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公園,江風帶著水汽很是清爽。
老魏手里的魚竿微微一沉,但他連看都沒看一眼。
那點釣魚的閑情逸致,早已被洪智有帶來的消息沖得一干二凈。
他甚至懶得去收那套花了不少錢置辦的漁具。
“你留下來慢慢釣,我得馬上去通知他們。”
老魏站起身,將帽子往頭上一扣,動作干脆利落。
頓了頓,他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洪智有:
“你放心,那兩位單線與省工委聯系的同志,我親自去救他們,絕不會給你和周乙帶來麻煩。”
洪智有看著他決然的背影,笑了笑:“小心點。”
老魏這人雖然非是運籌帷幄的大才,但沖他每次嘎人都親自帶隊,不難看出這家伙是個責任心、執行力很強的干才。
老魏的腳步沒有停下:“謝謝。
“你也一樣。”
洪智有看著老魏的身影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這才收回目光,慢悠悠地拿起那根被遺棄的魚竿。
魚線末端,一條巴掌大的鯽魚正在徒勞地掙扎。
他微微一笑,將魚摘下隨手扔回了江里。
哈爾濱警察廳。
洪智有驅車回到辦公室時,任長春已經泡好了茶在等他。
“股長,你想要的那兩個人,肖先生和彭虎他們已經搞定了。”他聲音壓得很低。
洪智有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嗯,我知道了。”
他并非信不過老魏的能力,而是事關周乙和自己的安危,不敢大意,在去見老魏之前,就已經讓彭虎和肖國華先行去找那兩人了。
洪智有走到辦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坐下,陪我下兩盤棋。”
任長春的臉上立刻顯出為難的神色,“股長,就我那臭棋簍子,哪是您的對手。
“至今就沒贏過您一盤。”
洪智有落下一子,發出清脆的聲響,“輸贏不重要,享受過程。”
與此同時,濱江省警務總廳。
廳長辦公室。
宮川義夫有點迷信,他覺得原來澀谷三郎和馬文棟用的那間辦公室在陰面很晦氣,索性把辦公室搬到了陽面。
還刻意找來了風水師把房間布置了一番。
他還就不信了,這第一炮能啞了。
此刻,宮川義夫在寬大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木質地板被他锃亮的馬靴踩的咯吱作響。
很快,他的助理副官久保太郎敲門而入,身后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
“廳長,人我找到了。”
宮川義夫停下腳步,眼神銳利地掃了過去:“帶進來。”
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頭戴一頂圓帽,走動間,嘴里鑲著的兩顆大金牙,一臉市儈小人相。
他一進來就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廳長閣下,您找小的?”
宮川義夫擺了擺手,久保太郎退了出去。
他坐回皮椅,身體后仰,雙手交叉放在腹部:
“你叫金四?
“我知道你,是哈爾濱地下的情報販子,你跟紅票有過合作,對嗎?”
金四爺臉上笑容瞬間凝固,兩條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長官!長官饒命啊!
“我,我哪有那個本事,那可是掉腦袋的買賣,您明察,您一定要明察啊!”
宮川義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用緊張。”
“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扔在金四爺面前。
“這里有一份事關哈爾濱地下紅票組織的絕密消息。
“你想辦法,把這個消息透給他們。
“要快。”
宮川義夫伸出一根手指:“記住,必須在一個小時之內傳出去。”
金四爺顫抖著開信封,只掃了一眼,整個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樣,魂都快嚇飛了:
“宮川廳長!這……這事也太大了!
“這一個搞不好,我全家老小都得填松花江!
“我真兜不住啊!”
宮川義夫的眼神驟然變冷,“我讓你做的,你盡管放心去做。
“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賞。”
“是,是……小的遵命。”
金四爺撿起信封,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宮川義夫把門外的久保太郎喚了進來:
“盯緊這個人,等他的情報一出手,立即把這個人秘密處理掉。”
久保太郎躬身。
“哈伊!”
經濟股辦公室。
棋盤上,黑白二子廝殺正酣。
桌上的電話突然急促響了起來,打破了辦公室的寧靜。
洪智有拿起聽筒,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
“以買家的名義接頭,秘密逮了他。”
“先看起來,這個金四爺,我有重用。”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
“記住,要干凈點。”
掛斷電話,洪智有抬腕看了眼手表,棋盤上的棋局瞬間變得索然無味。
他站起身:
“周隊長該到了!
“你先去開車,我跟高科長打聲招呼。”
任長春立刻起身領命而去。
特務科科長辦公室。
煙斗里上好煙絲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高彬端坐在椅子上,雙手食指交叉,兩根大拇指正有節奏地互相內扣著,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種精準的計時器。
見到洪智有進來,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立刻鎖定了過來:
“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洪智有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如您所想。”
他喝了口水,語氣輕松。
“宮川義夫初來乍到,手里沒什么牌可打,病急亂投醫。
“竟然找了個黑市的情報販子,去給地下紅票透消息。
“我已經派人去了,很快就能把那個叫金四爺的販子控制起來。”
高彬從鼻子里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這么看來,宮川義夫的道行比馬文棟和澀谷三郎差遠了。
“他這是自取其辱。”
洪智有笑了笑,將水杯放下。
“叔,您也知道,總有那么些人不信邪,老想著跟我碰一碰。
“也好,讓他吃點虧,摔個跟頭,哈爾濱這地面才能有幾日太平。”
高彬的臉色卻并未因此舒展:
“關鍵是得讓老朱吃點虧才行。
“這家伙要是真調到哈爾濱來了,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洪智有點了點頭。
“明白。”
他站起身,“我接人去了。”
“你別去了。”
“讓任警官去就行。”
“我想過了,這的確是一次考驗周乙的好機會。
“畢竟,那份名單里有兩名直接跟滿洲省工委聯系的暗線。
“這樣的人,價值極高。
“周乙要真是紅票,他一定會想辦法看那份文件,也一定會想辦法把消息遞出去。”
高彬喊住了他,徐徐說道。
洪智有的笑容一斂:
“叔,您還是懷疑周乙。”
高彬抬起眼皮,看著自己的侄子。
“我知道你跟他關系很好。
“但這是我的工作,是正常的程序。
“土肥原是我的老師,也是你的師兄,你應該聽過他的那句明言。
“懷疑,是一種美德。
“我希望你,不要被個人的情感左右,而忘記自己的身份。
“至少,你不要影響我。”
高彬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種罕見的嚴肅。
“我的原則,我的底線,就是你,還有你的孩子們。
“但這不代表,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肆無忌憚。”
他將煙斗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是你朋友。
“我是你親叔。
“不要讓我為難。
“你懂我的意思嗎?”
辦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高彬煙斗里煙絲燃燒的細微聲響。
洪智有看著高彬那雙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點了點頭:“明白了。”
下午六點。
哈爾濱火車站,二號站臺。
汽笛長鳴,火車緩緩停穩。
車門打開,周乙提著公文包,隨著人流走了下來。
任長春快步迎了上去,立正敬禮:“周隊長。
“很抱歉,洪股長臨時有事來不了,只能我來接你了。”
周乙目光越過任長春的肩膀,在嘈雜站臺上掃視了一圈。
他的心頭微微一沉。
以洪智有的行事風格,這樣關鍵的時刻,他絕不會無故缺席。
除非,局勢的變化比自己預想的還要糟糕。
是老魏那邊出了岔子,還是別的什么意外?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是點了點頭,“辛苦了。”
汽車平穩地向警察廳方向駛去。
周乙靠在后座,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手指在公文包的皮質表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
濱江省警務總廳。
宮川義夫正在打電話:
“確定路上沒出岔子嗎?
“崔隊長辦事我放心,這邊一切順利。
“等我的好消息吧。”
宮川義夫掛斷電話,取了一根雪茄湊到鼻尖聞了聞,問一旁的久保太郎:
“那個金四爺,情況怎樣了?”
久保太郎躬身報告:“廳長,跟蹤的人匯報,親眼看見有人在老道外的茶館跟金四爺接了頭。
“應該是去購買情報的紅票分子。
“你知道的,這種情報向來很搶手。
“另外,我們一直盯著的幾個重要目標,確實已經從監視點失去了蹤影。”
宮川義夫滿意地點了點頭,這證明他的魚餌已經成功撒了出去。
久保太郎的語氣一轉,帶著些許困惑。
“不過……就在我們的人準備去處理掉金四爺的時候,他們跟丟了。
“金四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宮川義夫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
“無妨。
“一只受了驚的耗子而已,掀不起什么風浪。
“慢慢找。”
他將雪茄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周乙馬上就要到了。
“一切,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久保太郎看著宮川義夫,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廳長,這次的名單上有不少級別不低的紅票。
“我們這么做,任由他們逃脫,損失是不是太大了?”
“損失?”
宮川義夫笑了,煙霧從他的齒縫間逸出,“久保君,你的眼光要放長遠一些。”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眺望這座城市的暮色。
“當務之急,是抓住甚至處決周乙,敲山震虎。
“只有這樣,才能讓高彬那只老狐貍收斂爪牙,也才能讓洪智有那個錢串子明白,誰才是哈爾濱真正的主人。
“其次,我要借著這份功勞,把朱毅從佳木斯調過來,助我一臂之力,徹底掌控哈爾濱的警察系統。”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相比于這些,區區幾只地下老鼠,算得了什么?
“別忘了,我們是貓,他們是鼠。
“今天放了他們,明天就能抓住他們,不就這么點事嗎?”
久保太郎恍然大悟,再次深深鞠躬,“廳長圣明!”
宮川義夫掐滅了雪茄。
“是時候行動了。
“你去通知村上隊長,還有警務廳的別動隊,讓他們做好準備。”
久保太郎領命。
待副官離去,宮川義夫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高科長,周乙到了嗎?
“好,我馬上過來。”
哈爾濱警察廳會議室。
長條桌旁,氣氛肅殺。
高彬、魯明、劉魁等人早已列席,個個正襟危坐。
周乙與洪智有并坐,兩人眼神一交會,一切盡在不言中。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宮川義夫穿著筆挺的西裝,在一眾警員簇擁下走了進來。
室內所有人同時起身,敬禮。
“廳長!”
宮川義夫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入座。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周乙身上:“周隊長,情報拿來了嗎?”
周乙站起身,從公文包里取出牛皮紙檔案袋,雙手遞了過去。
宮川義夫接過文件,簡單檢查了一下火漆封口,拆開文件,迅速掃了一眼,然后直接遞給了身旁的高彬。
“很好。
“佳木斯警察廳的郭廳長送來的這份情報萬分重要。
“事不宜遲,高科長、村上隊長,我建議立即進行抓捕行動,以免紅匪逃脫。
“勞煩憲兵隊和特務科了。”
高彬接過文件,目光在紙面上一掃,然后遞給了村上隊長。
文件在魯明、劉魁等幾個核心成員手中快速傳閱。
昏暗的燈光下,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每個人都在飛快地記下名單上的名字與地址。
高彬收回文件,轉頭看向自己的手下,開始下達命令。
“周隊長,魯明、劉魁。
“你們負責傅家甸、道里、南崗三個區的抓捕。
“余下的目標,交由村上隊長的憲兵隊了。”
周乙三人同時起身:“是!”
村上隊長臉上帶著自信的寒意,對著眾人點了點頭。
“諸位放心。”
說完,他便帶著自己的憲兵隊先行離去。
“高科長,你留下來。”宮川義夫吩咐。
高彬留了下來,他揮手讓魯明和周乙他們先去準備。
然后,親自為宮川義夫倒上了一杯茶。
宮川義夫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高科長,你覺得,咱們這回能抓出警察廳的那個內鬼嗎?”
高彬點了點頭:“希望很大。
“這份情報至關重要。
“如果這個內鬼真是周乙,而他因為懦弱或者僥幸,沒有打開文件,那么他將因為自私的選擇,導致他們內部的同志,尤其是那兩個直接與滿洲省工委聯系的特派暗線被我們抓捕。
“這對于周乙和紅票來說,本身就是一次沉痛的打擊。
“到時候,我們再在黑市放出風聲,就說這份絕密情報,是周乙從佳木斯帶回來的。
“紅票內部要是知道周乙知而不報,導致重大損失,他們會怎么想?
“他們內部必然會產生巨大的分裂,甚至會不會懷疑,周乙已經叛變了?
“別忘了,周乙現在是嬌妻在懷,女兒剛生,要錢有錢,要權有權。
“這樣的人,最容易引起別人的妒忌和懷疑。
“一旦他不受信任,周乙這條線就算廢了,甚至會為了自證清白而露出真正的馬腳,咱們遲早能抓住他的證據。”
高彬吸了一口煙:
“反之,如果周乙看了文件,這些人全都跑了,那他就是泄密的頭號嫌疑人。
“咱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審訊他。
“不管他做什么選擇,都是有利于我們的。”
宮川義夫聽完,撫掌大笑:“高科長不愧是帝國情報線的老前輩,宮川敬佩之至。”
高彬臉上露出一貫的謙遜笑容,擺了擺手。
“廳長客氣了。
“這次的計劃是您一手運籌帷幄,高某只是在您身后跑個腿罷了。”
宮川義夫對他的態度十分滿意,端起茶杯:
“以茶代酒,向你表示敬意。”
兩人相視一笑,茶杯在空中輕輕一碰,發出一聲脆響。
夜色中,傅家甸。
幾輛汽車停了下來,荷槍實彈的警察如狼似虎地闖進了不遠處的一家報社。
洪智有坐在副駕駛座上,指間夾著一根香煙,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滅。
周乙坐在他身邊,目光透過車窗,看著那棟陷入混亂的小樓,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智有,不會出事吧?”
洪智有彈了彈煙灰,語氣輕松:“不會。
“你讓春三傳遞給我的那兩個名字,與我叔叔給我的情報完全吻合。
“這說明,宮川義夫這次是玩真的。”
他輕笑一聲,笑聲里滿是嘲諷,“為了抓住你,順便打壓我,他這是把親兒子都舍了出來,就想套住咱們這兩條狼。”
周乙的嘴角也浮現出一絲笑意:“可惜,他算不上一個精明的獵人。
“這一遭,注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
“你今天沒來接站,是高科長的意思吧?”
洪智有點了點頭,吐出一口煙圈。
“是。
“他覺得,那兩個滿洲工委的暗線,是能釘死你的鐵證。
“因為在他看來,你如果不打開那份文件,即便是通知了老魏,也未必能保住那兩個人。
“畢竟那兩人是單線聯系,老魏都未必知道他們的住址。
“如果那兩個人跑了,就只能證明你偷看過文件。”
洪智有嘆了口氣,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
“哎,叔叔終究是老了。
“或許是對日本人對紅票的仇恨太過篤信,他萬萬沒想到,宮川義夫為了對付你我,為了他自己的權位,連那兩個重要的紅票暗線,都舍得賣掉。”
周乙的目光轉向警察廳的方向,眼神深邃:“到頭來,咱們斗來斗去,倒是把高科長一個人蒙在了鼓里。
“等他知道結果,怕是心臟又得不舒服了。”
洪智有掐滅了煙頭,笑了起來,“是啊,他這人就這么犟,太愛猜忌。
“不多吃幾次虧,他是不會死心的。”
兩人正說著,巷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魯明和劉魁帶著幾個手下,一臉喪氣地走了過來。
“呸!”
魯明朝著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瑪德!還以為能撈條大魚,興沖沖跑過來,結果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劉魁也是一臉的晦氣,補充了一句。
“報社看門的說,名單上的人下午就溜了,具體去了哪兒,一概不知。
“顯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什么絕密情報,絕個屁!”
魯明也是搖了搖頭,諷笑:“現在是什么情報都說是絕密,這絕那絕的,上邊這是純粹嫌咱們太閑了,要給咱們找點事做啊。”
周乙推開車門,走了下去沉聲吩咐:“別說氣話!
“抓緊去下一個目標點。
“另外,派人把報社的社長扣了,帶回警察廳審訊!”
魯明一聽,立刻領命。
“是!”
“這樣吧,咱們分開,魯明你一隊,劉魁一隊,咱們分區坐鎮。”周乙吩咐。
魯明很小人的笑了笑:“呵,到時候我們逮到了大魚,周隊長可別嫌我們搶功啊。”
周乙笑道:“行,那就看大家誰的運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