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智有回到辦公室,拉開抽屜,將手槍扔了進去。
槍肯定帶不進去,他不喜歡別人觸碰自己的東西。
他穿上警服,外面又披上了那件土肥原送的土黃色軍大衣。
到了樓下,周乙已經開好車在門口等著了。
周乙說道:“高科長打了電話,讓我陪你去一趟平房。”
洪智有笑了笑:“那地方會要命的。”
周乙平靜而堅定的說道:“保護你同樣很重要。”
洪智有拉開車門坐進去:“行吧,那就一起去。”
汽車駛向平房的石井部。
那地方是滿洲國人心中的禁區,一座真正的人間地獄。
密不透風的高大圍墻上,纏著通了電的鐵絲網,兇悍的士兵牽著狼狗,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巡邏。
周乙開著車,看著遠處那座猙獰的建筑,開口道:“這里邊駐扎了兩千多名士兵,石井四郎素來以激進著稱,擁有特殊而獨立的指揮權。
“他在關東軍內屬于獨一份,據說日本陸軍部往這里邊投的經費難以想象。
“而石井本人雖然級別不高,但在關東軍內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周乙偏過頭,看著面色如常的洪智有:“智有,你確定要進去嗎?”
他說這么多,是想提醒洪智有,這次的對手非比尋常。
洪智有彈了彈煙灰:“放心,我有把握。”
車到了門口,立刻有軍官帶人上前,接收了洪智有押送來的幾個殺人犯。
經過一番極其嚴格的搜查后,洪智有被放了進去。
周乙則被幾個端著槍的士兵冷漠地擋在了外邊。
沒有石井四郎的吩咐,外人絕不可擅入。
辦公室內。
石井四郎正端著一杯茶水,靜靜品嘗。
他很享受“城堡”里暗無天日的感覺,就像哈爾濱常年陰霾的天空,這種壓抑的窒息感,會讓他感覺內心變得無比強大。
尤其是看到那些被送進來的人,他們眼中寫滿了恐懼,石井四郎就會變得十分興奮,仿佛看到了大日本帝國一統整個東亞的盛世之景。
別人的恐懼就是他自信的良藥。
一名士兵走了進來:“博士,他來了。”
石井四郎擺了擺手。
很快,洪智有披著軍大衣邁步走了進來。
石井四郎深知好友澀谷三郎就是死在這個年輕人手上。
但他從未要過洪智有的資料,也沒看過他的照片。
因為不需要。
他這里只搜集死人的尸體照片。
石井四郎眼神陰沉,一言不發地盯著洪智有細細打量。
眼前的年輕人,就像是東京街頭隨處可見的奶油小生,除了長得英俊,一無是處。
這與他心中想象的那個智計百出、心狠手辣的對手,完全沾不上邊。
洪智有亦在打量著這位臭名昭著的人間惡魔。
石井四郎身上有軍人特有的冷血與刻板,當然,還有一身靠著血腥、殘忍武裝起來的威懾力。
不過,這種威懾對洪智有來說都是浮云。
好歹自己也曾是跟他們爸爸麥克阿瑟稱兄道弟的人,連他們視若神明的天皇,在自己面前也不過是瑟瑟發抖的小丑。
區區一個日本軍官還想在他面前裝腔作勢,呵呵,還嫩了點。
洪智有背著手,冷冷地看著石井四郎。
他一米八幾的身高,配上腳下的軍靴,再加上那雙鋒利透亮的眼神,整個人如山岳般威嚴,不可撼動。
更糟糕的是,身材矮小的石井四郎,此刻不得不微微抬頭仰視他。
不對視,會顯得自己懦弱。
可仰著頭,又顯得自己低人一等。
那該死的感覺讓石井四郎十分別扭,心里竄起一股無名火。
更讓他憤怒的是,他從這個支那人眼中居然看不到半點恐懼。
這家伙一副來視察工作的高高在上模樣,簡直比關東軍司令官、參謀長的派頭還要大。
八嘎!
“石井博士,密信呢?”洪智有率先問道。
為了不顯得低人一等,石井四郎猛地轉身,在自己的辦公椅上坐了下來,然后抬了抬手:“請坐。”
洪智有大馬金刀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石井四郎開門見山:“沒有密信,請你來,是要對你做一些調查。”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檔案袋,丟給了洪智有:“你先看看。”
洪智有翹起二郎腿,隨開檔案袋,粗略掃了兩眼,便直接扔了回去:“都是假證據,馬文棟給你的吧。”
他頓了頓,接著說:“馬文棟想搶我的皮貨買賣,我沒給。
“還有……我睡了他老婆。
“真相就這么簡單。”
石井四郎對洪智有這種隨意、放浪的態度十分不滿,他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呵斥:“請注意你說話的態度!
“你只是一個支那人!
“你現在所做的一切,足夠讓你躺上冰冷的手術臺!”
洪智有點了根香煙,無所謂的抬了抬手:“支那人?
“你用不著在我這裝橫。
“你要真有本事,也用不著拿什么密信騙我來這里了。”
石井四郎冷哼道:“我知道你是親王的人,但在這里,我說了算!
“只要我一聲令下,你就會親眼看著自己的心臟被一點一點切碎挖出來!
“而且,我真的很討厭你。
“你是我見過最狂的支那人。”
洪智有夷然不懼地看著他,輕輕吐出一口煙霧:“我理解。
“其實我也很討厭你,你是我見過最畜生、最惡心的人。”
石井四郎從沒想過,有人敢這么跟他說話。
他猛地舉起手,剛要按響桌上的警鈴。
但在手掌拍下的瞬間,他又停了下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洪智有:“你真的不怕死嗎?”
洪智有坦然道:“我當然怕死。
“你可以挖出我的心臟,但在東京,也會有人如法炮制你的妻子,你的兩個可愛女兒。
“哦,你的大女兒才九歲吧。
“她很可愛。
“還有你的妻子像甜甜圈一樣美味。
“我的建議是,你現在可以給她們打個電話,也許她們真的很想你。”
石井四郎面色瞬間大變,他觸電般抓起電話聽筒,顫抖著撥通了家里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
聽筒里,卻傳來一個男人陰沉的聲音。
“咔嚓!”
石井四郎狠狠掛斷電話,他指著洪智有,面目猙獰地咆哮:“八嘎!你個混蛋!我要將你切成碎片喂狗!”
洪智有抽著香煙,冷笑不語。
石井四郎突然又笑了起來,笑得癲狂:“我是軍人,妻女的生死早置之度外!
“要是你以為憑這個就能離開這里,未免想得也太簡單了!”
洪智有彈了彈煙灰:“對于你這樣的禽獸,我當然不會指望親人能約束你。
“接下來,咱們談點別的。
“知道我為什么明知這是你的小聰明,仍然要來這里嗎?”
石井四郎冷冷地看著他,并未說話。
洪智有接著說:“諾門坎,你的細菌戰打得像屎一樣臭。
“這些年你大肆索要經費,早已令軍部不少將領心生不滿。
“這次大戰已經把你所謂的神話金身,徹底撕破了。”
“東京已經有人打算舉報你貪污經費,安插親信的事了。”
石井四郎輕蔑地笑了起來:“就這?老生常談的事了。”
洪智有道:“是,過去確實沒人會在乎。
“但現在呢?你覺得,梅津美治郎還壓得下來嗎?”
石井四郎的臉色微微變了。
洪智有站起身,踱步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為什么想殺我?不就是你認為我通票,導致你針對抗聯的計劃失敗了,有損你部的名聲?
“但我今天要死在這,親王、參謀長、我叔叔他們都會徹查此事。
“我留了一份錄音。
“只要我今天走不出這個門,就會有人把那份錄音交出去。
“內容很簡單,你上次針對抗聯的計劃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你的細菌藥物毫無殺傷力,根本未造成任何傳染。
“所以,這才是抗聯建制完好的真相。
“聽好了,是毫無殺傷力!”洪智有叩了叩桌子。
“胡說!”
他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
“細菌武器的威力早就得到了反復驗證!
“它們擁有極強的殺傷力和傳染效果!”
洪智有嗤笑一聲,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嗯,我信。
“可問題是,陸軍部有些人不信啊。”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看著煙霧在石井四郎憤怒扭曲的臉上飄散。
“誰在乎真相呢?
“他們只想要你死。
“諾門坎你毒殺友軍,鬧出天大的笑話。
“對付抗聯,更是半點效果沒有。
“再加上國際輿論的壓力,以及你貪污、挪用軍費的那些爛事。”
“你覺得,這次你還能逃掉嗎?”
洪智有身體微微前傾,聲音里多了一絲玩味:
“到了那個時候,別說你的細菌武器失靈了,就算有人說你睡了天皇的老婆,陸軍部那幫蠢貨也會深信不疑的。”
“你放肆!”
石井四郎厲聲喝道,氣得渾身發抖。
洪智有冷冷地看著他,“你看起來很不爽?
“好啊,為了表示公平,你也可以到處說我睡了溥儀老婆,我無所謂的。”
“你!”
石井四郎徹底人麻了。
他指著洪智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內心五味雜陳,憤怒、驚恐、恥辱,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軍部有很多人對自己不滿,他當然清楚。
尤其這次諾門坎細菌戰的慘敗,軍部內部唱衰防疫給水部的人越來越多。
要不是有梅津美治郎次長一直頂著壓力,他現在極有可能已經被押去東京接受訊問了。
洪智有看著他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重新坐直了身體。
他抬起腿,直接將穿著軍靴的腳架在了石井四郎那張名貴的辦公桌上,重新點燃一支香煙,動作傲慢至極:
“博士,想談談嗎?”
石井四郎此刻憤怒到了極點,殺人的心都有了。
可看著洪智有這副氣定神閑、有恃無恐的模樣,他心里卻升起一股莫名的危機感。
這個男人就像一個黑洞,拒絕他,也許真的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強忍著滔天的怒火,最終還是緩緩坐了下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愿聞高見。”
洪智有愜意地抽著煙,開口說道:“眼下日軍資源吃緊,尤其是石油。
“所以當務之急是打通英美等國的封鎖,攫取東南亞的資源,也就是你們所謂的南進計劃。
“而蘇聯人的鐵甲洪流,已經在諾門坎把你們關東軍的膽子都嚇破了,北進已然無望。
“我要是坂垣征四郎,也絕對不會同意把華北、中原的日軍主力,全部押在遠東這片冰天雪地里。
“更何況,你們的海軍部也不會允許關東軍在這時候拖他們的后腿。”
他瞥了一眼石井四郎,輕蔑地笑了笑。
“怕你聽不懂,我說的再直白點吧。
“諾門坎你們必敗,而你在那邊制造的國際笑料是一定要被清算的。”
石井四郎臉色鐵青,冷笑道:“這跟你能不能活著走出這里,關系并不大。”
洪智有搖了搖頭,像是看一個傻子。
“要不說你蠢呢,被人賣了還樂呵呵地幫人數錢。
“查我,你的頭上就會多一筆糊涂賬,對付抗聯失敗的事情就會被無限放大。
“如此一來,馬文棟既能借你的手除掉我這個眼中釘,又能把你對抗聯失敗的計劃公之于眾,讓你去頂鍋,真是一箭雙雕的好計策啊。
“讓我告訴你真相吧。
“老邱才是真正的紅票,我上山之后把藥物的情報告訴了他,他轉頭就通知了抗聯,并借著這個機會成功潛回了警察廳。
“馬文棟為什么默許我殺了老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現在,他利用你無知的政治頭腦,想把這盆臟水引到你頭上,讓你去吸引陸軍部和關東軍高層的憤怒與恥辱。
“但你別忘了,一直以來鼓吹蘇聯孱弱論,極力推動北進計劃的是誰?
“正是馬文棟和他的岳父大村卓一等滿鐵高層!
“現在戰爭即將失敗,你,無疑是他們推出來最好的那個背鍋俠。”
石井四郎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已然清醒了許多。
洪智有繼續加碼。
“只有我活著,只有我才能證明馬文棟所謂的抗聯證據是虛假的,你才有反擊的機會。
“我死,你也得死。
“我活著,你才有脫身的機會。
“我知道你跟澀谷先生關系很好,但我希望你明白,澀谷先生當初想徹查貪腐,觸碰了關東軍高層的利益,這才是他會死的真相。
“而我,不過是被推到前臺的一個倒霉蛋而已。
“不要小看那些只會撈錢的高層軍官,他們想讓一個人死,會有一百種、一千種方法。
“就你這點腦子,我的建議是,老老實實縮在這個鬼地方撈你的錢,不要摻和外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石井四郎被他訓得跟個孫子似的,卻偏偏啞口無言,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洪智有放下腿,起身送出雙手:
“來吧,送我上手術臺。
“正好讓我見識一下你們引以為傲的實驗。”
石井四郎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猙獰和憤怒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扭曲的鄭重。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洪智有深深鞠了一躬:
“洪桑,是我一時不查,險些中了他人之計,還請你見諒。”
洪智有撣了撣大衣上的煙灰。
“好說。”
說完,他轉身就準備離開。
“洪先生且慢!”
石井四郎慌了,連忙叫住他。
他快步走到洪智有面前,姿態放得極低:
“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我們不應該成為敵人,對嗎?”
洪智有轉過頭,看著他,“當然。”
石井四郎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我必須承認在陰謀詭計這一塊,遠遠不如滿鐵的這些人精明。還請洪先生指點迷津,說說如何破局。”
洪智有嘴角一撇:“簡單,先下手為強。
“你立即向陸軍部發一封密電,就說這次諾門坎的細菌戰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情報泄露。
“而馬文棟作為哈爾濱地區的唯一知情人,就是他泄露了情報。
“順便,再舉報馬文棟與大村卓一鼓吹蘇聯孱弱論,暗中包藏禍心。
“就算不能給他扣實通敵的帽子,至少也可以給他安一個為了滿鐵利益,不惜置關東軍與整個大日本帝國大計于危險之地的罪名。”
洪智有頓了頓,接著說:“如此,你再把責任推到屬下執行不利、操作不當上,把自己的關系撇得一干二凈。
“這樣一來,梅津美治郎次長就能名正言順地替你說話了。
“明白了嗎?”
石井四郎如遭雷擊,隨即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整個人豁然開朗。
他再次向洪智有深深鞠躬,語氣無比誠懇。
“謝謝洪先生指點!”
洪智有背著手,神情淡漠的看著他:“我可以走了嗎?”
石井四郎立刻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當然。”
警察廳,廳長辦公室。
小笠副官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廳長,洪智有進了防疫給水部!”
正在批閱文件的馬文棟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確定嗎?”
小笠用力點頭。
“確定!咱們在那附近的眼線親眼所見,他進去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了!
“以石井四郎博士那暴躁的脾氣,洪智有那個混蛋,或許這會兒已經在手術臺上了!”
“太好了!”
馬文棟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喜過望。
他站起身,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臉上的笑容充滿了快意和殘忍。
“走!
“我要親眼去看看洪智有哭泣、哀嚎、懺悔的樣子!”
當然,他必須趕在洪智有被處理成一堆碎片之前,拍下幾張珍貴的照片,帶回去讓佳慧子好好“紀念”一下。
馬文棟相信,當佳慧子看到那些照片時,臉上的表情一定會非常感人,非常美妙。
小笠副官躬身領命。
“是!”