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鋼鐵大門,死死隔絕了內外的一切消息。
周乙站在不遠處,目光緊緊盯著那扇門。
他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指針已經無情地走過了半個小時。
洪智有還沒出來。
情況很不妙。
這地方的恐怖傳聞,足以讓任何一個哈爾濱人聞風喪膽。
周乙上前試圖向門口的衛兵詢問情況,卻被端著槍的士兵呵斥趕開了。
他決定不再等,必須立刻去找電話亭,通知高科長來救人。
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時,一輛黑色的轎車疾馳而來,一個急剎停在了不遠處。
車門推開,馬文棟走了下來。
一見面,馬文棟臉上就掛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周隊長,你是在等洪智有吧?”
周乙轉過身,神色平靜:“是,馬廳長好耳目。”
馬文棟踱步上前,語氣里滿是快意:“不用等了,實話告訴你吧,石井博士今天設的是鴻門宴。”
他瞥了一眼那堵高墻,搖了搖頭:
“可惜啊,你這個樊噲、張良只能在這高墻外干著急,怕是救不了你的劉邦嘍。”
周乙淡淡一笑:“馬廳長看起來很了解我們的歷史。”
馬文棟背著手,享受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當然。
“澀谷三郎生前留下了不少資料,我翻了翻,有不少是關于周隊長你的。
“也許下一個進去的人,就是周隊長你啊。”
周乙從容依舊:“廳長說的什么,我聽不懂。”
馬文棟擺了擺手,故作姿態:“哦,對了,我聽到了不少關于你妻子的傳聞。”
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
“有時候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跟洪智有那種人稱兄道弟的?
“就像你妻子非要去佳木斯生孩子,你就沒懷疑過嗎?”
周乙的臉上面無表情,眼神卻冷了幾分:“廳長這話,我就更不明白了。”
馬文棟篤定地說道:“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我來說說吧,兩種可能。
“要么顧秋妍根本不是你的妻子,你們兩個是在逢場作戲。
“還有一種可能,你的確是紅票,為了生存跟洪智有達成了某種交易。”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盯著周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只是,拿自己媳婦做籌碼,會不會太無恥了點?”
馬文棟太想看到周乙痛苦、憤怒的表情,那樣會讓他心里平衡些。
同時天涯被欺人,憑啥他周乙能安然無恙?
然而,周乙臉上依舊是從容和平靜:
“馬廳長,誰人背后無人說,心臟的人永遠聽風就是雨。
“你要覺得我是紅票,拿證據來抓我就是了。”
馬文棟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快,也許就是今晚上。”
兩人正說著,那扇沉重的鋼鐵大門,突然發出了“咔嚓”一聲巨響。
門,緩緩打開了。
只見洪智有披著土黃色軍大衣,大搖大擺地從里邊走了出來。
他神態自若,步履悠閑,哪里有半分階下囚的狼狽。
周乙臉上瞬間浮起了笑意,他轉頭看著身旁徹底僵住的馬文棟。
“馬廳長,看來沒有樊噲、張良,劉邦也能安然無恙。”
馬文棟人麻了,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石井四郎那個瘋子,怎么會放他出來?
洪智有不緊不慢地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走到馬文棟跟前笑問:
“呵,馬廳長也是來接我的嗎?”
周乙配合地說道:“應該是吧。”
洪智有吐出一口煙霧,煙霧噴了馬文棟一臉。
“謝了,馬廳長。”
馬文棟臉皮抽搐了幾下,但依舊強行保持著風度涵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用謝,你沒事就好。”
洪智有斜著眼看他。
“我自然是沒事,不過聽佳慧子夫人說,你……有點不太好。”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
“馬廳長,你那個朋友看起來沒什么療效啊。”
馬文棟臉色瞬間沉了下去,終究是沒有反駁。
洪智有懶得再看他,扭頭對周乙說:“老周,上車吧。”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之前,又回頭對馬文棟眨了眨眼。
“忘說了,令夫人真的很……好。
“還望廳長好好珍惜。”
說完,他發出一陣囂張大笑,一頭鉆進了汽車里。
周乙一腳油門,汽車呼嘯而去。
馬文棟站在原地,氣得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起,他猛地轉身,一拳狠狠砸在汽車引擎蓋上!
“洪智有!
“我一定要將你碎尸萬段!”
他怒吼著,徑直朝著防疫給水部的大門走去,他要找石井四郎問個清楚!
不料,門口的士兵抬起手臂,冷漠地攔住了他。
“我要見石井博士!”馬文棟喝道。
士兵面無表情,聲音機械:“沒有預約和長官的允許,誰也不得擅自入內。”
馬文棟氣得肺都要炸了。
他堂堂濱江省大員,竟然被一個看門的小兵攔住!
他回到汽車上,氣得額頭突突地跳。
小笠副官低聲說:“廳長,早聽說洪智有能言善辯,而且很舍得砸錢,石井博士一定是被他蠱惑了。”
馬文棟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陰狠。
“果然,人只能靠自己啊。
“眼下時局混亂,我現在很擔心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陰謀,這會對我十分不利。”
小笠副官眼中閃過一抹殺機,建議道:
“廳長,實在不行,就讓山本君強行捉了他。
“直接當場殺掉!
“反正咱們手上有人證,大不了,就說洪智有拒捕交火,被當場擊斃。”
馬文棟閉上眼睛,沉吟片刻:
“嗯,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容我再思量一下。
“不管如何,洪智有必須死。”
車上。
周乙看了一眼后視鏡,開口道:“你剛剛的話,會不會太過分了?我怕馬文棟會采取過激手段。
“是,憲兵他不太能使喚得動。但你別忘了,他手上有一支裝備精良的特務聯隊。
“萬一他鋌而走險,搞突然襲擊,單靠碼頭的打手和警察廳警力,恐怕很難照顧你的周全。
“永遠不要低估一個日本人的瘋狂,他們都是冷血的禽獸。”
洪智有彈了彈煙灰,淡淡笑道:
“我跟他早就撕破臉了,那就怎么惡心怎么來。
“我已經得到確切消息,陸軍部目前的確是在大規模調集關內的精銳,但那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他們不可能真打。
“實際上,他們暗中已經派遣人去莫斯科和談了。”
“我能知道,磯谷廉介、植田謙吉他們能不知道?
“現在他們正為怎么脫身而煩惱,哪里還有心思幫馬文棟對付我。
“而且這個時候,興許石井四郎舉報馬文棟的絕密電報已經飛向了東京。
“馬文棟,已經是秋后螞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說到這,洪智有笑了。
“至于山本的特務聯隊。
“是,這家伙很忠于馬文棟。
“但別忘了,他是軍人,得歸參謀部管。今晚,我就會讓他們離開哈爾濱。”
周乙眼中閃過訝異,隨即了然:“看來你早就有了準備,已經和磯谷廉介達成了意向?”
洪智有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
“對,磯谷廉介已經認命了。
“這次關東軍慘敗,他被轉入預備役是肯定的了。不過我答應了,幫他爭取香島總督一職。
“這家伙前前后后欠了我好些人情了,這點小事,他自然樂意效勞。”
周乙由衷地說道:“是我多慮了,以你的性格又怎么會打無準備的仗。
“馬文棟想到了三步,你早已把十步都想完了。
“很難想象,你要是我的敵人,我怕活不過一個月。”
洪智有轉頭看他,咧嘴一笑。
“不,活不過十分鐘。
“當初你下火車的時候,嫂子就把魯明當成了你,要不是我眼尖喊了那一嗓子,你一下車就得進我叔叔的審訊室了。
“你要相信,我叔對付紅票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周乙神情變得嚴肅:“那倒是。
“干我們這行的,任何一個細小的錯誤,都是致命的。”
洪智有遞給他一根煙:“我懂,把茶葉交給克公。”
周乙接過煙,點燃吸了一口。
“是啊,這是血淋淋的教訓。干我們這行的,連做夢都得講紀律,否則什么時候腦袋搬家了都不知道。”
洪智有看向窗外。
汽車駛過一座教堂,門口的廣場上,一行白鴿撲棱著翅膀沖天而起。
底下,一群孩子正在嬉笑追逐,陽光灑在他們天真的臉上。
快了。
下一個十年!
快了!
老宅。
魯明站在窗口,偷偷往外邊瞅。
他問送飯來的彭虎:“老弟,你說洪股長跟馬廳長這回掰手腕,到底誰能占上風?”
彭虎將飯盒擱在桌上,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神仙打架,咱們這些小鬼就別瞎琢磨了。小洪爺讓咱們干什么,照做就行。”
魯明指了指桌上的電話機:“我可聽說了,石井四郎那個活閻王,把洪股長叫進了防疫部。”
他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藏不住的憂慮,“那地方,進去的可沒幾個能囫圇著出來的。他要真折在里頭,咱們可就麻煩大了。”
彭虎的眼神冷了下來:“你消息倒是靈通。
“我勸你,那玩意兒最好少碰。萬一馬文棟順著線摸過來,你就是自己往槍口上撞。”
魯明脖子一縮,連連點頭:“對,對,是我疏忽了,大意了。”
他搓著手,又湊了上來,“老弟,洪股長那邊要是有什么新動靜,你可得第一時間告訴我。”
“放心,洪爺輸不了。”彭虎說完,轉身便要離開。
魯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指了指桌角一本卷了邊的畫報雜志,很猥瑣的笑道:“老弟,商量個事。能不能給哥哥我找兩個妞兒來?天天對著這紙片人,不是個事兒啊。”
彭虎甩開他的手,眼神像看個白癡:“你腦子里是灌了水嗎?你要是不想在這兒待,現在就可以滾。”
“得,得,當我沒說。”魯明連忙擺手,“我忍,我忍著還不行嗎。”
門被帶上,彭虎的腳步聲遠去。
魯明朝著門的方向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兒,也敢在老子頭上拉屎了。”
他在屋里煩躁地轉了兩圈,最終還是沒忍住,抓起了電話聽筒,撥通了劉魁的號碼。
劉魁受過洪智有的恩惠,性子又直又犟,不像會給馬文棟賣命的樣子,應該還算靠得住。
電話接通后,魯明壓著嗓子:“是我。我現在在外邊辦個差事,不方便露面。問一下,洪股長回來了嗎?”
聽筒那邊傳來肯定的答復。
“好,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魯明長長舒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
洪智有回來了,這小子果然有兩下子。他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落了地,看來今晚能睡個安穩覺了。
夜色漸深。
洪智有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腳下地板被踩得發出輕微的聲響。
萬事俱備,連東風都已經借來了,是時候讓佳慧子那把刀出鞘了。
他很清楚,像佳慧子這樣的女人,單純的唆使毫無用處。
只有讓她真切地感受到恐懼,將她個人的安危與家族利益捆綁在一起,才能徹底激發她骨子里的殺機。
今天在防疫部門口那番話,就是他故意說給馬文棟聽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失控,把壓力傳導給佳慧子,讓那根緊繃的弦徹底斷裂。
時機到了。
洪智有拿起電話,先是撥通了一個遠洋國際號碼。
“是我。”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待會兒,給他去個電話,把石井那封密報的內容透露給他。”
電話那頭應了一聲。
“好。改日我到東京親自登門感謝。”
“再見。”
掛斷電話,他沒有片刻停頓,又撥通了馬文棟家里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無人接聽。
洪智有冷冷一笑,他很有耐心地掛斷,然后重撥,一遍又一遍。
官邸。
餐廳里,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空氣。
馬文棟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正與佳慧子一同用餐。
客廳里的電話鈴聲鍥而不舍地響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寒蟬攪得人心煩意亂。
女傭香子剛要起身去接,佳慧子一個眼神遞過去,她便識趣地躬身退下了。
“一郎辛苦了一天,就算是天大的公務,也得先放一放。”佳慧子柔聲說道,親手為他布菜。
馬文棟微微頷首,扯出一絲笑意:“也許是找你的電話。”
“不管是找誰的,都不接。”佳慧子說得斬釘截鐵。
馬文棟心里稍感慰藉。
用完餐,他走進浴室,佳慧子則借口去給他拿浴袍,腳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隔著門板,馬文棟清晰地聽到了她壓低聲音打電話的動靜。
這個賤人果然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等佳慧子拿著浴袍回到浴室時,馬文棟靠在浴池邊,語氣平靜地問:“誰打來的?”
“哦,一個朋友,叫我去打麻將,三缺一。”佳慧子回答的滴水不漏。
“是洪智有吧。”馬文棟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佳慧子的心跳漏了一瞬,但臉上依舊鎮定:“不是,是岸田夫人。”
馬文棟閉上眼,熱水浸潤著他的身體,他緩緩開口:“石井四郎今天把洪智有叫進了防疫部。可惜,他沒死在里面。”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妻子臉上,“你是不是很高興?”
“是,我……我們畢竟是朋友。”佳慧子勉強解釋。
“朋友?”馬文棟臉上的平靜瞬間崩裂,他抓起一條毛巾,狠狠甩進水里,激起一片水花。
“別忘了,他只是一個下賤的支那人!”
他猛地從浴池里站起來,雙目猩紅地逼視著佳慧子:“他今天當著我的面,說你……很‘好’。”
佳慧子臉色發白,強作鎮定:“他說的應該是我彈鋼琴……有天賦吧。”
“原來如此。”馬文棟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在浴室里回蕩,顯得格外詭異。
“很好,你去吧。”
佳慧子看出了他滔天的怒火,試探著說:“我還是不去了,琴改天也可以學。”
“去吧。”馬文棟擺了擺手,“學琴而已,我還不至于放在心上。早點回來就是。”
“好吧,那你早點休息。”
一想到洪智有那強壯的身體和霸道的吻,佳慧子心中便如野草瘋長,寂寞難耐。
既然大家都在演戲,她也懶得再費神周旋,珍惜時間才是王道。
她樂得順水推舟,轉身離去。
佳慧子的身影一消失,馬文棟便穿上浴袍,回到房間,從墻上取下了那把懸掛已久的武士刀。
他抽出刀用一塊白絹細細擦拭著冰冷的刀鋒,上面倒映出他扭曲而猙獰的面孔。
他想殺人,殺了洪智有,還有這個不知廉恥的賤婦。
就在他盤算著如何動手時,電話鈴聲再次尖銳地響起。
馬文棟拿起聽筒,里面傳來一個東京老友急切的聲音。
“什么?”他聽著對方的話,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好,我知道了,改日必有重謝。”
“咔噠”一聲掛斷電話。
馬文棟內心的怒火與驚恐徹底爆發。
他接到確切消息,石井四郎已向東京陸軍部發去密電,聲稱諾門坎細菌戰失敗,是因為情報提前被人泄露,并將所有罪責都歸咎于自己。
鼓吹蘇聯孱弱論,情報監管不嚴,甚至是直接泄密人。
其中還專程拿他一半中國人血統說是,話里話外在點自己是隱藏在關東軍內部的“鬼”。
一陣難以言喻的痛苦攫住了他。
他想不明白,洪智有到底有什么魔力,不僅騙走了自己妻子的心,現在竟然連石井四郎那種頑固不化的惡魔都被他三言兩語說動,反手就給了自己致命一刀。
大難將至。
幸好,自己提前得到了消息,必須立刻做出反擊。
佳慧子,你不忠,就別怪我不義了。
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事到如今,只能拿你來做我脫身的墊腳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