔萬年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啞著嗓子大叫起來。
“科長!你……你幫我說句話啊!
“我真的沒偷看過文件!”
朱毅心頭暗暗嘆了一口氣。
好好的棋局,愣是讓人給將死了。
宮川義夫看似聰明,步步為營,可細節之處卻處處漏洞,連一個金四爺都搞不定。
此刻被洪智有抓住了把柄,不把自己拖下水就已經是萬幸。
他哪里還敢救人。
一群豬啊!
朱毅緩緩睜開眼,眼神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人證、錄音皆在,我沒什么好說的。”
崔萬年臉上血色褪盡,難以置信地看著朱毅:“科長,你……”
洪智有適時站了出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宮川廳長,請下指示吧。”
宮川義夫站起身,強大的壓迫感再次籠罩了整個會議室。
他用威嚴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宣布。
“崔萬年,你涉嫌泄露本次行動的絕密情報,依據《戰時嚴厲處分條例》,予以立即羈押、訊問!”
崔萬年徹底崩潰了,嘴里發出絕望的嘶吼。
“廳長!我冤枉!我冤枉啊!”
宮川義夫看也不看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洪智有。
“洪股長,既然是你偵破的線索,人,就交由你們警察廳處理吧。”
洪智有站起身,恰到好處地行了個禮,放低了姿態:“屬下領命。”
宮川義夫緊盯著他,又補充了一句。
“一定要盡快查個水落石出。”
洪智有點了點頭,“是。”
宮川義夫系好西服的扣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朱毅也站起身,先是走到高彬面前,握了握手,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告別。
然后,他走到了周乙面前,臉上帶著無比真誠的表情,歉然道:
“周老弟,對不住了,沒想到讓你送封密信,險些害了你。”
說著,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周乙的肩膀,意味深長的發笑:
“看到老崔了嗎?最毒枕邊人,有時候越是離你越近的人,往往越危險。
“江湖險惡,老弟日后得擦亮眼啊。”
高彬的面頰咬肌不易察覺地緊了緊。
這王八蛋,臨走了還要挑撥離間,真特么的損。
周乙的表情依舊平靜如水:“謝謝提醒。”
朱毅點了點頭,又踱步到洪智有的跟前,“后生可畏啊,朱某人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
洪智有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朱科長是前輩,您客氣了。
“哈爾濱比佳木斯要熱鬧不少,朱科長難得來一趟,可要多玩幾天。”
朱毅像是多年老友一般,輕輕拍了拍洪智有的手背:“不了,我老了,喜歡清閑,還是佳木斯更清凈些。”
洪智有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是啊,佳木斯山清水秀,倒是個養老安生的地方。
“朱科長定當長命百歲。”
朱毅仿佛沒聽出話里的刺,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百歲?哈哈,好,好,那就托你的福了。”
他收回手,目光最后落在了面如死灰的崔萬年臉上。
“萬年老弟,一人做事一人當,做錯了事就得認罰。
“放心吧,看在多年的兄弟感情上,我會善待你的妻兒老小。
“尤其是崔劍,我會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照顧。”
崔萬年拳頭緊握,恨極的盯著朱毅。
他明白了。
宮川義夫和朱毅這是徹底放棄自己了。
否則,他們完全可以把自己提到佳木斯或者警務總廳受審,再想辦法為自己開脫。
現在看來,他們是打算拿自己的命,去換取與洪智有的妥協。
更可惡的是朱毅這個狗東西,竟然拿兒子要挾自己。
可恨!
根本沒有得選啊!
崔萬年雙目血紅,死死地盯著朱毅,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謝……謝。”
朱毅滿意地笑了笑,轉身大步離去。
待轉過臉的瞬間,他臉上笑容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是不甘與失落的冰霜。
哈爾濱啊,多繁華,多美啊。
可惜……哎……
高彬目送朱毅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然后才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落水狗崔萬年。
他抬了抬下巴,下令道。
“劉魁,帶崔隊長去一號刑訊室,交給老涂,好好審一審。”
劉魁冷漠地一抬手,“崔隊長,請吧。”
崔萬年被兩個特務架起來,他怨毒地看了一眼周乙,然后才被拖著,不甘地走了出去。
高彬一拍手,會議室里沉悶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
他朗聲笑道:“各位,虛驚一場啊,差點就把咱們的周大隊長搭進去了。”
周乙也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全賴各位同僚斡旋,要不我今天就真成紅票了,謝謝了。”
魯明跟著開起了玩笑,“周隊長,口說可沒什么誠意。
“你要真想感激大伙兒,不如請大家吃頓大餐。”
周乙很是干脆。
“沒問題,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我請大家去馬迭爾賓館吃大餐。”
高彬叼著煙斗,笑了起來,“好啊,正好咱們科有些時日沒聚餐了,今晚正好喝上兩杯。”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歡笑聲,眾人各自收拾東西,三三兩兩地往辦公室走去。
魯明快走幾步,追上了高彬,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進了辦公室。
他手腳麻利地給高彬倒了杯熱茶,然后恭敬地站在辦公桌前。
“科長,你說這到底演的哪一出呢?
“我都看不明白了。
“你說啊,宮川……不,是老崔,他為啥要主動泄露情報?
“那兩個特派專員可是真正的肥魚啊,一旦抓到了,就有可能把紅票滿洲工委連根拔起,那才是真正的驚天大功。
“搞這么大陣仗,還搭進去一個崔萬年,不值當啊。”
高彬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魯明啊,人都是自私的,你還看不出來嗎?
“宮川義夫新官上任三把火,是奔著誰來的?”
魯明愣了愣,試探著說,“周……不,是智有?”
高彬點了點頭,吐出一口濃白的煙霧。
“是啊,這孩子也不知道最近犯了什么邪性,現在是人是鬼都想上來掐他一把。”
魯明干笑了一聲,“還不是錢字鬧的。
“要這么說來,那還是智有夠硬。”
高彬抬眼,眼神銳利地盯著他,“你現在才明白?”
魯明面皮一僵,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連忙解釋:
“不,不是,我早就看出來了。
“要不上次馬文棟那件事,我也不會出去躲了大半個月。”
高彬這才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你心里有數就好。
魯明知道,高彬這是在點自己。
他連忙點頭,聲音里透著一股劫后余生的慶幸:“我現在是看明白了,只要跟著智有,咱們警察廳就吃不了虧。”
他暗自慶幸自己上次在馬文棟那件事上,見風使舵得快,及時向洪智有交了底。
要不然這會兒,只怕自己都爛土里了。
高彬對他的表態不置可否,只是抬了抬下巴:“去把智有叫過來。”
片刻之后,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洪智有推門走了進來。
“叔。”
高彬看著他,沒來由地微微嘆了口氣。
洪智有拉開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臉上掛著那副招牌的笑容:“叔,這怎么還嘆上氣了,今兒打了個翻身仗你不高興?”
高彬說:“老朱滾回佳木斯,還折了虎將崔萬年,宮川義夫也主動認輸了,按理來說我應該感到高興。
“可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高興不起來啊。”
說到這,高彬目光如炬的盯著他:
“你老實告訴我,這次的名單泄露,到底是不是周乙所為。
“以我對老朱的了解,他這個人狡猾得很,不見得會主動去了解名單內幕。
“也就是說,這份名單的內幕,只有宮川義夫和……周乙可能了解,并通風報信。”
洪智有臉上的笑容不變,攤了攤手:“叔,我不是推斷過了嗎?周隊長當時在車上,根本沒有泄密的條件。”
高彬的眉眼瞬間冷了下來,語氣譏諷道:
“你就蒙鬼吧。
“你有一輛道奇轎車開出過哈爾濱,如果我所料不差,是去佳木斯了吧?
“真正想傳遞情報,周乙即便是在火車上,他也有一百種法子把情報傳遞出去。
“火車那種嘈雜之地,他隨便動點手腳,就能讓人中途下車去傳情報。
“要不是金四被抓,你覺得宮川義夫和朱毅,能信你這種兒戲般的推論?”
洪智有的笑容微微收斂,但依舊沒有半分退讓。
“叔,我去佳木斯是按你的計劃傳遞信息,助周乙脫困,順便打壓老朱,這可是您的意思。”
高彬對他的‘東拉西扯’很是不滿:“那只是一方面,我現在跟你討論的是,紅票到底是誰放走的。”
洪智有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叔,宮川義夫啊,這不很明顯了嗎?”
高彬伸出手指,隔空點了點他。
“你在撒謊。
“宮川義夫的確是刷新了我對日本人底線的認知,但他把情報給金四,是在五點左右,也就是你所說的情報泄露點。
“但據我的人得知,有人早在四點就提前撤走了。
“其中就包括那兩個紅票中的一個。
“這說明情報在五點前,甚至三點、四點左右就泄露出去了。
“這你作何解釋?”
洪智有心頭暗叫糟糕。
他還是低估了叔叔的手段和能力,尤其是在情報刺探、監視這一塊,真他媽簡直成精了。
他面上不動聲色,硬著頭皮說。
“叔,這就是個信任問題,看你怎么想了。
“你要認定是周乙,我也可以說是朱毅信不過宮川義夫的業務能力,先行自己漏了一手。
“這也是合乎邏輯的啊。”
高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拿起煙斗,卻沒了抽煙的興致:“合乎邏輯,這四個字用的好啊。
“我現在不能查周乙,給宮川義夫和朱毅翻身的機會。
“也不能反駁你,去質問他們。”
說到這,他疲憊地看了眼洪智有,自嘲一笑:
“行吧,你們都贏了,就我蒙在云里霧里。
“這次看在我大孫子的面上,我不跟你爭,暫且把周乙的事放一邊。”
他話鋒一轉,眼神重新變得銳利。
“你給我說說,要怎么處理崔萬年?
“還有宮川義夫那,接下來該怎么處?
“他畢竟是高了咱們幾級的頂頭上司,你要還跟對付澀谷三郎和馬文棟那樣打打殺殺,陸軍部就該剿你這個內匪了。
“做人還是別太張揚啊。”
洪智有身子前傾,表情認真了起來:“叔,我跟澀谷三郎是立場、信仰沖突,與馬文棟是利益之爭。
“但與宮川義夫,我跟他并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而且,這么愚蠢、拙劣的對手留在任上,對我來說是一件好事。
“所以,我會跟他和平共處。
“明日我就會正式去拜訪他。”
高彬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看來你的確已經不需要我的提醒了。”
洪智有嘿嘿一笑,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倒是希望叔叔沒事能多嘮叨我,讓我時時反省自身。
“至少我派人去佳木斯就瞞不過叔叔的眼睛。
“要是換成澀谷三郎,我這一手恐怕就是自投羅網了。”
高彬的臉色這才徹底緩和下來,“你清楚就好。
“記住,永遠不要輕視你的對手,有時候寧可不出招,也不要亂出招。
“你去吧。”
洪智有站起身,朝高彬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高彬靠在寬大的紅木座椅上,略帶幾分愁悶地閉上了眼。
直覺告訴他,周乙是有問題的。
哎,能夠咬周乙的只能是……
想到這,高彬睜開眼,拿起了辦公桌上的電話。
“是我,你過來一趟。”
很快,魯明推門走了進來,姿態比剛才更加恭敬。
“科長,您找我。”
高彬沒有看他,只是把玩著冰涼的煙斗。
“我記得上次北平一位教授不是派了三個人來嗎?都讓他們打入了警察廳,放著不用是不是太可惜了?
“劉廳長昨兒還問我這事來著。”
魯明心頭一動,立刻會意:“是,張濤現在就跟著我的,這小子挺精的。
“他跟劉副廳長的女兒劉雅雯是同學,下了班就往那邊跑,是得給他找點事了。”
高彬嘴角勾了勾,“嗯,等過了這陣風,魚塘的魚老實了,你讓這個張濤去釣一釣。”
魯明立刻點頭。
“明白。”
他頓了頓,眼神斜著往上一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今天洪股長揭露崔萬年通匪時,我看您……好像不怎么高興。”
高彬心頭一激靈,自己的表情管理這么不到位了嗎?
他轉頭,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眼力不錯啊。
“所以,你該知道怎么做了嗎?”
魯明干笑一聲,壓低了聲音,“內部監控,我懂的。”
高彬看著他道:
“魯明,上次智有明知道你在幫馬文棟跑腿,知道為什么仍然留著你嗎?”
魯明瞬間臉色大變,嘴唇哆嗦著,“我,我……科長,我那是被馬文棟蠱惑了。”
高彬冷笑一聲:“因為我替你求情了。
“你跟我很多年,業務能力我還是清楚的。
“所以你賭博也好,在廳里搞破鞋也好,我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是堅定的反票派。
“只要你有這一點好,我就能容忍你所有的缺點。
“你巴著馬文棟圖啥,不就想升官嗎?
“簡單,等白廳長一退,廳里就該洗牌了。如果你查出了點什么,未來我托你一把,這都不是問題。”
魯明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他連忙抹了一把,“謝謝高科長,屬下一定誓死效忠。”
高彬擺了擺手,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口號就別喊了,我也沒指望你的忠誠,把事情干好就行了。”
魯明如蒙大赦,“是,高科長。”
翌日。
洪智有直到上午十點才悠悠醒來。
昨晚在馬迭爾賓館喝得實在太多,到這會兒頭還有些發疼。
咚咚!
“小洪爺,是我。”
彭虎沉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洪智有揉著太陽穴,起身打開了門。
彭虎側身讓開。
“金礦的趙襄理來了。”
很快,一個戴著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的中年人提著一個沉重的皮箱走了進來。
彭虎把門輕輕帶好,守在外面。
趙襄理將皮箱放在桌上,直接打開:“小洪爺,這是金礦第一批成品,您看看成色。”
只見箱子里面,是數十根整整齊齊的金條,在晨光下閃爍著誘人的金色光澤。
洪智有隨手拿起一根,在指節上輕輕一敲,質地清脆,聲音悅耳。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錯,辛苦了。”
趙襄理微微躬身,“應該的。”
洪智有將金條放回箱子。
“產量再往上提一提。
“另外,要和滿鐵那些日方的技術人員搞好關系。
“還有,把最好的一批直接轉交給小日山直登會長,托他轉交一部分給親王。”
趙襄理恭敬地應道,“是。”
趙襄理提著空箱子離開了,彭虎走了進來。
“小洪爺,這個人可靠嗎?”
洪智有笑了笑,“當然。”
趙襄理是周乙推薦的人,精通日語,還擅長養鴿子,當初幫老魏往山上飛鴿傳信的就是他,絕對是哈爾濱紅票中的精英人物。
眼下戴笠、葉子明正眼巴巴地盯著自己這點金子,用紅票的人,遠比用軍統的人可靠。
真要有天趙襄理把金子卷到延城潛逃了,那也比送給戴笠舒坦。
可惜啊,這世上只有一個老謝。
否則自己也不用擔心無人可用,淪落到要找周乙推薦人手了。
洪智有從箱子里挑出二十根金條,又從床頭柜里拿出幾札嶄新的鈔票,一起裝進一個小皮箱里。
他拎起箱子,直接驅車前往警務總廳。
是時候跟宮川義夫這位新廳長,好好聊聊了。
對宮川義夫,洪智有其實是有好感的。
愚蠢,清澈見底。
手段拙劣、單一,幾乎毫無細節。
這樣的對手,簡直就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
如今難得宮川義夫主動交出老崔賣低,洪智有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得好好巴住這位仁兄,大家一起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